裴漠曲起一條腿,將手中的銀香囊收入懷中,如同一名俊俏的少年遊俠,坐在滄海閣二樓的雕欄上,遠遠地望了閣中案幾上新繪好的畫卷一眼。


    他問,“圖中所繪,是薑妃?”


    閣中簾後的陰影處,一個高大的身影一瘸一拐地坐下,啞聲道:“世侄眼力不錯……哦,我忘了,你在《雙嬌圖》上見過她。”


    “她頭上的鳳頭釵圖案奇特,我總覺得在什麽地方見過,今日才想起來。”


    說罷,裴漠起身躍下欄杆,走進昏暗的閣中,視線透過竹簾的縫隙,落到男人的腰間,“聽聞在蜀川,這種雲紋鳳釵一般與環佩同時出現,男配玉環女戴釵,象征情投意合鴛鴦情深。若我沒記錯,與薑妃娘娘鳳頭釵相配的那枚玉環,應在韓國公你的手中。”


    “嗬嗬,何以見得?”


    “多年前韓國公來蔽府拜訪,我曾見過一次你的玉佩,上頭的紋路與薑妃娘娘的鳳頭釵一般無二。”


    男人掀開竹簾,緩緩走出陰影,終於露出半張剛硬的臉來,沉聲道,“這個秘密,李心玉也知道?”


    聽到李心玉的名字,裴漠眼中並無波瀾,嗤笑一聲道:“李心玉一介紈絝,哪能看得出來?她若是知道了韓國公的秘密,必定早就承保給皇帝了,不會等到現在仍毫無動靜。”


    “還是小心點好。”韋慶國陰鷙的眼中滿是算計,“要不,世侄替老夫殺了她?也算是報了她玩弄鄙棄你之仇。”


    裴漠抱劍靠在門上,皺了皺眉。


    “怎的,舊情未了,下不了手?”


    “無論如何,我不殺女人。”裴漠漠然道,“要殺你去殺。”


    “好了好了,老夫不過是開開玩笑,世侄勿要當真。”韋慶國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到楠木椅子上坐下,歎道,“老夫隻要李常年的性命,其餘人是殺還是剮,全交給你處理。”


    裴漠問:“你起事弑君,就是為了薑妃?”


    “不然呢?老夫戎馬一生,拖著一條殘腿,滿身病痛,視榮華富貴如浮雲,所求唯有這一位青梅竹馬。”


    韋慶國的目光變得空洞起來,像是回到了遙遠的過去,緩緩道,“我與她從小情投意合,可她是高高在上的世家貴女,而我當時隻是一個窮侍衛。十八歲,我與她約定好,待我從軍歸來,衣錦還鄉,便娶她為妻……可當四年後我領著禁軍巡街時,卻看到薑家的嫁車將她送來了長安。那時我才知道,先皇一紙詔書,將她賜給了李常年。”


    說著,他的聲音冷了冷,“這也就罷了,李常年不珍惜她,一心撲在那禍國妖女身上。她備受冷落,終日以淚洗麵,她說她想離開這座牢籠,可我……可我當初沒能將她帶走,讓她芳華之年,於冷宮鬱鬱而終。”


    裴漠神色不變,平靜道:“所以,你蟄伏多年,隻為為她複仇?”


    “複仇?或許是吧。”韋慶國整了整衣襟,手指摩挲著光滑的拐杖,“但更多的,是不甘心。我失去了健康的身軀,也失去了所愛之人,全都是因為當今皇上!因為這一群隻知揮霍而不知珍惜的,肮髒的貴族!”


    “你身體不好,時日不多了。”裴漠道,“所以,你要拉著他們一起陪葬。”


    “別再套老夫的話了,世侄,你今日的話有點多。”韋慶國眯了眯鷹隼般的眼,古怪一笑,“既然是投奔了我,就要拿出點成績來。關於複仇,說說你的計劃罷。”


    這老狐狸一向警惕,裴漠知道,若自己再不做點什麽,他是絕對不會信任自己的。


    若接觸不到韋慶國的核心機密,那麽他便沒有十全的對策保護遠在深宮的李心玉。


    想到此,裴漠站直了身子,扭頭望著欲界仙都逼仄的天空,冷聲道:“六月初十是你的生辰,以你國公的身份邀請皇帝赴宴,他定不會拒絕。”


    “你的意思是,讓我在宴會上殺了他?”韋慶國蹙眉,“可城中禁衛是忠義伯的人,此人未歸於我麾下,且與我勢均力敵,若他勤王,我勝算不大。”


    裴漠嘴角一勾,視線從天際收回,落到韋慶國身上:“這個簡單,你隻需效仿當年婉後遇刺一案。”


    韋慶國麵色明顯一變,五指攥緊拐杖,試探道:“世侄,什麽意思?”


    僅是一瞬,裴漠眼中的壓迫感消失殆盡,又歸於一片平靜。他說,“宴會上,我扮成忠義伯的手下行刺皇帝,若忠義伯前來勤王,你恰好可以將弑君篡位的罪名栽贓在他頭上。這樣既可以殺掉皇帝,又可以除去忠義伯,豈不兩全其美?”


    韋慶國沉思片刻,方低笑出聲。


    斑白的胡須顫抖,他的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癲狂,撫掌道: “妙計!妙計!隻是如此一來,你便沒有活路了,就不怕麽?”


    “隻要能殺了那昏君,死有何懼?”裴漠眼中透著肅殺之氣,冷聲道,“早些安排,將皇帝引到國公府的書房,我會在密室中埋伏,伺機行刺。行刺之後的事,就要交給大人你了。”


    “果然虎父無犬子!難得你有誓死複仇之誌,老夫定當竭力相助,後事且不用你擔憂。”


    韋慶國拄著拐杖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裴漠麵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深沉道,“的確該早些動手。聽皇帝的意思,似乎有意將李心玉指婚給郭蕭,若他與郭家攀上了姻親,塞外十萬兵權在手,可就不那麽好對付了。”


    聽到郭蕭的名字,裴漠目光沉了沉,像想起什麽不好的回憶般,言辭又冷了幾分:“郭蕭?還真是陰魂不散。”


    “是啊。”韋慶國不知他所指何事,隻順著話茬道,“不能讓這樁婚事成功。”


    “絕對不能。”裴漠直起身,眸色清冷,沉沉道,“借你國公府令牌一用,再找身禁衛軍的衣裳,過幾日我需進宮一趟。”


    “進宮?”韋慶國疑惑,“非常時期,你還進宮做什麽?”


    裴漠嘴角一勾,露出一個狷狂的笑來:“我左右是要為大業而死之人,想進宮,見姑姑最後一麵。”


    第49章 郭蕭


    “聽說郭蕭仰慕你已久,還托他爹求過父皇,惟願一睹你的風姿。他們父子倆月底就要回幽州了,心兒就抽個時間與他見上一麵,權當是了了那小子的夙願,也別讓父皇難做,好麽?”


    李瑨顯然是奉父皇的口諭前來當說客的,有些局促地坐在案幾後,小心翼翼地詢問李心玉。


    李心玉不語,隻盤腿而坐,膝上橫著一張梧桐木古琴,正埋頭調弦校音,指腹一撥,叮咚一下,又一撥,再叮咚一下。


    “而且,”李瑨湊過來,神秘兮兮道,“你不是說你的命定之人,胸口有一顆朱砂印記麽?可巧了,郭蕭說他胸口也有一枚紅色胎記。”


    聞言,李心玉將手按在顫動不已的琴弦上,發出嗡的一聲悶響。


    她抬首,似笑非笑:“哦?他如何知道,我命定之人的胸口會有一枚紅色印記?”


    “不是我說的!”李瑨一噎,忙舉雙手以示清白,“多半是父皇說漏了嘴。”


    李心玉也不再追問,隻將古琴放置在身側,理了理袖口道:“哥哥近來倒是閑得慌,柳拂煙的事還未有著落,倒有空給父皇做說客了。”


    “冤枉啊!我若不替父皇做說客,他就要給我娶個小頑固做太子妃!柳拂煙的身世又那麽糟心,這幾天把我氣得摔了一屋子的東西,哥哥心裏苦你知道麽?”李瑨哀嚎一聲趴在案幾上,眉頭皺得如同丘壑,看得出是真的挺為此事煩惱。


    李心玉好笑,伸手拍了拍李瑨的肩:“好啦,知道你心裏苦。說罷,什麽時候?”


    李瑨還未反應過來:“什麽什麽時候?”


    “見郭蕭啊。”李心玉撐著下巴,陽光透過窗欞灑在她的眼睛,閃著琥珀色的光芒,緩緩露出一抹狐狸似的笑來,“正巧本宮也有幾句話要送給他。”


    郭蕭是李心玉的另一段恥辱。但願見過這一麵後,她可以徹底拋棄前塵往事,浴火重生。


    李瑨大喜過望:“你若願意,就明天?”


    想了想,李瑨又難得細心道:“哥哥陪著你去。你若看不上他,咱們見一麵就回來,省得那小子欺負你。”


    李心玉不置可否。


    第二日,李瑨果然約了郭蕭在宮門外見。


    因是要出宮,李心玉換了身平常的素衣,綰了雙螺髻,手裏執著一柄黑麵白梅的金絲團扇,帶著白靈一同乘坐輦車到了宮門。


    李瑨和郭蕭果然在門外的馬車邊候著了。


    李心玉扶著白靈的手邁下輦車,抬眼間,便見郭蕭那廝眼也不眨地盯著自己看,嘴唇微張,呆立在原地,一副沉迷美色的癡傻模樣。


    “樂之,這就是襄陽公主,我們整個東唐最璀璨的明珠。”李瑨介紹完,郭蕭仍是呆呆的模樣,眼珠子差點瞪出眼眶,一點反應也沒有。


    李心玉轉了轉扇柄,頗為諷刺地笑了一聲。


    李瑨用胳膊肘頂了頂郭蕭,郭蕭這才回神,麵色倏地一下漲得通紅,忙抱拳行禮:“臣失禮!給殿下賠罪!”


    若說這郭蕭,也是個儀表堂堂的男人:身量高大結實,五官雖不如裴漠精致,但也算的上是劍眉星目,走到長安街上,會有姑娘給他拋媚眼兒送花的那種。


    隻可惜,是個徒有其表的繡花枕頭。


    前世,李心玉出嫁途中遭遇裴漠搶親,郭蕭這廝一見叛軍來勢洶洶,竟然嚇得兩股戰戰,拋下李心玉一個人策馬狂奔而逃。


    親人離世,愛人相殘,那時的郭蕭是李心玉最後的籌碼和依靠,可他卻拋棄了她,將她一腳踩入泥濘之中。所以,李心玉永遠無法原諒他。


    李心玉用扇子遮住嘴角那抹惡劣的笑意,隨即欠了欠身,算是回禮。


    長安開市最為熱鬧,俊男俏女來往不絕,滿街可見雜耍賣藝的、開店擺攤的、吃喝玩樂的,各地語言雜糅在一起,如同一曲恢弘的樂章。


    李心玉用團扇遮住半張臉,和李瑨走在前頭,郭蕭寸步不離地守在李心玉身邊,眼睛一直往她身上瞟。


    路過一個糖炒栗子的攤位,李心玉稍稍駐足,想起了當初裴漠親手給她炒糖栗子的時候,嘴角不由勾起一抹笑來。


    李瑨幹咳一聲道:“哎呀,我們心兒最愛吃糖炒栗子了!”說罷,給郭蕭一個眼色。


    郭蕭立刻會意,走到攤位前對賣栗子的老伯道:“老頭,這些小爺我全買了。”


    言辭間透出一股財大氣粗、高高在上的味道。


    李心玉暗地裏翻了個白眼,在一國公主麵前裝闊氣,可不是有病?誰稀罕!


    想到此,她強忍住內心的反感,笑吟吟道:“我是喜歡糖炒栗子,但不是每個人送的都喜歡。”


    “本世子送的,公……姑娘一定喜歡。”說罷,郭蕭笑著拋了拋手中的金錁子,自認為瀟灑帥氣。


    李心玉撲哧一聲道:“不用了,買這一車當是喂豬呢?”


    說罷,她轉入一條相對清靜些的小巷,對跟來的郭蕭道:“聽聞小世子從小在幽州長大,跟著老侯爺戍守邊關,想必是千軍萬馬也見過罷?”


    郭蕭頗為得意地挺挺胸膛,道:“那當然。”


    李心玉停下腳步,一眨不眨地盯著郭蕭,直言道:“世子害怕過嗎?會臨陣脫逃嗎?”


    郭蕭猛然一僵,一張臉白了又紅,紅了又青,吞吞吐吐道:“不、不會逃。”


    “心兒,怎麽說話的呢?”李瑨拉了拉李心玉的衣袖,又朝郭蕭道,“不好意思啊樂之,公主直言快語,有時說出來的話連父皇都不敢回駁,你切勿介意。”


    這番話看似是在安慰郭蕭,可郭蕭卻沒有半點被安慰的快意,隻覺得更憋屈了。


    連皇帝都不敢反駁這位小公主的話,更何況自己隻是區區人臣之子?太子的話換個說法,儼然就是:想要反駁公主,你還不夠格!她若罵你,你隻管捱著便是,被罵完了還要豎起大拇指誇她一句‘殿下罵得好’!


    五月天,日頭已有些曬人,郭蕭卻硬生生出了一身冷汗。


    他笑得不似之前灑脫了,僵硬道:“臣曉得,曉得。”


    “世子還未回答本宮的問題呢?”李心玉不依不饒,漂亮的玲瓏眼像是明鏡般清澈,“若有一人,本宮將身家性命交到他身上,可一旦遇險,他卻拋棄本宮獨自逃了……你說,這樣的人本宮該如何處置?”


    郭蕭擦了擦冷汗,還未回答,李瑨就先一步嚷道:“若真有這樣的負心人,老子第一個閹了他,再將他碎屍萬段滿門抄斬!”


    郭蕭臉更白了,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這兩兄妹字字句句都在針對自己。


    奇怪了,莫非郭家得罪過公主,才使得她針鋒相對?


    不可能啊!郭家舉家定居幽州,數年才回長安一次,郭蕭自己也是從少年時期就仰慕李心玉深宮第一美人的豔名,但從未謀麵,何來得罪一說?


    李心玉看著郭蕭這副局促不安的模樣,心裏暢快了不少,笑道:“本宮又不是在說你,世子何必這麽緊張?”


    郭蕭勉強笑笑,不知該作何回答。


    早聽說李心玉容傾天下,今日一見,美則美矣,可惜是朵帶刺的刺玫花。


    “聽聞,世子的胸口也有一枚紅色胎記?”李心玉問。


    郭蕭一怔,下意識揉搓著胸口,仿佛要將什麽東西擦去一般,矢口否認:“不,沒有沒有,是蚊蟲叮咬了一個包,我看錯了,不是什麽胎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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