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妁一邊摸著玄貓油光水滑的皮毛,一邊仰頭看向那刺目的太陽,水眸微睜:“怎麽做?你們要保證沒有任何一條漏網之魚,保證涉案的每一個人,都得下地府去給那些無辜死去的百姓賠罪。”


    她說話的聲音異常柔和,周身的氣勢卻帶著凜冽的肅殺。


    薑妁這話說得含糊,薑一卻明白她的意思,鄭重的應了一聲,轉身退下。


    素律看著薑一走遠,麵上漸漸顯露出哀容:“這天底下,怎麽會有如此喪盡天良的人,那些百姓……”


    “沒有任何一個皇帝,能保證他手底下的官,每一個人都幹幹淨淨,”薑妁這話並不是替建明帝辯駁,皇帝也是人,他囿於高堂之上,就做不到耳聽八方眼觀六路。


    “有人在吹哨子?”素律支著耳朵四處聽。


    聽見哨聲,薑妁從沉思中回神,看了一眼身旁的素律,想了想,還是將脖頸上的哨子取下來,抵在唇邊吹了一聲。


    外頭的哨聲緊接便停下來。


    薑妁揮手讓素律將周邊伺候的人遣下去,讓她將水榭四周的紗幔放下。


    素律不解其意,卻還是照她的吩咐做。


    等她回來,一旁的石凳上,兀的出現一個身穿赤紅色飛魚服的男子,他的衣擺上繡著睚眥,卻沒有戴那副金色的麵罩,熟悉的丹鳳眼下清俊的麵容顯露無遺。


    這明明是當日出現的龍麟衛首領。


    素律盯著他看得直發愣,視線在薑妁和那男子之間來回轉移,隱約有些不可置信。


    不是說好的,龍鱗衛唯帝王命是從嗎?


    那男子回眸,向素律輕輕一瞥,厚重的殺伐之氣撲麵而來,嚇得她腿腳一軟,攥緊一旁的紗幔才堪堪站穩。


    “你別嚇壞了本宮的人,”薑妁驀的出聲。


    那人從善如流地收回視線,卻坐在那裏,轉眼盯上了坐在薑妁膝頭的玄貓。


    那貓兒被他盯得渾身毛都炸了起來,身後的尾巴飛快地擺動著,口裏發“喵嗚喵嗚”的叫聲,豎著碧綠的眼瞳與他對視。


    “裴雲渡!”薑妁瞪他:“你到底來做什麽的,他若是在此時找你不見,你便是自尋死路!”


    裴雲渡露出一抹笑,麵上的寒冰如遇春風般化開,周身的煞氣蕩然無存,他道:“屬下隻是想來告訴殿下,皇上命龍麟衛立即前往涉案的幾個州府,務必查清事實真相。”


    薑妁聽得直皺眉:“他沒有將傅長生放出來?”


    裴雲渡搖頭不語。


    “他這是走投無路,還是真的瘋了?”薑妁麵上的平靜逐漸龜裂,她猛地站起身,把身上的玄貓嚇的忙往地上跳:“有霍硯的前車之鑒,他竟然敢將他自己的生死交給西廠?他就不怕傅長生今天晚上便送他去見列祖列宗?”


    裴雲渡還是搖頭,沉聲道:“他的意思是,比起傅長生,他更加信任龍麟衛,此事事關重大,不能出一絲差錯,還有……”


    薑妁最煩旁人和她說話吞吞吐吐,忍不住橫眼瞪他:“你有話就直說。”


    裴雲渡摸了一下鼻子,悶聲道:“國庫是空的。”


    薑妁不可置信的看著他:“你說什麽?”


    裴雲渡望著她的眼睛,再次點頭:“屬下也是才知道,國庫已經拿不出那麽多銀兩賑災。”


    薑妁覺得這句話異常可笑,厲聲反問道:“這麽多年,大楚一直國泰民安,一無大戰,二無大災,你跟本宮講國庫空虛?”


    得知國庫空虛,薑妁便忍不住冷笑出聲。


    難怪上輩子,大楚不過是與鮮卑起了一場小小的戰事,建明帝便忙不迭派人說合,最後把她嫁了出去,原來不是建明帝貪生怕死,而是他根本拿不出銀兩與鮮卑作戰。


    難怪前世她搞垮鮮卑,帶著鮮卑皇室那龐大的遺產回國時,建明帝能那般欣喜若狂,原來不是為了她能平安而返,而是因為他不用再飽受國庫空虛,捉襟見肘之苦!


    裴雲渡不明白她為何如此憤怒,隻能絞盡腦汁的安撫道:“殿下您有所不知,主上在世時,國庫的鑰匙一直掌在主上的手裏,後來主上身殞,國庫便在一夕之間,空空如也。因此,這麽多年來,皇上也算是如履薄冰,起征的稅收,也是入不敷出,但好歹是無甚大災,隻是如今,恐怕得想些法子了。”


    “你的意思是,”薑妁乜著他:“霍硯死的時候,連夜轉移了國庫的財產?”


    裴雲渡自然是不敢點頭,隻好繃著個臉不說話。


    “難怪這麽多年建明帝恨死了霍硯,”薑妁隻覺得好笑,能將皇帝當得如此窩囊的,恐怕唯有建明帝一人。


    “主上起勢於先帝,先帝在世時便是一手遮天,皇上繼位多年,一直受主上壓製,好不容易主上逝世,他本以為自己可以高枕無憂,卻沒想到主上臨走還擺了他一道。”


    裴雲渡說得自己都不好意思了,霍硯在世時比建明帝這個皇帝還像皇帝,後來撬走了白皇後不說,最後還把人家國庫給搬得一幹二淨。


    “你們口中的霍硯,你的主上,那般勢大,那為什麽他活著的時候不肯將我母後帶出這牢籠,最後他死了,徒留她心死至極,活生生在冷宮自焚而死,”薑妁忍不住質問他。


    沒有任何人知道,帝王的最後一道防線,龍鱗衛,從上到下全是前任東廠廠督,司禮監掌印霍硯的人。


    興許先帝知道,可他沒來得及跟建明帝說。


    “是夫人不願意,”裴雲渡開口解釋道:“當年主上硬逼著皇上將夫人還給他,是夫人以死相逼,主上才不得不……”


    裴雲渡是最早跟著霍硯的人,對霍硯和白菀以及建明帝之間的糾葛在清楚不過,聽薑妁誤解霍硯,便忍不住開口替他辯駁。


    “既然他國庫沒錢,那就先將那些狗官的家先抄個底,不夠再說,”薑妁沒興趣聽裴雲渡細數霍硯的豐功偉績,在她眼裏,霍硯如果當真如旁人所說,對她母後愛得如癡如狂,就不會任由她在冷宮悲苦等死。


    裴雲渡不是沒聽出來她在轉移話題,卻覺得此事強求不得,便按下心中幾欲脫口而出的話,站起身準備走,想了想又道:“倘若殿下日後繼位,國庫仍舊空虛至此,恐怕大事不妙,您再仔細想想,夫人有沒有交與您什麽東西,興許那便是國庫財產的所在。”


    薑妁煩躁的揮手讓他趕緊滾,她也明白裴雲渡的意思,可是當年,白菀臨死前,除了將能控製那一支私兵的銀哨子交給了她,其餘的,甚至連一句離別的話都不曾與她說。


    這隻能說明,霍硯臨死前並沒有將國庫銀兩的去向告訴白菀。


    想到這,薑妁忍不住冷笑連連,這就是愛嗎?霍硯和建明帝又有什麽區別呢?明明不過就是私心和占有罷了,卻偏要如此冠冕堂皇。


    見裴雲渡三兩下閃身不見,一直候在一旁的素律,見她滿麵怒容,也忍不住心生退意,卻到底還是硬著頭皮往上走了一步:“殿下,方才寧國公府的人來傳話。”


    薑妁麵色稍霽,問道:“怎麽了?還是說寧國公臨時變了卦?”


    也不怪薑妁如此想寧國公夫婦,她無法想象,到底是什麽樣的父母,能容忍自己的女兒在後宮吃遍苦楚,受盡侮辱,是以,她對寧國公夫婦一直都不太親近。


    倘若不是這回用得上他們,恐怕薑妁至死都不願與他們走攏半步。


    素律搖頭道:“是寧國公派人來傳話,不過好像有異議的並非是他,而是白氏族人。”


    說著,素律便為還未得見的白家人捏了一把汗,薑妁這幾日心情相當陰鬱,方才還有怒氣未散,這會兒卻有不知死活的硬要撞上來。


    果不其然,薑妁眉峰一凜,勾唇笑了一下:“是嗎?本宮倒要瞧瞧,是哪個這般狗膽包天。”


    “這件事情,不光我們不會同意,所有族人通通不會同意,你們收起這份心思吧!”


    寧國公府的花廳內,寧國公夫婦坐在上首,一旁圍坐著七八個老者,無一不是鬢發斑白,有的還滿臉怒容。


    說話的,是坐在右上的第一位老者,他發髻全白,麵上的皮肉鬆垮,眼珠渾濁,嘴角往下耷拉,手上還捏著一杆煙木倉‘吧嗒吧嗒’的抽著。


    “太姥爺說話直,國公爺和夫人莫要放在心上,”他身後一個明顯年輕幾歲的白舅爺,瞥見寧國公夫婦的臉色,忙堆著笑臉打圓場道:“國公爺和夫人是說先皇後的陰宅要遷回祖地去?”


    白菀是外嫁女,身故後應該葬在夫家的祖地,可她的情況特殊,一直入不得薑氏皇陵,如今她的墓要遷回白氏陵園,就還得這幾個族老同意。


    因此,如今倒也不是和他們翻臉的時候,想到此,寧國公的臉色稍霽。


    他點點頭道:“這麽多年,先皇後入不得皇陵,和小皇子一直孤苦在外,如今皇上好不容易鬆口,我們夫妻便想,將他們一並遷回來,平日裏也好有人燒香供奉。”


    “做夢!”白太姥爺將煙杆往桌前一敲,煙灰頓時四處飛揚,他瞪著眼看著寧國公夫婦:“她為何入不得皇陵大家都心知肚明,如此令家族蒙羞之人,怎能讓她回祖地去?不行!萬一她敗壞了風水,底下的丫頭和她有樣學樣,丟的可是白家的人!”


    他的話引起其他幾個族老的共鳴,紛紛點頭稱是。


    寧國公夫人聽見他們這般侮辱白菀,登時便氣得眼眶通紅,忍不住捏著帕子抹淚,一旁伺候的嬤嬤也麵露哀色,拍著她的肩膀輕聲安慰。


    寧國公的臉色也難看得很,方才還想著忍一忍,這會兒卻什麽也顧不得了,他鐵青著臉看向白太姥爺,厲聲道:“皇上至今未定先皇後的罪名,外頭流傳不過捕風捉影,怎麽從你們口中說來,便成了鐵板釘釘?本公告訴你們,皇上一日未定先皇後的罪,她一日便是皇後,是皇上的嫡後,你們這是犯大不敬之罪!本公有權將你們當堂緝拿!”


    白太姥爺被寧國公這副神情駭了一跳,別開臉咽了咽口水,瞟眼打量著寧國公夫婦,最後索性癟著嘴不再說話,叼著煙杆吞雲吐霧,麵上卻還是一副不讚同的模樣。


    白舅爺露出一副為難的表情:“國公爺,夫人,不是我們幾個族老不近人情,這實在是於理不合啊,先皇後已是外嫁女,這天底下哪有外嫁女身故後,葬回娘家祖墳的道理?”


    “她就算嫁了出去,也仍舊是我白家的姑娘!”寧國公眉眼含怒,他無論如何也要讓白菀歸宗,厲聲道:“還是說,本公這個族長做不得主?”


    “哼,”白太姥爺陰陽怪氣的嗤了一聲:“讓她入祖地,便是壞了我們白家的風水,即便國公爺是族長,也擔不起這個責任吧?”


    寧國公早看這個倚老賣老的白太姥爺不順眼很久了,斜眼看他,一邊道:“壞沒壞風水,你說了不算!”


    “況且,這是永安公主的意思,皇上也是應允了的,你們若是不同意,便是抗旨不遵。”


    寧國公一頂高帽壓下來,白舅爺扯著嘴笑,也不說話,其他幾個麵麵相覷,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倒是白太姥爺挑眉虛眼又開口道。


    “她是先皇後沒錯,是嫡後也沒錯,可如今,頭頂上還有一個皇後呢。”


    他的眼睛並不看著寧國公夫婦,翻著眼白往上瞟,端的是一副目中無人的模樣。


    “且不說她是當今皇後,她也是我們白家的姑娘,這墳能不能遷,怎麽也不問過當今皇後的意思?”


    “你說要問誰的意思?”一道散漫的女聲兀的響起。


    話音剛落,便見一位素衣宮女攙著一位身材高挑,身著華服的妙齡女子跨門而入,一旁還站著個持刀的冷麵姑娘,往後看,外頭院子裏站著一排身穿甲胄的士兵,無一不是冷麵無聲,手持鋼刀,一身煞氣凜凜。


    “永安公主到————”


    第28章


    廳內的眾人怔愣的看著, 門前娉娉婷婷站著的美人,精致的麵容上毫無表情,頭微微往上揚,周身氣勢高傲, 不怒自威, 身後的鐵甲士兵亦是氣勢如虹, 被她銳利的眼眸所視, 隻覺得油然生畏。


    寧國公看著那一隊行兵也有一瞬怔愣, 隨即反應過來, 站起身朝薑妁躬身行禮, 道:“臣,見過永安公主, 公主萬福。”


    薑妁下巴一抬,輕輕點了下頭, 算是應了他這個禮,而後又朝他虛虛福身, 算作行禮。


    寧國公夫婦哪裏敢受她的禮,一邊擺著手一邊起身讓開。


    素律看著有些失神而無動於衷的幾個族老,眼眸一利,嗬道:“大膽,見著公主不立即下跪行禮便罷了, 竟還敢直視公主玉顏, 你們有幾顆頭夠砍!”


    這幾人本就是白家族中耆老, 平日裏也頗受人尊敬,今日被個小姑娘嗬斥了不說,還掛上了為老不尊的名頭,一時之間麵上也有些掛不住。


    白太姥爺正欲發作, 那幾欲拔刀的黑衣女子都沒能嚇到他,卻被薑妁那冷眼一瞥,冷汗爬了滿背,隻得憋著一口氣,站起身朝她行禮。


    旁的幾個族老,見最講長幼尊卑的白太姥爺都乖乖行禮,便也隻好跟著站起身,異口同聲道:“草民叩見公主殿下。”


    薑妁卻連一個眼神都懶怠落在他們身上,邁著步子往裏走,上首的寧國公和寧國公夫人站起身給她讓位置。


    “不必了,本宮喜歡坐在堂下跟他們一一對峙,”薑妁一擺手,將寧國公夫婦分別按回座位上,唇邊噙著笑,一邊說著話,一邊掃過白家族老。


    薑十五從一旁端來一張太師椅和一張高幾,往堂中一擺,素律又用絲絹在椅子上鋪了一層,而後才輕聲道:“殿下,請。”


    薑妁一撩裙擺,在椅子上穩穩落座,翹著腿,笑意盈盈地看著眾人,她的視線所到之處,幾個族老無一不是別開身形別開眼,無人敢與她對視。


    素律熟練地取出自備的茶具,用火折子點燃明火,怡然自得的替薑妁燒水煮茶。


    “你們剛才是誰說,本宮母後動陰宅,要問當今皇後的意思?”薑妁的指尖在太師椅的扶手上輕扣,視線徐徐滑過眾人。


    沒人敢說話,但他們的視線都紛紛落在白太姥爺身上,意思不言而喻。


    見薑妁看過來,本欲不再言語的白太姥爺瑟縮了一下,轉念又一想,自己好歹也是活了大半輩子的人,怕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娃娃做什麽?


    這般想著,他便仰起臉,梗著脖子與薑妁對視,理直氣壯道:“老夫的話並沒有說錯,當今嘉成皇後,先是皇後,再是白家的一份子,動陰宅本就是大事,說要問過嘉成皇後的意見又有何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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