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二十年代比莉·霍利戴1『注:比莉·霍利戴(billieholiday,1915—1959),美國爵士樂女歌手。此處稱“二十年代……藍調音樂”可能有誤,霍利戴的職業演出生涯始於一九三一年。』的藍調音樂中——這個歌手有一天突然發現了她自己的某種真相——有這樣一句歌詞:“醫生告訴我女兒你得快點歇手/倘若再來一支火箭那就是你最後的一支了。”亨利·埃蒂最後的火箭2『注:火箭,原文rocket,在美國俚語中也是某些毒品的代名詞。』是在那輛貨車停在斜塔前,他的兄弟被帶進來的五分鍾前射出的。


    喬治·比昂迪——朋友們叫他“大喬治”,又被他的對頭稱作“大鼻子”——站在亨利的右邊,所以由他來向亨利提問。這會兒昏昏欲睡的亨利坐在桌前一個勁兒地眨動著貓頭鷹似的眼圈,特裏克斯·波斯蒂諾把骰子拿在手裏,那隻手由於海洛因的長期侵蝕已經見出最糟糕的結果了,顏色泛灰的肌膚正是壞疽的征兆。


    “輪到你了,亨利。”特裏克斯說,跟著亨利就從他手上把骰子撥弄下來。


    他茫然地瞪視著兩眼,絲毫沒有想玩遊戲的樣子,傑米·哈斯皮奧把骰子移到他麵前。“看著這個,亨利,”他說,“你有機會得分拿餡餅了。”


    “裏斯3『注:裏斯(lizettewoodworthreese,1856—1935),美國女詩人。』的詩,”亨利做夢似的說,然後四下看了看,好像剛剛醒過神來。“埃蒂在哪兒?”


    “他很快就來這兒,”特裏克斯安撫他。“玩遊戲吧。”


    “來一針怎麽樣?”


    “玩遊戲吧,亨利。”


    “好吧,好吧,別靠在我身上。”


    “別靠著他。”凱文·布萊克對傑米說。


    “好吧,我不靠。”傑米說。


    “你準備好了?”喬治·比昂迪說,他看著亨利的下巴垂至胸前,又慢慢抬起來——就像看著一塊木頭在水裏顛起顛落,一邊朝其他人使勁眨眼。


    “好吧,”亨利說,“來吧。”


    “來吧!”傑米·哈斯皮奧興奮地大聲嚷嚷。


    “你來操這個蛋!”特裏克斯表示同意道。所有的人都哄然大笑起來。(在另一個房間裏,巴拉紮的牌樓這會兒搭到三層高了,又顫動了一下,卻沒倒。)


    “好啦,聽好啦,”喬治說著又眨了眨眼。雖說這回亨利應該輪到體育類題目,但喬治念出來的卻是藝術和娛樂一類。“哪一個最流行的西部鄉村歌手以《一個叫蘇的男孩》和《福爾鬆囚徒的藍調》以及其他許多鄉巴佬歌曲鬧了個大紅大紫?”


    凱文·布萊克,還能再押上七點或是九點的,(如果給他撲克籌碼的話,)剛才笑得前俯後仰的,差點把桌麵都給頂翻了。


    喬治仍在裝模作樣地看著手裏的卡片:“這個流行歌手還有個出名的綽號叫做黑衣人。他的名字會讓人聯想到撒尿的地方,他的姓氏又讓人想到要掏你的錢包了,除非你他媽的是靠紮針過日子的。”4『注:這裏提到的“黑衣人”就是前一章裏埃蒂反複說起的歌手約翰尼·凱什。其名字johnny與john發音接近,在美國俚語中john有廁所的意思,而他的姓氏cash跟現金是一個詞。』


    一段期待中的長久的沉默。


    “沃爾特·布倫南5『注:沃爾特·布倫南(walterbrennan,1894—1974),美國電影演員,曾多次獲得奧斯卡最佳男配角獎。』。”亨利最後說。


    一陣咆哮似的大笑。傑米·哈斯皮奧死死拽住凱文·布萊克。凱文·布萊克在傑米肩上不停地捶著。巴拉紮的辦公室裏,壘起來的撲克牌已經有點塔的模樣了,這會兒又晃動了一下。


    “別鬧了!”西米叫道,“老板大人在搭房子。”


    他們馬上安靜下來。


    “好了,”喬治說,“你可答對了,亨利,這問題挺難的,不過你算過了。”


    “我總是能過的,”亨利說,“我總是能把他媽的這玩意兒搞定,來一針怎麽樣?”


    “好主意!”喬治說著從他背後拿出一個羅依-坦煙盒。取出一個針管。他在亨利疤痕累累的肘部找到靜脈紮了進去,亨利的最後一支火箭起飛了。


    2


    比薩車外麵看著亂糟糟的,但是藏在它肮髒不堪的外表和粗糙的噴漆畫裏麵的那些玩意兒,竟是緝毒局的家夥們也會羨慕不已的高科技產品。正如巴拉紮不止在一個場合說過的,你不可能去打贏大好佬們,除非有實力和他們比試一下——除非你能在設備上跟他們較勁。這些玩意兒可是價格不菲,但在巴拉紮看來購置它們是占了大便宜:他買這些東西至少擠掉了緝毒局采購的價格水分。電子公司的職員們倒也願意一路屁顛顛地跑到東海岸來以最低價格把這些東西賣給你。那些catzzaroni(傑克·安多利尼把他們叫做矽穀的可卡因頭兒)實際上是把這些東西丟給了你。


    在儀表板下麵是一個擾警儀;一台超高頻雷達幹擾發射機;一台遠程/高頻無線電發報機探測儀;一台遠程/高頻幹擾發射機;一個帶放大裝置的發射機應答器,可以同時在康涅狄克州、哈萊姆區、蒙陶克海灣的任何地方通過標準的三角測量法追蹤並確認這輛卡車;一台無線電話……還有一個小紅按鈕。(埃蒂·迪恩一離開卡車,安多利尼就摁下了這個按鈕。)


    在巴拉紮辦公室裏的信息傳輸裝置馬上就發出了一聲短促的提示音。


    “他們來了,”他說,“克勞迪奧,讓他們進來。西米,你去告訴所有的人都不準出聲。要讓埃蒂·迪恩相信除了你和克勞迪奧沒別人和我在一起。西米,你和其他的紳士一起到儲藏間去。”


    他們走了。西米向左拐,克勞迪奧·安多利尼轉向右邊。


    平靜中,巴拉紮往他的樓房上又搭了一層上去。


    3


    就讓我來對付好了,克勞迪奧打開門時,埃蒂又說。


    好的。槍俠說,但他保持著警覺,隨時準備應付突如其來的變故。


    鑰匙卡嗒嗒地響了一下。槍俠非常熟悉這種氣味——陳舊髒爛的汗衫氣味從他右邊的寇爾·文森特那兒飄來,那種刺鼻的近乎辛辣的須後水味道來自左邊的傑克·安多利尼,當他們走進幽暗的房間時,撲麵而來的便是一股濃烈的啤酒酸腐味兒。


    所有的氣味中他能夠辨別的就是啤酒味兒。槍俠打量著,這不是那種地板上撒滿鋸木屑的窳陋的客廳,也不是用板材擱在鋸木架上搭成的酒吧——不像是你遠在特嶴時見過的席伯酒吧那種場所。到處是玻璃柔和的閃光,這地方的玻璃比他成人以後見過的所有的玻璃還多,小時候他還是見過許多玻璃。當時他們的物質供應線已經快中斷了,部分原因是因為法僧的叛軍實行了禁運襲擊。但大部分原因,他想,是因為世界在向前發展,在轉換了。法僧隻不過是這個巨大變化的征象,不是原因。


    他到處都可以看見他們的映像——在牆上,在玻璃麵的櫃台上,在櫃台後麵長長的鏡子裏;他甚至可以看見他們映在優雅的玻璃酒杯裏彎曲縮小的身影,那種鍾形酒杯懸掛在酒吧的頂架上……玻璃如同節日裏的裝飾品般華麗而易碎。


    一個角落裏擺放著一盞燈具似的東西,像是雕刻出來的,那玩意兒升起來,變幻著顏色,升起來,變顏色,升起來,再變顏色;金色變成綠色;綠色變成黃色;黃色變成紅色;紅色又變回金色。那上麵用線條勾勒的大寫字母他能認出,卻一點也不明白是什麽意思:rocko。


    別去想了。這兒不就是要做生意嘛。他不是旅遊者;他決不能讓自己的舉止表現得像一個旅遊者似的,不管這些東西有多麽神奇。


    那個帶他們進來的家夥顯然就是開車送他們來這兒的人的兄弟,那輛車埃蒂叫它廂式運貨車(可能是先運他們來這兒的意思吧,槍俠猜想)。那人比司機高很多,也許還年輕五歲。他的槍藏在衣服裏麵。


    “亨利在哪兒?”埃蒂問。“我要見亨利。”他提高了嗓門。“亨利!嗨,亨利!”


    沒人回答;隻是掛在酒杯架上的玻璃杯似乎發出了人耳無法辨識的微微震顫。


    “巴拉紮先生想要先和你談談。”


    “你們把他的嘴巴塞住了拴在一個什麽地方了,是不是?”埃蒂問,沒等克勞迪奧開口回答,埃蒂就笑了起來。“不,我在想什麽呢——你們把他砸死了,就這麽回事。你們這幫人想要亨利閉嘴幹嘛還要費心用繩子和布頭捆住他呢?好吧,帶我去見巴拉紮,我們來把這事兒了結吧。”


    4


    槍俠看著巴拉紮桌上的紙牌塔想道:又是一個標誌嗎?


    巴拉紮沒往上瞧——這紙牌塔已經高到不必抬頭往上看了——看不到頂了。他的表情是愉快而熱情的。


    “埃蒂,”他說。“很高興見到你,孩子。我聽說你在肯尼迪機場遇到點麻煩。”


    “我不是你的孩子。”埃蒂斷然地說。


    巴拉紮做了一個不起眼的手勢,那動作表示的意思是,這可有點滑稽,令人傷感也難以置信,好像在說:你傷害了我,埃蒂,你這樣說話傷害我了。


    “讓我們來把事情了結吧,”埃蒂說,“你知道這事兒會有兩個結果,不是這樣就是那樣;或者是條子打發我來,或者是他們放我走。你知道他們不可能在兩個小時內就把我弄趴下的。你也知道他們要是把我弄到四十三街去的話,我得把所有的事情全都抖落出來。”


    “那麽是不是他們派你來的呢,埃蒂?”巴拉紮溫和地問。


    “不。他們讓我走了。他們跟著我。但我沒讓他們跟住。”


    “所以你就把貨給甩了,”巴拉紮說,“那真是太妙了。你必須告訴我,你在飛機上用什麽法子把兩磅可卡因給扔掉了。這可能是最有用的信息了。簡直就是一個上了鎖的房間裏的神秘故事。”


    “我沒扔掉,”埃蒂說,“但也不在我這兒。”


    “那麽是誰拿了?”克勞迪奧問道,然而在他兄弟陰鬱而凶狠的注視下,他刷地一下臉紅了。


    “他拿了,”埃蒂說著,笑了,越過紙塔指著恩裏柯·巴拉紮。“已經送到這兒了。”


    這是埃蒂被帶進辦公室後,巴拉紮臉上第一次閃現出來的真實表情:驚奇。不過他這神態稍縱即逝。又是一臉文雅的微笑。


    “好啊,”他說,“那麽具體地點也許是稍後告知,等你見到了你的哥哥和你的貨以後。但那地兒興許是在冰島。我們該怎麽去那兒呢?”


    “不,”埃蒂說。“你沒聽明白我的意思。就在這兒。已經拿到你的辦公室裏了。就像我們事先講好的那樣。這年頭,說來還是有人相信做人應該講信用,原先怎麽說好的就該怎麽去了結。你們去稀奇吧,我知道,但這千真萬確。”


    他們幾個都發愣地瞪著他。


    我幹得怎麽樣,羅蘭?埃蒂問。


    我覺得你幹得不錯。但別讓這個巴拉紮穩住神兒,埃蒂。我覺得他很危險。


    你也這麽想,哈?不錯,這點我比你清楚,我的朋友。我知道他很危險。他媽的非常危險。


    他又看著巴拉紮,朝他眨了一下眼睛。“這就是為什麽現在你成了條子留神的人,而不是我。如果他們這會兒闖進來向你出示搜查令,你會突然發覺自己連腿都不用掰開就被操了,巴拉紮先生。”


    巴拉紮抽出兩張牌。他那雙手突然顫抖了一下,然後把牌擱到一邊。這不過是一分鍾的事情,但羅蘭看出來了,埃蒂也看出來了。那是一種吃不準的表情——甚至有點害怕,也許——在臉上閃現過,但馬上就消失了。


    “注意你說話的方式,埃蒂!也留神你自己的模樣,我的時間和耐心對於胡說八道都是有限度的,你記住。”


    傑克·安多利尼看上去很警覺。


    “他和他們搞了個小小的交易,巴拉紮先生!這小屎球把可克1『注:可克,原文coke,指可卡因。』給轉移了,他們假裝審問他的時候就把那玩意兒栽到這兒了。”


    “沒人來過,”巴拉紮說。“沒人能挨近這地方,傑克,你知道的。連鴿子從屋頂飛過蜂鳴器都會叫起來。”


    “可是——”


    “雖說他們有可能會在某個地方給我們栽贓,但他們裏頭也有不少我們的人,我們三天之內也能在他們的案子裏捅上十五個窟窿。我們會了解那到底是誰,什麽時候,整個過程是怎麽回事。”


    巴拉紮回看著埃蒂。


    “埃蒂,”他說,“給你十五秒鍾來停止你這胡吹瞎侃。到時候我得把西米·德萊托喊過來扁你一頓。這頓暴扁之後,他一轉身出去,你就會從隔壁房間裏聽到他扁你兄弟的聲音。”


    埃蒂好像僵在那兒了。


    放鬆,槍俠輕聲地說,他同時想到,能夠對他造成最大的傷害就是提及他兄弟的名字。那就像是在戳一處裸露的傷口。


    “我要去盥洗室,”埃蒂說。他隔著老遠指著左邊角落裏那個房間,那扇門像是牆上的一塊嵌板,根本不易察覺。“我得獨自進去。等我出來,就交付一磅你的可卡因。一半的貨。你可以驗一下。然後,你把亨利帶到這兒,帶到我能看得見的地方。等我見了他,看見他挺好,你就把我們的貨交給他,讓你的一個紳士開車把他送回家。他走的時候,我和……”羅蘭,他幾乎說了出來,“……我和我倆認識的誰誰誰就呆在這兒,在你眼皮子底下看你搭這玩意兒。一等亨利回家,而且一切妥當——那也就是說,沒人站在那兒把槍子兒射進他耳朵裏——他得打電話來,得說上幾句。這是我離開之前要處理的事兒。隻是以防萬一。”


    槍俠檢視一下埃蒂的意識,掂量著這是不是他真實的想法。他覺得是真的。或者,至少埃蒂真是這麽想的。羅蘭注意到埃蒂真的是相信如果說了不恰當的話,他的兄弟亨利就得遭殃。對這一點槍俠還不是很確定。


    “你肯定以為我還相信聖誕老人呢。”巴拉紮說。


    “我知道你不信。”


    “克勞迪奧。搜他一下,傑克,你到我洗手間裏去搜一下。角角落落都搜搜。”


    “難道那裏邊還有我不知道的地方嗎?”安多利尼問。


    巴拉紮沉默良久,用那雙棕色眼睛仔細打量著安多利尼。“那兒後牆上有一小塊嵌板,後麵是一個藥品櫃,”他說。“我在那兒擱了些私人物品。可那地方要塞進一磅可卡因還嫌不夠大,不過你最好還是去檢查一下吧。”


    傑克離開了,當他進入那個密閉的小房間時,槍俠瞥見一道白光一閃而過,就是曾照亮空中飛車上那個私室的白光。隨後那門就關上了。


    巴拉紮又在朝埃蒂眨眼。


    “你為什麽要瘋瘋癲癲地扯這番謊話?”他幾乎是用悲哀的口氣問道。“我還以為你是個聰明人呢。”


    “看著我的臉,”埃蒂平靜地說,“告訴我,我是在撒謊?”


    巴拉紮照著埃蒂說的那樣看著他。看了很長時間。然後挪開目光,兩手深深地插進褲子口袋裏,把褲腰都拽下去了,隱隱露出了他那鄉下人的屁股。他這姿態是表示遺憾表示悲哀的一種方式——對一個犯了錯的兒子的遺憾和悲哀——但在他轉過身之前,羅蘭已經看見了巴拉紮臉上的表情,那沒有什麽遺憾和悲哀。巴拉紮對著埃蒂的麵孔時,他讓埃蒂看見的表情不是遺憾的悲哀,隻是一種深藏不露的忐忑不安。


    “脫光了。”克勞迪奧說,這會兒他拿槍對著埃蒂。


    埃蒂開始脫衣服。


    5


    我不喜歡這樣,巴拉紮想道,他在等著傑克·安多利尼從洗手間裏出來。他有點害怕了。突然間不僅是胳膊下麵在出汗,胯下在出汗,他這些部位即使在最冷的冬天也會出汗,但這會兒他竟然渾身都是汗了。埃蒂一向是那種癮君子的做派——一個聰明的癮君子還是癮君子,就是那種會被毒魚鉤子紮住卵蛋牽到任何地方去的人——可是這次回來他好像變得,像是個……像什麽?像是脫胎換骨成了另一個人了。


    像是什麽人把另一套五髒六腑塞進了他的腹腔裏。


    是的。這就是了。還有這毒品這操他媽的毒品,傑克正把洗手間翻個底朝天,克勞迪奧像是監獄裏凶狠的虐待狂似的搜著埃蒂的身;埃蒂神定氣閑地站在那兒——克勞迪奧時不時往手掌心裏吐唾沫,已經是第四次了,還擤著鼻涕往右手上抹,那隻手朝埃蒂的屁眼裏捅進去,直到深及手腕,還又往裏邊捅進一到兩英寸——巴拉紮以前絕對不相信哪個癮君子會有這樣的表現——不管是埃蒂還是其他什麽人。


    他的洗手間裏沒找出毒品,埃蒂身上乃至他體內都沒有。埃蒂的衣服裏也沒有,他的外套,他的旅行袋裏都沒有。這麽看來其實狗屁都不是,隻是虛張聲勢。


    看著我的臉,告訴我,我是在撒謊?


    他正是這麽做的。他以為自己看見的是一張惴惴不安的臉。而他眼裏的埃蒂·迪恩卻是如此坦然自信:他想到洗手間裏去,出來時會帶給巴拉紮一半的貨。


    巴拉紮幾乎要相信了。


    克勞迪奧那隻手抽了出來,帶出埃蒂·迪恩屁眼裏卟的一聲響。克勞迪奧那嘴巴扭動得像一根打了結的釣魚線。


    “快,傑克,這小子的屎沾在我手上了!”克勞迪奧氣惱地大喊大叫。


    “要是知道你要往我這地方查看,最後一次拉屎時我得用一條椅子腿把屁眼弄幹淨,”埃蒂溫和地說,“那樣的話你手伸出來也會幹淨些,我也不用站在這兒感覺像是被斐迪南的公牛操了似的。”


    “傑克!”


    “到樓下廚房裏去,把你自己洗洗幹淨,”巴拉紮平靜地說,“埃蒂和我沒有理由要互相傷害,是不是,埃蒂?”


    “是啊。”


    “他是幹淨的,不管怎麽說,”克勞迪奧說,“嗯,我說的幹淨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他身上沒帶著什麽。你完全可以相信這一點。”他舉著那隻髒手走出去,像是捧了條死魚。


    埃蒂平靜地看著巴拉紮,後者正在想著哈瑞·霍迪尼,想著布萊克斯通1『注:布萊克斯通(harryckstone,1885—1965),美國魔術師。』,還有道格·海寧2『注:道格·海寧(doughenning,1947—2000),加拿大魔術師。』、大衛·科波菲爾3『注:大衛·科波菲爾(davidcopperfield,1956—),美國魔術師。』。人們總是說魔術表演就像雜耍一樣根本沒什麽人氣了,但是那次在亞特蘭大,海寧那位巨星,還有科波菲爾那小子表演魔術,人群擠得水泄不通,那場麵正好讓巴拉紮趕上了。巴拉紮頭一回在街角目睹撲克牌戲法表演時就喜歡上了魔術師。他們通常先將一樣什麽東西展示在你麵前——能讓全體觀眾都看見並引起歡呼?他們會邀請觀眾上來,以確認這隻兔子或是鴿子或是一個光著胸脯的妞兒或是不管什麽東西出現的地方剛才完全空無一物。更讓人驚奇的是,他們還讓人瞧個明白,那裏麵沒什麽可以藏東西地方。


    我想他可能已經得手了。我不知道他是怎麽弄的,我不在乎。我隻是明白地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不喜歡事情是這個樣子的,都他媽該死。


    6


    喬治·比昂迪也沒什麽可喜歡的。他擔心埃蒂·迪恩會不會為這事兒而發起瘋來。


    喬治在某種程度上相信會有這種可能——西米走進會計辦公室去熄燈,發現亨利死了。悄無聲息地死了,沒有騷動,沒有忙亂,沒有驚擾。他隻是像一棵蒲公英一樣在微風中飄走了。喬治覺得亨利可能是克勞迪奧在廚房洗手那當兒死去的。


    “亨利?”喬治當時湊在亨利的耳邊輕輕喚他。他嘴巴湊得那麽近,就像是在影劇院裏吻一個姑娘的耳朵呢,這他媽真叫人惡心,尤其是當你想到這家夥可能已經死了——這就是那種昏睡恐懼症,或是甭管他們把這稱做什麽——他必須知道是怎麽回事,巴拉紮辦公室和這個會計辦公室之間的牆壁很薄。


    “出什麽事了,喬治?”特裏克斯·波斯蒂諾問。


    “閉嘴。”西米說。他的聲音像一輛悶聲駛過的卡車。


    他們不做聲了。


    喬治把手伸進亨利的襯衫裏。噢,越來越不對了,越來越不對了。和一個姑娘在影劇院裏搞事的樣子一直在他腦子裏盤桓。現在他正要把她弄得興奮起來,是他而不是她,這不僅是昏睡恐懼症,簡直是他媽的同性戀昏睡恐懼症,亨利那皮包骨頭的吸毒者的胸口已經不再一起一伏,那裏頭沒什麽東西還在撲通—撲通—撲通。因為亨利·迪恩玩完了,因為亨利·迪恩的球賽在第七個回合被取消掉了。他身上沒什麽還能動彈的東西了,除了手表。


    他裹入了西米·德萊托那身濃重的老鄉村橄欖油和大蒜氣味裏。


    “事情有麻煩了。”喬治悄聲說。


    7


    傑克出了盥洗室。


    “那兒沒毒品,”他說,他毫無表情地看著埃蒂。“如果你還指望著窗子,那你最好死了心吧,那兒安著十根鋼筋的網籠。”


    “我可不在窗子上打主意,貨確實在那裏麵,”埃蒂平靜地說,“隻是你不知道在哪兒找。”


    “對不起,巴拉紮先生,”安多利尼說,“這樣的胡說八道我已經聽夠了。”


    巴拉紮在仔細研究埃蒂,好像沒聽到安多利尼在說話。他琢磨得很深。


    想到魔術師從帽子裏拽出了兔子。


    你叫上一個觀眾前去看明白了帽子裏空無一物。還有什麽事是不能改變的嗎?沒人看見帽子裏的戲法,除了魔術師,當然是這樣啦。那小子怎麽說來著?我要走進你的洗手間裏去。我自己進去。


    魔術是怎麽變的向來不是他想知道的事;弄明白了就會敗壞興致。


    通常是這樣。


    然而,這回不一樣,這樣的把戲是他等不及想要戳穿的。


    “好吧,”他對埃蒂說。“如果確實在那兒,你去拿來。就像現在這樣進去,光著屁股。”


    “行啊。”埃蒂說著便朝洗手間的門走去。


    “但不是你一個人,”巴拉紮說。埃蒂馬上站住了,他的身子陡然變得僵硬起來,好像巴拉紮用一根看不見的魚叉擊中了他,巴拉紮也明白地看見了。這似乎是第一次沒順著這小子的路子走。“傑克跟你一塊兒進去。”


    “不,”埃蒂馬上說,“這不是我——”


    “埃蒂,”巴拉紮溫雅地說,“你別對我說不。這是你惟一永遠不可以逞能的事兒。”


    8


    沒關係,槍俠說。讓他來。


    但是……但是……


    埃蒂近乎驚慌起來。這不是因為剛才巴拉紮突然擲來一個曲線球1『注:曲線球,原文curve-ball,美國口語中有“詭計”、“花招”的意思。』;而是對亨利的擔憂在咬齧著他的心,這種擔憂越來越重地壓在心上,壓過了其他一切事情,他需要來一針。


    讓他來吧。沒關係的。聽著。


    埃蒂聽著。


    9


    巴拉紮看著他,這個瘦削的赤裸著身子的家夥,隻消打量一眼就能判定這人是個典型的癮君子——下陷的胸部,低垂的肩膀,腦袋歪向一邊,他這麽對著巴拉紮,似乎他的某種自信已經蒸發掉了。他好像在聆聽隻有他才能聽到的某種聲音。


    同樣的念頭也在安多利尼的腦子裏閃過,但他想的是另一種套路:是什麽東西?他像是早年美國無線電公司那種勝利唱片上的狗2『注:指勝利公司出品的唱片上的標誌,那圖案是一隻狗和一台帶喇叭的留聲機。』!


    寇爾曾對他說過埃蒂眼睛的事兒。突然,傑克·安多利尼真希望自己當時是聽見他說什麽了。


    一隻手裏是希望,另一隻手裏是狗屎,他想。


    這時埃蒂不可能一直聽著他腦子裏的聲音。


    “好啊,”他說,“來吧。傑克。我要給你看世界第八大奇跡。”他臉上閃過一個不易察覺的微笑——傑克·安多利尼和恩裏柯·巴拉紮都沒有留意到。


    “是嗎?”安多利尼從槍架上拿了一把槍塞進身後槍套。“我就要驚呆了?”


    埃蒂把微笑的嘴巴咧開了。“噢,是啊。我想這就要把你震趴下了。”


    10


    跟著埃蒂走進洗手間,安多利尼便舉起槍,因為他感到緊張。


    “關上門。”埃蒂說。


    “操你蛋。”安多利尼頂他一句。


    “關上門,要不就別想拿到貨。”埃蒂說。


    “操你蛋,”安多利尼又頂他一句。不過這次他心裏有點兒發毛,感到這兒似乎有什麽他不能理解的事要發生了,在卡車上安多利尼總是一副陰沉樣兒,這會兒也顧不上故作深沉了。


    “他不肯關上門,”埃蒂衝著巴拉紮叫喊。“我都不想跟你合作了,巴拉紮先生。你有六個機靈的家夥守在這兒,每個人興許有四把槍,而你倆卻讓一個上廁所的孩子,一個吸毒小子嚇掉了魂兒。”


    “把他媽的門關上,傑克!”巴拉紮喊道。


    “那就好,”埃蒂聽見傑克在他身後把門一腳踢上便誇道。“如果你是個男子漢,或者是個——”


    “噢,小子,我可受夠了這些臭大糞了,”安多利尼隨口嚷嚷起來。他舉起槍,朝前頂了一下,想對著埃蒂的嘴巴橫向砸過去。但這時他的身子卻僵住了,槍順著身體滑落下來,咧開的嘴巴在那兒嘰哇亂叫,他張嘴是要罵粗話卻罵不出來,卻也合不攏了——他看見了寇爾在卡車上目睹的情形。


    埃蒂的眼睛從褐色變成了藍色。


    “抓住他!”一個低沉的語音命令道,這聲音出自埃蒂嘴裏,卻不是埃蒂的聲音。


    精神分裂症,傑克·安多利尼想。他準是得了精神分裂症了,他媽的精神分裂——


    然而,當埃蒂的手抓住他肩膀時這念頭突然中止了,因為這時他看見埃蒂背後三英尺高的地方突然出現了一個真實的洞。


    不,不是洞。作為一個洞,它的形狀也太規整了點。


    這是一扇門。


    “仁慈的聖母瑪利亞。”傑克小聲地叫喚起來。這扇門朝外挑出,就在巴拉紮的浴室跟前,可以看見一英尺左右的高處懸著另一個空間的地麵,他看到了那個黑暗的海灘,斜斜地伸向波浪翻卷的海麵。有一樣什麽東西在海灘上挪動。有東西。


    他的槍掉了,他原打算掄過去把埃蒂的門牙全敲掉,結果隻是讓他嘴唇蹭破一點皮,出了一點血而已。現在身上所有的力量全都離他而去了。傑克覺得自己正經曆著這樣的感覺。


    “我告訴過你會把你的短襪都扒下來的。傑克,”埃蒂說著使勁拽起他。傑克直到最後一刻才意識到埃蒂想做什麽,這才像一隻野貓似的拚命掙紮起來,可是太晚了——他們磕磕絆絆地穿過了那道門——夜間的紐約城總是喧鬧盈耳,聲音如此熟悉而長久相伴,會讓你以為這聲音永遠不能從耳邊抹去,除非紐約城不在那兒了——可是就在此時此刻,這聲音被海浪的喧囂掩去了,被海灘上隱隱可見隨處爬躥的魑魅之物嘰嘰喳喳的發問聲取代了。


    11


    我們得很快趕過去,要不我們會發現自己被架在烘幹爐上烤了,羅蘭一開始就這麽說,埃蒂想來這意思是說,他們要是不能以該死的光速飛快地把事情辦了,他們的屁眼就要被煮了。他也相信是這麽回事。至於這死硬派分子,傑克·安多利尼很像是德懷特·古登:你也許可以晃他一下,也許可以震他一下,但如果一開始就讓他滑脫的話,他可能過後就把你踩扁了。


    用左手!他們通過這扇門時,羅蘭對著自己尖叫著,這時他和埃蒂分離了。記住!左手!左手!


    他看見埃蒂和傑克朝後絆了一下,一起摔倒在地,然後滾在海灘邊上巨岩錯列的礫石堆裏,爭奪著安多利尼手裏的槍。


    羅蘭有一刻想到一個將會發生的極為荒謬的大玩笑:倘若他回到自己的世界卻發現他的肉體已經死了……那麽,這就太晚了。要感到奇怪也太晚了,要回去也太晚了。


    12


    安多利尼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一部分原因是他肯定自己是發瘋了;還有就是他確信埃蒂給他服了毒品或是把他麻翻了或是對他做了諸如此類的手腳;除此,他相信自己孩提時代的上帝對他那些邪惡行為厭惡至極,報複終於降臨——把他從那個熟悉的世界給揪了出來,扔到這古怪的世界裏來。


    很快,他看見了門,那兒還開著,放出一道扇形的白光——這束光從巴拉紮的洗手間投射過來——射到這片礁石地上——他開始明白自己還是可以回去的。安多利尼是一個比任何人都富於理性也更注重實際的家夥。他會在事後再來猜測所有這一切事況的意義。當下,他要幹了這爬蟲的屁股然後從那道門返回去。


    在他驚惶之中離他而去的力量這會兒又充盈了他的全身。他意識到埃蒂正試圖奪走他手上的槍,那是一把看著雖小卻很管用的柯爾特眼鏡蛇手槍,差點就要讓他得手了。傑克把手槍撇出一個弧度,把槍口扳過去,試圖瞄準,埃蒂這工夫又抓住了他的胳膊。


    安多利尼抬起膝蓋頂住埃蒂右腿的大腿根(安多利尼那條昂貴的華達呢寬鬆便褲這會兒沾滿了灰仆仆髒兮兮的海灘砂粒),埃蒂被頂壓得尖叫起來。


    “羅蘭!”他大喊,“快來幫我!看在上帝分上。救命!”


    安多利尼猛地扭頭四處顧望,這下看見的情形差點又叫他暈厥過去。那兒出現了一個人……在他看來更像是鬼而不是人。而且還不是卡斯珀1『卡斯珀(casper),美國懷俄明州中東部城市。』的那個友善的鬼。那抖抖嗦嗦的手指是慘白的,形容枯槁的臉上滿是粗糙的胡子茬,他那身襯衫像破布條似的披掛著,風一吹來像是一條條在他身後扭動的飄帶,他胸前的一根根肋骨清晰可見。一塊肮髒的布條裹著他的右手。他看上去病懨懨的,肯定有病而且病得快死了,但盡管如此他那副剛毅樣兒還是讓安多利尼覺得自己像個軟蛋。


    這怪人佩著兩把槍。


    看起來這兩把槍比山還老,老得都夠資格進西部蠻荒時代博物館了……但槍還是槍,還是有它的實戰用途,安多利尼意識到他這就要來搭救這白臉小子了……除非他真的是個幽靈。果真是的話,那也沒關係,壓根兒不用擔心。


    安多利尼放開埃蒂,朝右打了個滾,感覺中礁石劃破了他那五百美元的運動外套。就這工夫,槍俠抽出左邊的槍,他的動作一如既往,別看病懨懨的卻十分準確到位;十分清醒卻又恍如還睡得迷迷糊糊:快得超過陰鬱的夏天裏的一道閃光。


    我被打中了,安多利尼想,心裏極為驚訝。老天啊,他比我見過的任何人出手都快!我被打中了,上帝神聖的母親瑪利亞,他這就要給我一槍送我滾蛋了,他是鬼——


    這衣衫襤褸的人扣動左輪手槍的扳機,然後安多利尼想——確實這樣想——在他意識中其實隻有簡單的卡嗒一聲,沒有劈啪震響之前,他就死了。


    啞火。


    微笑,安多利尼跪起身來,舉起他自己的槍。


    “我不知道你是誰,但你可以親吻你的蠢驢說再見了,你他媽的幽靈。”他說。


    13


    埃蒂坐起來,他赤裸的身子躥起一層雞皮疙瘩。他看見羅蘭抽出手槍,聽到那卡嗒一聲(本該是砰的一聲),看見安多利尼跪起身來,聽見他說的那話,他還沒想好自己要怎麽辦手裏就摸到了一塊有棱有角的大石頭,他費勁地把它從礫石堆中拽出,狠命地扔了出去。


    石頭擊中安多利尼的後腦勺,彈了開去。鮮血從傑克·安多利尼開了花的頭皮裏湧了出來。安多利尼開槍了,可是那顆本來肯定會射死槍俠的子彈放空了。


    14


    並不是完全放空,槍俠原本可以告訴埃蒂,當你感到嗖嗖的風聲擦著臉頰而過時,你就不能把這叫做放空。


    他狠狠地把槍上的扳機拉回去,把剛才朝安多利尼射擊時彈出的扳機再扣回來。


    這一次,子彈在彈膛裏射響了——幹巴巴的戛然越空的劈啪聲在海灘上回響著。棲息在遠離大螯蝦的礁石高處的海鷗驚飛而起,尖叫著,惶惶地撲在一處。


    槍俠的子彈本該讓安多利尼徹底歇手,卻被意外退膛的後坐力幹擾了,然而安多利尼這時還能動彈,他側身倒在地上——被那塊擊中腦袋的石頭砸得暈頭轉向。在他聽來槍俠左輪手槍裏發出的那一聲槍響有點模糊而遙遠,但子彈像是燒灼著的釺條猛然插進他的左臂,那痛楚又延伸到肘彎,足以使他從昏厥中清醒過來,繼而站了起來,他那條斷臂已經派不上用處了,而另一隻手還舉著槍抖抖瑟瑟地搜尋著目標。


    他首先發現的目標是埃蒂,埃蒂這小癮蟲,就是這家夥不知變著什麽法兒把他弄到這麽個神經錯亂的世界裏來了。埃蒂赤條條地站在那兒,就像他剛出生時一樣,兩條胳膊抱在胸前,在寒風中抖成一團。好吧,他也許會死在這兒,但是能拽上他媽的埃蒂·迪恩這小子做個墊背的,至少有一份快感。


    安多利尼舉起槍。這把小眼鏡蛇現在似乎有二十多磅重,但他還能攥得住。


    15


    千萬別再是啞火,羅蘭一咬牙,又把扳機拉回去。在海鷗嘈嘈竊竊的尖唳中,他聽見隨著彈膛轉動的一記順暢滑溜的卡嗒聲。


    16


    不會啞火了。


    17


    槍俠沒有朝安多利尼的頭部瞄準,而是擊中了安多利尼的手。他不知道他們是否還需要這家夥,但也許還用得著;這家夥對巴拉紮很重要,巴拉紮已經在每一件事情上都證明了他是羅蘭熟知的危險人物,最好的方式就是最安全的方式。


    他打得很準,這一次沒有意外;已經料定了安多利尼的槍和他本人會有什麽下場。羅蘭見過這種結果,但在曩昔的歲月裏,人與人互相對射的情形他隻見過兩回。


    你的壞運氣來了,夥計,瞧見安多利尼尖叫著踉踉蹌蹌地走下海灘時,槍俠在想。噴湧而出的鮮血沾滿了安多利尼的襯衫和褲子。那隻捏過柯爾特眼鏡蛇手槍的手下半截手掌不見了。那槍成了一堆不成模樣的金屬碎片散落在沙灘上。


    埃蒂直愣愣地瞪著他,驚呆了。這下子沒人再把安多利尼的臉錯認為原始洞穴人的臉了,因為他現在壓根兒沒有臉了;原來的麵部現在再也看不出臉的模樣了,隻有一堆模糊的血肉和一個還在發出尖叫的黑洞——那是他的嘴巴。


    “我的上帝,怎麽回事啊?”


    “肯定是我的子彈擊中了他的旋轉槍膛,而就在那一瞬間他扣了扳機,”槍俠說。他的聲音幹巴巴的像是學院派教授在作彈道學講座。“結果就發生了爆炸,把他自己的槍給炸崩了。我想可能彈匣裏還有一兩顆子彈也發生了爆炸。”


    “斃了他,”埃蒂說。他比剛才抖瑟得更厲害了,由於夜晚的寒意,由於海邊的冷風,由於全身赤裸,當然還不僅僅是這些。“殺了他吧,讓他解脫吧,看在上帝分上——”


    “晚了,”槍俠冷漠的語氣簡直寒氣砭骨,冷冷地鑽進了埃蒂的骨頭縫裏。


    埃蒂轉過身去,已經來不及了,安多利尼沒能躲開大螯蝦似的怪物,讓它撲到自己腳上,撕下他的古奇牌船形平底鞋……那隻腳,當然還在鞋子裏頭。安多利尼在他麵前尖叫著,瘋狂地揮舞著手,又被拖了過去。怪物們貪婪地撲到他身上,一邊嘶啃著這個活生生的人,一邊急不可耐地朝他發問:爹爹—啊—嚼嚼?是不是—嗯—小雞?達姆—啊—嚼嚼?多達—啊—塊塊?


    “耶穌啊,”埃蒂呻吟道,“我們現在怎麽辦?”


    “我們現在確切說已經拿到了


    (魔—粉,槍俠說;可卡因,埃蒂聽見了)


    也就是說,你答應過要交給那個叫巴拉紮的人的東西到手了,”羅蘭說,“不多也不少,我們可以回去了。”他平視著埃蒂。“這回我得跟你一起回去。我帶我自己過去。”


    “耶穌基督,”埃蒂說,“你能行嗎?”旋而自己又答上一句。“你當然能行。可你這是為什麽?”


    “因為你自己一個人對付不了,”羅蘭說,“到這兒來。”


    埃蒂回頭看著海灘上那堆蠕動的怪物,一個個弓著後背在那兒扒拉著食物。他從來沒喜歡過傑克·安多利尼,可他還是感到胃裏在上下翻騰。


    “到這兒來,”羅蘭不耐煩地催促他。“我們沒多少時間了,對這些不得已隻能去做的事兒我一點也不喜歡。我以前從來沒做過這檔子事兒。也根本沒想過我會沾手這事兒。”他痛苦地扭動著嘴唇。“我開始習慣做這樣的事兒了。”


    埃蒂慢慢挪步朝這骨瘦如柴的人形靠近,兩條腿越來越粘滯。他一身赤裸的白淨的肌膚上隱隱閃著異樣的暗光。你究竟是何方神聖,羅蘭?他想。你怎麽回事?你身上怎麽熱乎乎的——隻是發燒嗎?還是瘋狂?沒準都是吧。


    上帝啊,他需要來一針。說真的,他該來上一針。


    “你以前從來沒做過什麽?”他問,“你剛才怎麽說來著?”


    “拿上這個,”羅蘭說。他指指掛在自己右臀上那把左輪槍。他沒指,隻是做個手勢而已,因為沒手指可以擺弄,隻有一截破布裹著的斷指根兒。“這對我不好。倒不是現在,可能我永遠都將為此而倒黴。”


    “我……”埃蒂咽了咽口水,“我不想碰這玩意兒。”


    “我也沒想要你玩這個,”槍俠用一種古怪而文雅的口氣說,“可是恐怕我們倆都沒有選擇,等會兒就要開火。”


    “有必要嗎?”


    “當然。”槍俠平靜地看著埃蒂。“隻能這樣,我想。”


    18


    巴拉紮愈來愈感到不安。時間太長了。他們在那裏麵呆的時間太長了,而且一點動靜都沒有。遠遠地,好像是在相鄰的街區,他聽到有人在互相叫喊,然後是卡嗒卡嗒的響聲,好像是開火的聲音……


    一聲尖叫。是一聲尖叫嗎?


    別去管它,隔壁街區不管發生什麽都不關你屁事。你快變成一個老太婆了。


    但那也一樣,那征兆不對,非常不對。


    “傑克?”他衝著關著門的洗手間叫喚。


    沒人應聲。


    巴拉紮拉開寫字台左邊最上層的抽屜,取出槍。這不是柯爾特眼鏡蛇手槍,不是那種可以塞進一隻蛤殼式手槍套裏的小巧玲瓏的玩意兒;這是一支點357梅格納姆手槍。


    “西米!”他喊道,“你給我過來!”


    他砰地關上抽屜。紙牌塔紛紛塌落下來。巴拉紮甚至沒去留意它。


    西米·德萊托,兩百五十磅體重的身量塞滿了門道。他看見老板大人從抽屜裏拿出了手槍,便嗖地從格子外套下抽出他自己的槍。動作大得幾乎就像原子彈起爆似的,如果不是熟悉他的人準會誤解他要幹什麽了。


    “我要克勞迪奧和特裏克斯都過來,”他說,“叫他們快點。這小子要搞什麽名堂了。”


    “我們有麻煩了。”西米說。


    巴拉紮的眼睛從洗手間門上閃回西米身上。“噢,我都有一大堆麻煩了,”他說。“這回的麻煩是什麽呢,西米?”


    西米抿抿嘴唇。即便在一切都順風順水的情況下他也不願在老板大人麵前報告任何壞消息;他就是這副模樣……


    “嗯,”他說,抿了抿嘴唇。“你瞧——”


    “你就不能他媽的說快點嗎?”巴拉紮叫道。


    19


    左輪手槍的檀香木槍柄太滑溜,埃蒂接過來時差點讓它從手上滑落到腳趾上。這老大的家夥簡直像是史前文物,笨重得要命,他知道自己得用兩隻手才能端起它。這槍的後坐力,他在想,我一開槍,沒準會讓我一下子就頂穿身後那堵牆。然而,他身體中的某一部分——是想要舉起這玩意兒;想要回應那種完美地表達什麽的召喚;想要感受到那段隱晦的、血淋淋的曆史,想要成為其中的一部分。


    除了最出色的那一個,還沒有人曾在手裏捧過這樣一個寶貝呢,埃蒂想,到目前為止,至少是這樣。


    “你準備好了嗎?”羅蘭問。


    “還沒呐,不過我們來吧。”埃蒂說。


    他用左手抓緊了羅蘭的左腕。羅蘭用他發燙的右臂抱住埃蒂赤裸的肩膀。


    他們一起穿過那扇門,從羅蘭瀕臨死亡的世界,從那個海風陣陣的幽暗海灘,回到了巴拉紮斜塔裏麵那間閃著熒光的洗手間裏。埃蒂眨眨眼睛,使自己適應這裏的光線,他聽見西米·德萊托在另一個房間裏的聲音。“我們有麻煩了,”西米正好在說這句話。不是誰都有麻煩,埃蒂想。接著他的眼睛盯上了巴拉紮的小藥箱。那箱子還開著。在他的記憶中,他聽到巴拉紮吩咐傑克去搜查洗手間,當時安多利尼還說有什麽地方是他不知道的嗎,巴拉紮遲疑了一會兒才回答。那兒後牆上有一小塊嵌板,那後麵是一個藥品櫃,他曾這樣說。我在那兒擱了些私人物品。


    安多利尼打開過那麵金屬嵌板,但忘記關上了。“羅蘭!”他壓低聲音喊。


    羅蘭舉起槍,把槍管壓在自己嘴唇上作了個噤聲的手勢。埃蒂悄沒聲息地躥到藥箱跟前。


    一些私人物品——裏麵有一瓶栓劑,一份名為孩子的遊戲(封麵上是兩個作深吻狀的光身子女孩,約摸八九歲的樣子)的雜誌模糊不清的複印件……有八袋或是十袋的凱福萊克斯的樣品。埃蒂知道凱福萊克斯。吸毒的人,一般來說,因為容易受到感染,所以不管到了哪兒,他們都有些藥物知識。


    凱福萊克斯是一種抗生素。


    “噢,我已經有一大堆麻煩了,”巴拉紮正在說這話,聽上去已是大為頭痛。“這回的麻煩是什麽呢,西米?”


    如果這樣的事還不能叫做麻煩的話,那就沒有什麽事能叫他心煩的了。埃蒂想。他開始朝外扒拉那些袋子想往自己口袋裏塞。但馬上意識到他沒有口袋,差點噗地笑出來了。


    他把那些袋子都扔進洗滌槽。想過後再來拿走……如果還有過後的話。


    “嗯,”西米在說,“你瞧——”


    “你就不能他媽的說快點兒嗎?”是巴拉紮叫嚷的聲音。


    “是那小子的大哥,”聽見西米這樣說,手上還拿著最後兩袋凱福萊克斯的埃蒂頓時僵住了。這會兒他更像那隻老美國勝利唱片公司唱片封套上的狗了。


    “他怎麽啦?”巴拉紮不耐煩地問。


    “他死了。”西米說。


    埃蒂馬上把那兩袋凱福萊克斯扔進洗滌槽,轉向羅蘭。


    “他們殺了我哥哥。”他說。


    20


    巴拉紮扯開喉嚨告訴西米這時候別拿這麽一堆破事來煩他,因為他得對付眼下至關重要的事兒——你看這小子竟然想搞他和安多利尼,或許先別算上安多利尼,這可是不能容忍——當時他清清楚楚地聽到這小子的叫聲(不用說對方也聽到了西米和他的聲音)。“他們殺了我哥哥。”那小子在說。


    突然,巴拉紮把自己那票貨扔在腦後了,對那諸多疑問或是其他一些事兒也不在意了,他隻想著如何在事情發展得更怪誕之前刹住呼嘯前駛的車子。


    “殺了他,傑克!”他喊道。


    沒有回應。他聽見那小子叫嚷起來:“他們殺了我哥哥!他們殺了亨利。”


    巴拉紮突然明白了——明白了——這小子不是在和傑克說話。


    “去叫紳士們,”他對西米說,“所有的人都叫來。我們要火燒他的屁股,等他掛了,我們要把他丟進廚房,我要把他腦袋剁下來。”


    21


    “他們殺了我哥哥,”囚徒說。槍俠什麽也沒說。他隻是看著他在想:這些瓶子。在洗滌槽裏。那是我所需要的,或者是他認為我所需要的。這些袋子。別忘了。別忘了。


    喊聲從另一個房間裏傳來:“殺了他,傑克!”


    埃蒂和槍俠都沒留意這個聲音。


    “他們殺了我的哥哥。他們殺了亨利!”


    在另一個房間裏,巴拉紮正在說著要剁下埃蒂的腦袋。槍俠似乎發現了某種尚可聊以自慰的事兒:這個世界並非所有的一切都和他自己那個世界不一樣,事情似乎如此。


    那個被稱作西米的人正對著另外一些人嘶吼著。隨之便是一陣打雷似的跑步聲。


    “你想要做些什麽呢,還是就站在這兒?”羅蘭問。


    “噢,我是得做些什麽,”埃蒂說著舉起槍俠的左輪槍。雖說前一刻他還覺得自己需要兩隻手才能端起這把槍,可這會兒他很輕鬆地就舉了起來。


    “那麽你想要做什麽?”羅蘭問,這聲音聽來似乎很遙遠。他病了,全身都在發熱,現在的熱度是新一輪發燒的起始,這情形對他來說實在是太熟悉了。在特嶴的時候就是這種高燒完全控製了他。這是戰場之火,壓製著一切念頭,他需要做的隻是停止思維和開始射擊。


    “我得去幹一仗。”埃蒂平靜地說。


    “你不明白你在說什麽,”羅蘭說,“可你會明白的。當我們從這道門裏穿過去時,你走右邊,我隻能走左邊。我的手不方便。”


    埃蒂點點頭。他們投入了自己的戰爭。


    22


    巴拉紮期待看見的應是埃蒂,或是安多利尼,要不也是兩人一起出來。怎麽也沒料到跟埃蒂一起出來的竟是從未見過的陌生人,一個高個兒男人,一頭肮髒的灰黑色頭發,那張臉看著像是被某個原始神靈從頑石中鑿出來似的。有那麽一忽兒工夫,他不能確定朝哪邊開槍。


    西米不管這一套,他可沒有這份麻煩。老板大人被埃蒂氣瘋了。所以,他要先把埃蒂的腦袋給轟掉,然後再來操心另一個屁眼1『注:原文為意大利西西裏語。』。西米老謀深算地轉向埃蒂,扣住自動步槍的扳機一連扳了三下。炸飛的門框還沒落地就燃燒起來。看見這大塊頭男人轉過身飛速地滑過地麵,朝這邊過來了,埃蒂急忙左躲右閃,就像一個參加迪斯科舞大賽的小子在蹦蹦跳跳,隻是這小子跳得太投入了,竟沒意識到自己少了約翰·屈伏塔2『注:約翰·屈伏塔(johntravolta,1954—),美國電影明星,他在1977年主演的《周末狂熱))(saturdaynightfever)一片中身著白色西裝狂熱搖擺的鏡頭,造成轟動效應,以至帶動全球性的迪斯科舞熱。』那身行頭,連內衣內褲都沒穿。他的xx巴隨著跳動左右亂甩,赤裸的膝蓋蹭在地麵上一陣熱辣辣的,在隨之而來的摩擦升溫中似乎就要燒著了。他頭頂上的塑料天篷被打出幾個大洞,活像是瘢節累累的鬆樹。碎屑像雨點似的落到他肩上和頭發裏。


    別讓我光著身子死去,我得來一針,上帝啊,他祈禱著,心裏也明知這般祈禱還不如褻瀆來得好些;這簡直是荒謬。但他還是沒法阻止自己這麽想。我要死了,求求你,隻要讓我再來一針——


    槍俠左手上的左輪槍響了——這聲音在空曠的海灘上就非常響了;在這兒,簡直就是震耳欲聾。


    “噢,天呐!”西米·德萊托哽著喉嚨,氣喘籲籲地說。他還能喊出聲來也真是個奇跡。他胸前驀然出現一個窟窿,就像有人在一個大桶上鑿了一個洞。他的白襯衫上瞬即淌出一片紅色,好像一片盛開的罌粟花。“噢,天呐!噢,天呐!噢——”


    克勞迪奧·安多利尼把他推到一邊去,西米嘭地一聲倒下。巴拉紮掛在牆上的兩幅照片也砸了下來。其中一幅照片上,老板大人在警察體育聯盟的晚宴上向一個咧嘴微笑的孩子展示年度優秀運動員紀念獎章。照片鏡框落到西米頭上,碎玻璃撒在他肩膀上。


    “噢,天呐。”他用細若遊絲的聲息呻吟道,嘴裏開始冒出血沫。


    克勞迪奧跟在特裏克斯和守候在儲藏室裏的一個人後麵。克勞迪奧兩隻手上都有自動步槍;從儲藏室裏出來的那家夥操著一把鋸短了的雷明頓槍,看上去像是一支得了腮腺炎的大口徑短筒手槍;特裏克斯·波斯蒂奧拿著一把他稱之為一級棒的蘭波機關槍——這是一支ml6式的火力壓製性武器。


    “我的哥哥在哪兒?你他媽的吸毒鬼?”克勞迪奧尖叫道。“你把傑克怎麽樣了?”他壓根兒沒想要對方回答什麽,一邊嚷嚷著,手上兩把槍就已經開始掃射起來。我要死了,埃蒂自忖,但羅蘭又開槍了。克勞迪奧·安多利尼也掛著一身血汙朝後退去。他手裏的自動步槍飛了出去,滑過巴拉紮的寫字台。槍重重地砸在地毯上那堆紙牌中間。克勞迪奧的大部分內髒都甩到了牆上,他都來不及攥住它們。


    “逮住他!”巴拉紮尖叫道。“抓住那個幽靈!那小子沒什麽要緊的!他不頂屁事,隻不過是個光屁股的小癮蟲!抓住那個幽靈!把他一槍轟了!”


    他那把點357手槍的扳機扣動了兩下。這把大家夥的聲響跟羅蘭的左輪槍一樣震耳欲聾。射向那堵牆的兩下槍擊不是緊挨著打出兩個並列的彈孔(羅蘭正蹲在那牆後麵),而是正好在羅蘭腦袋兩側的仿木護壁上轟出了兩個豁口。洗手間裏白色的光線透過不規整的洞口投射出來。


    羅蘭扣動他手上的左輪槍。


    隻是一聲幹澀的卡嗒。


    啞火。


    “埃蒂!”槍俠吼叫起來,埃蒂舉槍,扣動扳機。


    槍聲巨響,霎那間,埃蒂還以為槍在手裏炸開來了,就像傑克當時的情形一樣。後坐力倒是沒把他彈穿牆壁,但那猛烈的衝擊力震得他手臂朝上劃了一個弧形,差點把肌腱都扯斷了。


    他看見巴拉紮肩膀裂開一塊,血噴了出來,聽到巴拉紮在刺耳地尖叫著,就像一隻發瘋的野貓,他大喊大吼,“那個小癮蟲沒什麽危險的,你在說什麽?這是什麽?你他媽的成木頭了嗎?你搞死我和我的哥哥?我要叫你看看誰是危險的!我要——”


    儲藏室裏那家夥的那支槍管截短的槍開火時,聽起來像是手榴彈爆炸的聲音。就在牆壁和洗手間的門被打出上百個窟窿眼的同時,埃蒂倒地打了個滾。他赤裸的皮膚被灼傷了好幾處,埃蒂明白,倘若藏在儲藏室的那家夥當時更靠近些,情況就不是剛才那個樣子了,他那會兒就蒸發掉了。


    嗨,不管怎麽說我都要死了,他想道,他看著儲藏室裏那個舉著雷明頓槍的家夥又在填子彈,槍又擱上前臂。這家夥正咧嘴而笑。他的牙齒黃得要命——埃蒂覺得這幫人肯定很長時間沒跟牙刷打照麵了。


    基督啊!我要被他媽的一個滿嘴黃牙的家夥給幹了,我都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呢,埃蒂意識模糊地想著。至少,我朝巴拉紮身上來過一下了。至少,我幹得夠出格的。他不知道羅蘭是不是還開過一槍,他記不得了。


    “我看見他了!”特裏克斯·波斯蒂諾興奮地叫喚起來。“吉姆,給我清場子,達裏奧!”這個名叫達裏奧的還沒來得及給他清場子或是幹嘛,特裏克斯的蘭波機關槍就開射了。重武器的火力在巴拉紮的辦公室裏恣意逞威。這陣猛掃的第一個結果是救了埃蒂一命。本來達裏奧槍上的準星正好瞄住了埃蒂,剛要扣動扳機,特裏克斯的掃射打斷了他。


    “住手,你這白癡!”巴拉紮尖叫著。


    可是特裏克斯既沒聽見,也不可能停下來,或是不想停下來。他嘴咧得老大,唾沫閃閃中露出一口活像一條巨鯊的牙齒,從房間這頭掃射到那頭,把兩麵護牆板掃成粉末,把相片鏡框變成一團飛旋的玻璃塵暴。洗手間門上的鉸鏈掃斷了。巴拉紮鑲有毛玻璃的單人淋浴房炸裂了。那麵“為一毛錢奔走”3『注:“為一毛錢奔走”(marchofdimes),美國的一個救助兒童的大型慈善活動,以防止兒童早夭為宗旨,自一九三八年以來每年通過步行馬拉鬆等形式募集資金。』的獎牌是巴拉紮去年剛得到的,這會兒也被槍子兒打得像敲鍾似的丁當亂響。


    在電影裏,端著速射武器去射殺別人痛快至極。而現實的情形是,這事兒卻很少會這麽順手。如果情況真像電影裏那樣,最初的四五次射擊就該把對方幹掉。(不幸的達裏奧,如果他有能力證明什麽的話,他本該把這事兒先給證明一下。)當最初的四五發子彈射出之後,難免會遇上這樣兩種情形——哪怕他是一個強壯有力的家夥——他得費勁地控製住手裏的武器,因為槍口開始上抬,射手自己的身子不是歪到了右邊就是歪到了左邊,這取決於他用哪一邊倒黴的肩頭來抵住武器的後坐力,所以隻有老傻或是電影明星才會想要用這種槍;拿這玩意兒上陣,就好比企圖用一把風鑽射殺對手。


    埃蒂有一刻完全呆怔在那兒,什麽有意識的動作都沒有,隻是瞪著這個白癡的瘋狂舉動。驀然間,他發現有人從特裏克斯身後擠過門檻,便馬上舉起羅蘭的左輪槍。


    “看到他了!”特裏克斯帶著歇斯底裏的興奮尖叫著,那種興奮勁頭隻能是由於電影看得太多,已經分不清什麽是他自己頭腦裏想出來的,什麽是現實中的真事兒了。“看到他了!我看到他了!我看——”


    埃蒂扣動扳機,特裏克斯天靈蓋以上的部分馬上就無影無蹤了。從這人的舉止來看,好像不是什麽大角色。


    耶穌基督啊,這些武器一旦射出去,就能轟出幾個大洞來,他想。


    埃蒂左側傳出一聲很響的槍聲。他發育不良的左肩二頭肌上被什麽東西豁出一道熱烘烘的口子。他瞥見巴拉紮在堆滿紙牌的寫字台角上舉著那把梅格納姆手槍朝他瞄準。他肩膀上已經流下了一攤紅色液體。槍聲再次響起時,埃蒂猛地縮下身子。


    23


    羅蘭竭力蹲下身子,瞄準第一個衝進門裏的家夥,扣動扳機。他撥弄過旋轉槍膛,把可用的子彈填進去,把啞彈都抖落到地毯上,他是用牙齒來完成這些動作的。巴拉紮已經讓埃蒂掛了花。如果這顆再是啞彈,我想今兒我倆都得掛了。


    幸好不是。槍聲大作,槍在他手上反彈了一下,傑米·哈斯皮奧扭轉身子倒在一邊,點45手槍從他沒有知覺的手中滑落下來。


    羅蘭看見另外一個蹲伏在後麵的人,於是匍匐著爬過滿是碎木屑和碎玻璃碴的地板。他把左輪手槍擱回槍套裏。想要用他缺了兩根手指的右手來填塞彈藥簡直是開玩笑。


    埃蒂幹得不錯。槍俠忖度著埃蒂眼下的模樣——想到他其實是赤身裸體地在投入戰鬥。這太不容易了。通常這是不可能做到的。


    槍俠抓到了一把克勞迪奧·安多利尼扔下的自動手槍。


    “你們其他人都還在等什麽?”巴拉紮嘶叫著。“耶穌啊!吃了這些家夥吧!”


    大喬治·比昂迪和另外一個家夥,從儲藏室裏出來衝進這屋子。那個從儲藏室裏出來的人正用意大利語大吼大叫。


    羅蘭匍匐著爬向角落裏的寫字台。埃蒂正起身,朝門口和那個衝進來的人瞄準。他知道巴拉紮在那兒,等著他,但他覺得自己現在是兩人中惟一能玩槍的,羅蘭想。這裏又有一個人願為你而死,羅蘭。你激發起這樣可怕的忠誠是一個多麽大的錯誤啊。


    巴拉紮站起來,沒看見槍俠正在他側麵。巴拉紮隻想著一件事:終於可以把這小癮蟲幹了,讓這個給他帶來毀滅性打擊的家夥一命嗚呼吧。


    “不——”槍俠叫喊起來。巴拉紮循聲轉了過去,見他那模樣突然嚇了一跳。


    “去你媽——”巴拉紮說著揚起他的梅格納姆手槍。槍俠用克勞迪奧的自動手槍朝他射了四槍。這不過是個廉價的小玩意兒,比玩具好不了多少,他捏著這玩意兒都嫌髒了手,但是用一件卑劣的武器來殺死一個卑劣的人興許也算是物盡其用了。


    恩裏柯·巴拉紮死了,臉上還殘留著最後驚愕的一瞥。


    “嗨,喬治!”埃蒂喊道,一邊扣動了槍俠的左輪槍扳機。令人滿意的劈啪聲再度響起。這寶貝裏麵沒有啞彈,埃蒂瘋狂地想。這回我絕對搞定了。喬治被埃蒂的子彈一下撂倒,背部朝地倒在一個尖叫的家夥身上,把那人砸扁了,像九柱戲被擊中的柱子,隻是更慘不忍睹。一個不合情理卻完全明晰的念頭冒了出來:他感到羅蘭的槍似乎有著某種魔力,一種護身符似的力量。隻要手裏著端著這把槍,他就不可能受到傷害。


    接下來一陣沉寂無聲,沉寂中埃蒂聽到大喬治身下有人在呻吟,(當喬治倒在魯斯·凡切奧——這個倒黴蛋的名字——身上時,壓斷了凡切奧的三根肋骨,)他自己耳朵裏也聽到了那種骨折的脆響。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會再聽到這樣的聲音。剛才那陣瘋狂的槍響似乎已經結束了,相比之下,埃蒂以前聽過的那些最吵吵鬧鬧的搖滾音樂會,也就跟在兩個街區以外的地方放收音機的音量差不多了。


    巴拉紮的辦公室已經絲毫看不出辦公室的模樣了。以前留下的玩意兒差不多都完蛋了。埃蒂睜大眼睛四處張望著,眼裏透著一個年輕人初次見到這種場景的驚奇神情。羅蘭明白這種神情——所有這類神情都一個樣兒。不管是在野外戰場上,成千上萬的人死於加農炮、來複槍、刀劍和槍戟,還是在一個五六個人對射的小房間裏,殺戮之地情形皆同,結局也一個樣兒:無非是另一個停屍房,同樣充斥著火藥和生肉氣味。


    洗手間和辦公室之間的牆隻剩下幾根柱子支在那兒。滿地都是碎玻璃。天花板頂篷被特裏克斯那把花哨而無用的ml6的火力搗得一塌糊塗,碎片一條條掛下來活像是剝下來的皮膚。


    埃蒂幹澀地咳了幾聲。現在他聽到別的聲音了——激動交談的嘰嘰咕咕,酒吧外麵的叫嚷聲,遠處,有警報器在鳴叫。


    “有多少人?”槍俠問埃蒂,“我們把他們全幹了嗎?”


    “是的,我想是——”


    “我有樣東西要給你,埃蒂,”過道裏傳來凱文·布萊克的聲音。“我想你也許會要的,那是件紀念品,明白嗎?”巴拉紮沒能對小迪恩做成的事,凱文在他的兄弟大迪恩身上下手了。他把亨利·迪恩麵容呆滯的腦袋拋進門裏。


    埃蒂看清了是什麽便尖聲大叫起來。他一頭撲向門口,全然不顧地上碎木屑和碎玻璃紮進他赤裸的腳底,一邊尖叫著,一邊開火,跑動中揮著手裏的大左輪槍,射盡最後一顆子彈。


    “不要,埃蒂!”羅蘭嘶叫起來,但埃蒂沒聽見,他壓根兒什麽也聽不見了。


    他扳到第六下時碰上了啞彈,可是這會兒他什麽也意識不到,隻想到亨利已經死了,亨利,他們割下了他的頭,那些狗娘養的割了亨利的頭,狗娘養的割了亨利的頭。這些狗娘養的,血債非得血還,噢,一定的,等著吧。


    他跑向門口,一下一下地扳拉著槍栓,不知道怎麽就打不出了,不知道自己腳上已是鮮血淋淋了,在過道上凱文·布萊克與他直麵相覷,那家夥貓著身子,手上拿著一支李拉瑪點38自動步槍。凱文的紅發鬈鬈曲曲地繞了腦袋一圈,一聳一聳地跳蕩著,他嘴上掛著微笑。


    24


    他會蹲下身來,槍俠想,他知道自己也許有機會用這種毫無價值的小玩意兒來擊中目標,如果他判斷無誤的話。


    他看明白了,這個巴拉紮保鏢的詭計是要把埃蒂引出去,羅蘭跪起身來,用右拳頭支著左手,這時候顧不得這姿勢帶來的生痛。他現在隻有一個選擇。這點痛算不了什麽。


    那個長著紅頭發的男人跨進門裏,微笑著,與以往一樣,羅蘭的腦子一片空白;他眼裏瞄著,手上在射擊,突然間,這紅發男人一頭栽倒在走廊牆壁上,眼睛睜得大大的,前額有一個藍色的小洞。埃蒂站在他麵前,尖叫著,抽泣著,握著那把大左輪槍一下一下地空射著,好像那紅發男人還死得不夠透似的。


    槍俠等待著可能出現的下一波的交叉火力,那陣火力襲來會把埃蒂射成兩半的,這事兒終於沒有發生,於是他知道這一切真的結束了。如果還有別的保鏢的話,他們也早都跑了。


    他踉踉蹌蹌地站起來,慢慢走到埃蒂·迪恩跟前。


    “別打了。”他說。


    埃蒂沒聽他的,繼續用羅蘭的槍空射著那個死人。


    “別打了,埃蒂,他已經死了。你的腳在流血。”


    埃蒂沒理他,還在一下一下地扣動著扳機。酒吧外麵吵吵嚷嚷的說話聲更清晰了。警報器的囂聲也更近了。


    槍俠伸手去接那把槍,埃蒂轉過身,沒等槍俠完全弄明白是怎麽回事,埃蒂用槍俠自己的槍在他腦袋上砸了一下。羅蘭覺出一股溫熱的血流了出來,他摔到牆邊。他竭力要站穩——他們必須馬上離開這裏,要快。但他感到自己雖然用盡力氣可還是順著牆麵一點一點滑了下去,隨之,這世界在一片灰霧中離去了片刻。


    25


    他失去知覺隻有兩分鍾時間,很快又喚回了意識,站起身來。埃蒂不在過道裏。羅蘭的槍擱在那個紅頭發死人的胸脯上。槍俠彎下身,忍住陣陣暈眩,拿起槍,當它滑進槍套時全身不由厭惡地顫抖一下。


    我得把我那兩根該死的手指弄回來,他疲乏地想著,歎了口氣。


    他想回到那間被打得稀巴爛的辦公室裏去,但使足勁兒也隻能蹣跚地挪動腳步。他停住腳,彎下身子,把埃蒂的衣服都撿起來挽到左臂上。那些吼叫著的人快要到了。羅蘭相信那些朝他們這兒包抄過來的人可能是有武器的,是警察局長的一隊武裝人員,或者諸如此類的一撥人……甚至更有可能他們也是巴拉紮的人。


    “埃蒂。”他叫著。他的喉嚨痛得厲害,又是一陣陣扯動的生痛,剛才被埃蒂用左輪槍磕的那處頭皮現在也腫得更厲害了。


    埃蒂沒在意他叫喊什麽。埃蒂正坐在地板上,把他兄長的頭顱抱在懷裏。他全身顫抖地哭泣著。槍俠尋找著那扇門,卻沒有看見,他感到一陣近乎恐怖的震悚。不過他很快就想起來了。他們兩個現在都在這邊,惟一能使這門出現的辦法是他和埃蒂的身體須緊貼在一起。


    他伸手去拉埃蒂,但埃蒂一下閃開了,還在哭著。“別碰我。”他說。


    “埃蒂,事情都結束了。他們都死了,你哥哥也死了。”


    “別提我的哥哥!”他孩子氣地尖叫著,又是一陣嚎啕,哭得全身抖瑟。懷裏抱著那顆頭顱一個勁兒搖晃著。他抬起哭腫的眼睛盯著槍俠的麵孔。


    “他一直在照顧我的,你這家夥,”他哭得那麽厲害,槍俠總算能聽明白他的話。“一直都是。為什麽不能讓我照顧他呢?就這一回,畢竟一直都是他在照顧我。”


    他照顧著你,好啊,羅蘭冷冷地想。看看你吧,坐在那兒發著抖,活像是吃了藍桉樹果子。他能照顧你真是太好了。


    “我們得走了。”


    “走?”埃蒂臉上第一次愣愣怔怔地出現了恢複知覺的神態,但馬上就是一臉驚惶的樣子。“我什麽地方也不去。尤其不想去另一處世界,就是那些可怕的大螃蟹或是叫什麽的怪物吃了傑克的地方。”


    有人砰砰砰地敲門,喊叫著開門。


    “你想留在這兒跟人解釋所有這些死人的事兒嗎?”槍俠問。


    “我不在乎,”埃蒂說。“亨利沒了,我什麽都不在乎。什麽都沒意思了。”


    “也許對你沒關係,”羅蘭說,“但是還有別人牽涉在裏麵,囚徒。”


    “別那樣叫我!”埃蒂喊道。


    “我就要那樣叫你,一直到你表現出你走出那個囚禁之處!”羅蘭衝著他喊回去。這麽一喊更損了他的喉嚨,但他還是照樣嘶喊。“趕快扔掉這坨爛肉,別再哀哭了!”


    埃蒂看著他,腮幫兩邊掛著眼淚,眼睛睜得大大的,一臉駭然之色。


    “這是你們最後的機會!”外麵擴音器裏的聲音喊道。在埃蒂聽來,這聲音聽起來就像遊戲秀的主持人那麽拿腔拿調。“特警部隊到了——我重複一遍:特警部隊到了!”


    “另外那個世界能給我帶來什麽?”埃蒂平靜地問槍俠。“你得告訴我。你要是對我說實話,我沒準會來。可要是你說謊,我能看出來。”


    “也許是死亡,”槍俠說。“不過在死亡之前,我想你不會覺得乏味的。我要你和我一起進入這個探求之旅。當然,也許一切都會因死亡而結束——我們四個人都將拋首異鄉。可要是我們贏了——”他兩眼閃閃發光。“如果我們能贏,埃蒂,你會看到某種超乎你所有夢想的東西。”


    “什麽東西?”


    “黑暗塔。”


    “黑暗塔在哪兒?”


    “在離你見到我的那個海灘很遠的地方。多遠我也說不上來。”


    “那是什麽?”


    “我說不清楚——隻知道也許是某種……鎖鍵似的東西。一個中央控製鍵,把所有的現存的東西都整合到一起,所有的存在之物,所有的時間和空間。”


    “你說有四個人。另外兩個呢?”


    “我不知道他們是誰,他們還有待於被抽到。”


    “那麽我被抽到了。或者說是你想要抽到我。”


    “是的。”


    外麵陡然響起一陣咳嗽,像是炸了一顆迫擊炮彈。斜塔前麵的玻璃窗被敲破,扔進了催淚彈,整個酒吧都是催淚瓦斯的煙霧。


    “怎麽樣?”羅蘭問。此刻他已經和埃蒂貼在一起,他完全可以把他推過門去,磕他幾下,死拉硬拽也能把他弄過去。但瞧見埃蒂曾為他冒過生命危險;瞧見這飽受噩夢折磨的人,盡管吸毒成癮,卻表現得像是個天生的槍俠,而且還不能不想到他是全身赤裸如同初生嬰兒似的在作戰,所以他想還是讓埃蒂自己拿主意。


    “追尋,冒險,塔,需要戰勝的世界,”埃蒂說著,懶洋洋地一笑。又是一個催淚彈扔進屋裏,在地板上嗞嗞作響,這時他倆都沒有轉過身去。第一陣辛辣的瓦斯煙霧已在巴拉紮的辦公室彌漫開來。“聽起來好像比我們小的時候,亨利曾經給我讀過的埃德加·賴斯·伯勒斯1『注:埃德加·賴斯·伯勒斯(edgarriceburroughsl875—1950),美國小說家,其作品多以火星和叢林為背景,著有《人猿泰山》等。』的火星故事還更有趣些,不過你倒漏了一件事。”


    “什麽?”


    “漂亮的露xx子的姑娘。”


    槍俠笑了。“在去黑暗塔的路上,”他說,“什麽事情都有可能。”


    又是一陣顫抖襲過埃蒂的身體。他捧起亨利的頭顱,親吻一下他冰冷而泛灰的臉頰,然後把那具被戕害的遺體的這一部分輕輕放下。他站立起來。


    “好啦,”他說。“不管怎麽說,今晚我沒別的事兒了。”


    “拿上這個,”羅蘭說,把衣服甩給他。“即使什麽都不穿也得穿上鞋。你的腳都割破了。”


    外麵人行道上,身著凱爾瓦防彈背心的兩個條子砸破了斜塔前門,他們戴著普列克斯玻璃麵罩和防護外套。洗手間裏,埃蒂(他已穿上了內衣褲和阿迪達斯運動鞋,剩下的衣服還沒來得及穿)把一袋袋凱福萊克斯遞給羅蘭,羅蘭把它們塞進埃蒂的牛仔褲口袋裏。所有的東西都收拾好了,羅蘭再一次伸出右手摟住埃蒂的脖子,埃蒂也又一次抓住羅蘭的左手。門突然出現了,就在麵前,一個黑洞洞的矩形通道。埃蒂感到從另一個世界裏吹來的風把他額前汗漉漉的頭發向後掠去。他聽見翻卷的海浪在衝刷著岩石叢生的海灘。他聞到了酸腐的海鹽氣息。雖說心裏還難過,身上還痛著,雖說發生了那麽多事,但突然間他很想去看看羅蘭說的那個黑暗塔。非常想。既然亨利死了,這個世界對他來說還有什麽呢?他們的父母早已亡故,自從三年前他染上毒癮,也沒有什麽固定交往的姑娘了——來來往往的隻是一些下等妓女、毒針癮者、鼻吸癮者。那堆人裏沒有一個是誠實的。不過是一幫操蛋的玩意兒。


    他們一起通過那道門,埃蒂還稍稍占先。


    跨入另一個世界,他身上突然又出現一陣可怕的顫抖,隨之便是極度痛苦的肌肉痙攣——這是嚴重的海洛因消退的症狀。遇到這種症狀,他通常先是一陣驚厥,然後才反應過來。


    “等等!”他叫道。“我得再回去一趟!他的寫字台!他的寫字台,或是其他辦公室!海洛因!如果他們給亨利來過一針,那兒肯定還藏有這玩意兒!海洛因!我不能沒有它!我不能沒有它!”


    他懇切地看著羅蘭,但槍俠的臉像石頭一樣不動聲色。


    “你生命的那一部分已經結束了,埃蒂,”他說。他伸出了左手。


    “不!”埃蒂尖叫起來,雙手舞動著朝他亂抓。“不,你不懂的,你這家夥,我要它!我要它!”


    他還不如去抓一塊石頭呢。


    槍俠拉過門,關上。


    單調而沉悶的砰地一聲,這是最後的關門聲,門朝後退到沙灘上,門的邊沿蹭出了一縷塵土。門後麵所有的一切都消逝了,那上麵現在也沒有什麽字母了。現在,連接兩個世界的這道特別的門永遠地關閉了。


    “不!”埃蒂尖叫道。海鷗也朝他尖叫,好像是在拿他開涮;海灘怪物向他發出詢問,抑或建議跟它們再靠近些,以便把它們的問題聽得更明白些,埃蒂倒在地上,哭喊著,由於痙攣而一驚一乍地抽搐著。


    “你這種需求會過去的。”槍俠說著,從埃蒂牛仔褲口袋裏那些藥袋中費力地掏出一包,像是從他自己口袋裏掏東西似的。他又把包裝上的字母看了一遍,那些字兒還不能認全。cheeflet1『注:cheeflet,槍俠對凱福萊克藥品名keflex的誤讀。』,這個詞好像是這樣的。


    cheeflet。


    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藥物。


    “死活由它了,”羅蘭嘴裏咕噥著,幹咽了兩顆膠囊。接著又咽下三顆阿斯丁,隨後在埃蒂身邊躺下,像剛才那樣用手臂摟住他,很難受地熬過一陣之後,兩人都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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