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嫣清冷的眼眸有了一瞬間的柔和,或許還夾雜著幾分愧疚,就這麽隔著兩丈遠的距離,溫和地注視自己的骨肉。


    “姑姑,她是誰?”尚在繈褓便母子分離的李思,並不認得自己的母親,有些膽怯地拉著李心玉的手,如此問道。


    李心玉看了裴漠一眼,方蹲下身道,“阿遠,叫……”


    “等等。”出乎意料的,裴嫣出聲打斷了她的話。


    裴嫣抿了抿唇,嗓音清冷,但神情卻十分溫柔,“自將他送還長安的那一日起,我便沒有資格再做他的母親。別勉強阿遠認親,這對他不公平。”


    這才是他們所熟悉的那個裴三娘子,冷情而有原則。


    李心玉拍了拍李思的肩,溫聲道:“阿遠,你願意給這位道長一個擁抱嗎?”


    李思不假思索,點頭乖巧道:“好呀。”


    說罷,他快步向前,朝裴嫣張開雙臂。


    裴嫣下意識半蹲著身子,將小小的兒子摟入懷中。那一瞬,她感覺自己心中長久以來的某個空缺瞬間被填滿了,胸口暖暖的,幾乎要將她整個兒融化在這個溫暖而又陌生的懷抱中。


    李思像個小大人似的,伸手拍了拍裴嫣的後背,奶聲說:“漂亮的道長,請您一定要保佑姑姑姑父、爹爹和皇爺爺一生平安!”


    裴嫣閉著眼,眼角隱隱有淚漬閃爍。她將下巴擱在他稚嫩的肩頭,輕輕說了聲:“好。”


    懷抱一觸即分,李思又噠噠噠地跑回李心玉身邊,躲在她寬大的袖子後,似乎有些不太好意思。


    裴嫣飛速擦了擦眼角,整理好神色站起身,依舊是那個青衣翻飛的端莊女道士。


    她端著佛塵,麵色沉靜地翻身上馬,對裴漠和李心玉頷首道:“多謝。”


    然後一揚馬鞭,踏萬水千山而去。


    四年後的某日某夜,皇帝李常年在甜美的睡夢中閉上了眼,並且,再也未醒來。


    他走得很安詳,沒有疾病,沒有痛苦,去了另一個世界找尋他最心愛的女人。


    連太醫都說:“以皇上的身子能多撐這麽多年,已是奇跡中的奇跡了。”


    皇帝溘然長逝,長安城郊某座山間古刹裏傳來雄渾的鍾聲,不知是何人為皇帝默哀,鍾聲足足響了一天一夜。


    而朝野中,百官遵循李常年生前所寫的遺詔,立年僅七歲的幼主李思為新君,蕭國公重掌軍權,於新君有教養之恩的李心玉則被尊為輔國大長公主。


    而這一年,李心玉才二十四歲,成了本朝開國以來最年輕的、也是獨一無二的輔國大長公主。


    新帝李思即位,改年號為‘景元’。李心玉依舊教他習文,裴漠教他練武,姑侄關係和諧親近,李思也十分上進,年紀輕輕便已文武雙全,決斷幹脆,若有實在棘手的大案件,必先請示姑姑、姑父再做決定。


    按理說,蕭國公府權勢顯赫,在朝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應該備受推崇才對,可事實上並非如此。當朝中實權落在一對夫妻的手中,並且輔國的還是個年輕的女人時,總是非議要大過尊敬的。


    王太傅死後,朝中更新換代很快,已沒有多少人記住當年轟動一時的‘毒丹藥案件’是誰偵破,也沒有人記得韋氏逆賊是依靠誰的布謀才伏法,更沒有人記得以一人之力退突厥強敵的那位少年將軍是誰……朝臣們所看到的,是牝雞司晨,是權傾朝野。


    於是,以琅琊王李硯白為代表的‘清君側’集團,開始蠢蠢欲動。


    景元二年,李心玉下朝回府,忽然對裴漠道:“你有沒有發現,阿遠不像兒時那般聽話了?有時候他做錯了事,我們幫他指出來,他卻覺得是駁了他的麵子。”


    “他一向早熟,如今長大了,更有主見,我們的話不一定合他的心意。”裴漠抱著她坐在院中的秋千上,溫柔地吻著她的鬢角,沉聲道:“殿下不必太過擔憂。”


    “若真是他的主見,我也就不多說什麽了。裴漠,阿遠正是年幼且叛逆的時候,既向往海闊天高的自由,又不得不依賴於別人的意見,我擔心他會被奸人挑撥利用。”


    這麽多年過去,李心玉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天真單純的少女,舉手投足都透著飽經風波的沉靜淡然。她歎了一聲,有些委屈地說道,“裴漠,你知道他們背地裏是怎麽說咱們的麽?”


    她指了指自己,道:“我是‘女禍’。”又指了指裴漠,“你是佞臣。”


    更可惡的是,李硯白這廝趁機挑撥,鼓動李思收回裴漠的所有軍權,大削蕭國公和大長公主的實力。


    聞言,裴漠擰起修長的眉毛,“殿下,他們出言中傷,是因為他們害怕我們,因為你比他們任何一個人都要聰明,而我比他們任何一個人都要強大。若你在朝中過得不快活,那我陪著你罷朝。”


    “罷朝?”李心玉微微睜大眼,隨即噗嗤一聲笑道,“可以麽?”


    “為何不可以?我舍不得殿下受委屈。”裴漠嘴角一勾,揚起英俊的下巴道,“他們敢欺負你,便讓他們嚐一嚐群龍無首的滋味,也不枉我這‘佞臣’的名號。”


    李心玉想了想,覺得也在理,“也好。我都好多年沒有休息過了,若不是為了哥哥和父皇,我才懶得涉足朝政。為了阿遠,我們可是連自己的孩子都放棄了。”


    原來,當年李常年年邁之際,就有了要提拔李心玉輔國的心思,但朝中上下皆是堅決反對,畢竟李心玉隻是一介女流,如何能將輔佐幼主的權利交到一個女人的手裏?萬一蕭國公和襄陽公主生了兒子,公主要廢去幼帝,扶自己的兒子登基呢?


    到那時,天下不就大亂了麽!


    此事爭論了許久,最後雙方各退一步達成協議:若是李常年命數不長,等不到李思長大成人便離世,襄陽公主可以輔政,但必須立下誓言,輔政期間不得有孕生子,一旦有孕,需交出所有實權退出朝局。


    為此,李心玉成親多年,一直遵守諾言未有身孕,將李思當成自己的兒子教養,卻未料換來的是男人們的口誅筆伐。


    她越想越委屈,於是,夫妻倆果然任性地罷朝了。


    罷朝第一日,群臣歡呼,恭喜小皇帝的春天要來了!


    罷朝第七日,群臣開始苦惱,沒有人監管震懾,朝中亂成一鍋粥。


    罷朝第十五日,小皇帝焦頭爛額,更可怕的是,突厥人欺負他年幼,領兵一路南下殺到了黃河沿線。


    罷朝一月整,小皇帝率領重臣灰溜溜地去蕭國公府拜訪,懇求蕭國公和輔國大長公主重回朝堂主持大局。


    “姑姑,姑父,朕錯了。”十歲的小皇帝抹著眼淚,帶著鼻音哭道,“朕不該聽信外臣讒言,而對一手養大我的親近之人心生嫌隙,任由流言做大,傷了姑姑和姑父的心。”


    他垂著頭,像是個做錯事被夫子教訓的學生。


    這愛哭的性子倒是隨了他爹,李心玉心中一軟,朝李思招招手,“阿遠,你過來。”


    李思絞著袖子,老老實實地走了過去。雖然他隻有十歲,卻已是生得高而結實,已然是個芝蘭玉樹的少年郎。


    在朝臣震驚的目光中,李心玉伸手捏住李思的腮幫,直到將他白淨的臉拉扯變形了,方盈盈笑道:“你可知道生而為君,最重要的是什麽嗎?”


    李思被她擰著臉,連動都不敢動一下,含糊道:“是治國之道。”


    “錯了,是心。為君者,需一顆心懷天下的大愛之心,更需一顆明辨忠奸的清明之心。”


    李心玉鬆了手,指腹在李思被捏紅的臉頰處輕輕撫了撫,方徐徐道,“朝局如棋,有黑有白,有忠有惡,你要用自己的心去辨別,萬不可人雲亦雲被流言左右。你是本宮一手帶大的,本宮若有心圖謀你的皇位,又何須留到現在動手?早該在你還是個棄兒的時候就了結你啦。”


    聽到這番大逆不道的話,屋外跪著的朝臣又是集體倒吸一口涼氣。


    可,無人敢反駁她。


    李思垂首,打了個哭嗝,歉疚道:“姑姑教訓得是。”


    李心玉又問:“那,那些挑撥離間的小人,該作何處理?”


    李思擦了擦眼淚道:“朕已加封琅琊王為親王,卻收了他的兵權,明升暗降,從此他應該翻不出什麽風浪來了。”


    聽到此,李心玉露出震驚的神色。


    她沒想到自家侄子做事竟是這般雷厲風行!以明升暗降的手段直接收了李硯白的兵權,偏生李硯白吃了悶虧還要對小皇帝感恩戴德。


    啊呀呀,我家侄兒不得了啊!


    李心玉這才心滿意足了,對一旁沉默的裴漠道:“好啦,看在阿遠誠心悔過的份上,夫君便領兵北上,滅了突厥的阿史那合罷。”


    同年四月,蕭國公裴漠領兵北伐,不僅收複失地,更是以勢如破竹的氣勢一路北上,直接打到了突厥人的阿爾泰山,斬了南犯將領阿史那合的首級。


    七月,突厥人戰敗受降,帶著三千牛羊、三千駿馬遞了降書,老老實實地退回阿爾泰山以西。


    這場讓朝臣人人自危的戰事,在蕭國公手裏隻用了不到三個月便終結。一時間,朝臣看著他的眼神除了尊敬之外,還有著微微的懼意。


    這天,天高雲淡,長安城外的山路上來了一位白袍僧人。


    這位僧人約莫而立之年,五官清秀,周身帶著一股與生俱來的貴氣,正是跟隨方丈下山講論佛法的空無大師。


    說來也巧,羊腸小道的山路上,迎麵走來了一位牽著瘦馬遊曆山水的女道人。


    那女道一襲青衣,生得極為美麗,老方丈連忙停住了腳步,側身給她讓路。


    這一側身,他才發現空無的神色十分不對勁。


    空無垂著眼,睫毛顫動,持著念珠的手抖得厲害,嘴唇哆嗦,竟是連一句經文也念不完整。


    這位前太子皈依佛門已有八年,終日念佛參悟,行為規矩,這是頭一次如此失態。


    竟然,是為了一個女道士。


    那女道牽著馬走到他們麵前,朝兩位高僧點頭致意,看到空無的時候,她忽然目光一滯,顯然也是認出他來了。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空無飛快地滾動念珠,閉著眼哆哆嗦嗦地重複著這一句,仿佛在期盼得到佛祖的救贖。


    女道的眼中浮現出驚愕的神色,很快又恢複了平靜。她張了張紅唇,可終究什麽也沒有說,平靜地與白衣僧人錯身而過。


    一個是身在空門,心在紅塵;一個是身在紅塵,卻一心向道。他們之間最大的交集,也不過此時微風乍起,他的白衣僧袍與她的青衣道袍揚起交織,又刹那分離。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羊腸小道上,青衣遠去,空無仍是哆哆嗦嗦地念著,滿臉的淚漬。


    “唉,空無。”老方丈雙手合十,喟歎道,“你六根未淨,便回那萬丈紅塵中去罷。”


    說罷,老方丈搖了搖頭,連道數聲‘善哉’,獨自繼續前行。


    於是,在一個月後的中靈山上新建了一座草廬,草廬的主人乃是一位一襲白袍的年輕僧人。而在草廬對麵的那座山峰上,住著一位出塵飄逸的青衣女道。


    女道和僧人遙遙相對,又互不打擾,唯有晨鍾暮鼓,驚起兩山的飛鳥。


    而此時,遠在長安城的李心玉正迎來了她的第十個中元節。


    不知為何,中元節似乎永遠是李心玉的一個坎,每年此時,她不是生病便是陷入短暫的昏睡,今年更是格外嚴重。


    離中元節還有兩天,她便發起了高熱,整個人昏昏沉沉地,燒得兩頰通紅。


    第72章 結局(下)


    “不知為何,每次我一聽到中元節招魂的鍾聲,就總是心悸眩暈。”


    李心玉剛退了燒,渾身汗津津的,躺在裴漠懷中神情懨懨地說,“你說,是不是有誰要將我的一縷殘魂召喚回去了?”


    “別胡說!隻是恰巧風熱感冒而已,不要胡思亂想。”


    裴漠摟緊了她,因數日沒有好好歇息,他的眼裏拉著血絲,啞聲道,“我已讓阿遠下令,今年中元節長安城禁止鳴鍾,你不會聽到鍾聲。殿下,除了我身邊,你哪裏也不能去。”


    李心玉笑了聲,說:“阿遠呢?”


    “剛才來看過你,見你睡著,便沒多留。”裴漠將她汗濕的頭發別到而後,問道,“要沐浴麽?”


    李心玉點點頭,“好,正巧身上黏得很,不舒服。”


    裴漠命人在淨室浴池中準備了熱湯,這才返回廂房,將李心玉抱去淨室,自己也除去衣物,下池為她擦洗。


    隻是洗著洗著,氣氛就變得旖旎起來。


    “別鬧,我正發著熱呢,當心傳染給你啦。”李心玉伸手捂在自己的嘴上,不讓裴漠來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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