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妁虛著眼才辨出這姑娘是方才那灰頭土臉的盼娣。


    “坐,”薑妁指著她麵前的繡凳道。


    盼娣怯生生的抬頭看了素律一眼,在她鼓勵的眼神下,小心翼翼的提著有些大的裙子在凳子上坐下。


    她這衣裳是從隔壁於家翻出來的,特意選了身沒人穿過的,就是大了些,顯得盼娣更加瘦小。


    素律給她盛了碗稀粥,說:“你久未吃東西,得吃點清淡的潤潤胃。”


    盼娣點點頭,捧著碗就喝。


    她方才已經吃了些墊肚子,是以這會兒也不至於狼吞虎咽。


    “土都啃了不少,還怕什麽胃痛不痛?”薑妁拿起竹筷給盼娣夾了一塊排骨。


    誰知盼娣看著碗裏的排骨,臉色陡然煞白,接著哇的吐了出來。


    薑妁下意識的皺眉。


    盼娣以為自己吐出來惹薑妁不高興,拚命捂著嘴想把那一陣惡心感憋回去,一邊哭一邊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吃的,我會吃的,我不是故意的……”


    薑妁看她這副樣子,還有什麽不明白,隻覺得自己眼睛發酸,喉嚨發緊,開口讓素律把桌上的葷菜全部撤走。


    僵硬的伸手摸了摸盼娣的發頂,一邊哽著嗓子道:“沒事,不吃就不吃,你跟著我,吃齋一輩子不重樣都不是問題。”


    盼娣哭得止不住,素律便將她領了下去。


    薑妁越發沒得好心情,心裏開始盤算要如何拿下一個狗官出氣。


    這時,外頭突然響起一聲悠揚的哨聲。


    薑妁猛然回神,下意識轉頭去看容渙。


    容渙一臉玩味的與她對視,活像抓奸在床的丈夫一般。


    薑妁乜著他,賭氣一般抓著哨子短促的吹了一聲。


    下一瞬,裴雲渡閃身進來,看見容渙在這兒時,明顯的身形僵硬了片刻,張口要說的話硬生生吞了回去。


    容渙‘善解人意’的朝薑妁笑道:“既然殿下今夜有約,臣便先行告退吧?”


    薑妁是傻子才會看不出來容渙的以退為進,瞧瞧他那滿臉“你要是敢點頭,我就發瘋”的表情,恐怕隻要她說讓他走,他能當場拔刀把裴雲渡剁成兩截。


    “要你走了嗎,”薑妁沒好氣的橫他,又對裴雲渡道:“自己人。”


    容渙朝裴雲渡溫潤一笑。


    看見容渙笑得越發春風蕩漾的模樣,裴雲渡氣得心梗,半響才緩過勁來,道:“今天刺殺你的人,逃走的那幾個,往京城去了。”


    第36章


    薑妁翹唇, 眼中帶點蔑意,抬手甩出幾個玉牌扔在桌上:“他們不往京城去才奇怪。”


    裴雲渡將玉牌撿起來看,上麵赫然用隸書篆刻了兩個小字“成君”。


    良妃姓楊名景初,小字成君。


    “這人栽贓的手段可當真拙劣, ”裴雲渡捏著那塊玉牌臉色陰沉。


    “若說她聰明吧, 她栽贓良妃, 若說她蠢吧, 她還栽贓良妃, ”容渙一邊說著話, 手下布菜的動作卻不停, 將薑妁麵前的瓷碟堆滿。


    這舉動過於親昵,讓裴雲渡看得直皺眉。


    薑妁卻並不覺得有半分不妥, 習以為常的端碗吃飯。


    容渙什麽也沒說,隻在薑妁對一樣菜稍稍有意時, 將那道菜送到她麵前。


    裴雲渡隻覺得眼暈,兩人之間濃稠的牽絆感膩得他頭昏眼花, 他覺得自己就不應該在這裏,他應該和外頭那隻傻狗蹲在一起!


    強壓著那種被煞到的不適感,裴雲渡咬牙道:“容相話中有話??”


    容渙的話說得有些繞,裴雲渡聽不明白也正常。


    薑妁將瓷碟裏最後一點清炒茭白夾走。


    她放下筷子時,容渙適時停手, 將一旁素律早已備好的淨帕遞給她。


    薑妁擦了擦手, 一邊接過容渙端來的漱口茶, 道:“你是建明帝的身邊人,你還能不知道他對鎮國將軍府上下最為忌憚?”


    裴雲渡愣了片刻,繼而恍然大悟。


    建明帝生平最怕兩人,一是死了的霍硯, 二是老鎮國將軍楊諫知。


    霍硯死得早,而楊諫知此人,骨子裏便刻著忠君愛國,胸腔裏都流淌著為國盡忠的血,這才讓他得了幾年安生日子。


    可老鎮國將軍手裏拿著的一半虎符,能掌大楚一半兵力,這是先帝在世時,便交出去的,建明帝一直沒能找到借口將虎符收回。


    帝王多疑,哪怕你將心掏出來擺在他麵前,他都會疑慮裏頭有沒有藏匿殺他的暗箭。


    即便整個鎮國將軍府為了他的萬裏河山,賠上闔府性命,兒郎全數戰死沙場,唯一的姑娘入他的後宮為他生兒育女,建明帝還是擔心,拿著虎符的楊諫知有朝一日會朝他背刺一刀。


    裴雲渡跟著建明帝這麽多年,越發覺得此人可悲,孤寂一生,不敢對任何人交托半分信任。


    “殿下的意思是,皇上會借此機會,收回老鎮國將軍手中的兵權?”


    薑妁不知想起了什麽,麵上浮起一陣冷笑:“他早就想這麽做了,一直苦於沒有理由罷了,鎮國將軍府上下,為了大楚拋頭顱灑熱血,楊家男兒的血肉遍布西北大漠,倘若他貿然收回兵權,隻會惹人戳他脊梁骨。”


    “所以容渙說,這招栽贓陷害,說是蠢,卻也聰明,隻要本宮將這枚玉牌呈給建明帝,他必然會借此由頭,向鎮國將軍府發難,鎮國將軍府必定元氣大傷,從而本宮亦與薑延交惡,至於為何說她蠢,也是因為她將矛頭指到良妃。”


    “建明帝雖然早就想剝了老將軍手裏的兵權,可他並不想與鎮國將軍府交惡,因為他還需要鎮國將軍府替他賣命,放眼整個大楚,還有誰能如鎮國將軍府一般?即便是最近嶄露頭角的薑延,身體裏也淌著鎮國將軍府的血。”


    薑延不日前已經出發西京,而他抵達西京的第一戰,便是捷報。


    裴雲渡麵露難色:“依照殿下的意思?這玉牌是不能交出去了?可不就平白吃了一次悶虧?還汙了名聲。”


    他心心念念記掛的,便是薑妁今日在絳州大開殺戒,一言不合殺了於家上下五十幾口,待日後塵埃落定,有人將此事重提,她必然要背些殘暴的罵名了。


    “你怎麽這麽蠢,”薑妁嫌棄的瞥了他一眼,忍不住懷疑霍硯的眼光。


    容渙跟著笑起來。


    裴雲渡隻覺得他在幸災樂禍,卻到底好奇薑妁的破局之法,耐著性子道:“屬下駑鈍,還請殿下解惑。”


    薑妁不想理他,轉過身去拿果盤裏的橘子,捏著看來看去,嫌橘皮上的汁水汙她的手,轉而便扔給容渙。


    容渙接過橘子,抬頭便見薑妁理所當然的揚了揚下巴,意思不言而喻。


    容渙啞然失笑,一邊剝橘子一邊對裴雲渡道:“殿下才說過,帝王多疑,這麵玉牌到建明帝桌上,他是會欣喜若狂,因為一個頂好的機會擺在他麵前,可同樣的,他也會懷疑,這會不會是一個圈套。”


    “而且,如今我與殿下都不在京城,他需要有人震懾傅長生。”


    薑妁耳朵聽著話,眼睛卻看著容渙,看著他骨節分明的手指,捏著拳頭大小的橘子靈巧的翻轉,看上去輕柔至極的動作讓她有點恍惚。


    他剝衣服的時候……


    薑妁當即打斷自己滿腦子汙穢的浮想聯翩,強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接過容渙遞過來的橘肉,一邊說:“畢竟本宮和良妃無冤無仇,她為何要派人刺殺我呢?”


    第37章


    “可是殿下, 您要如何才能保證,皇上一定會心生疑慮,而不是因夙願即將達成,而欣喜若狂至忘形?”裴雲渡還有幾分猶疑。


    “此事自然不需要麻煩殿下, ”一旁的丫鬟端了水來伺候容渙淨手, 容渙一邊說:“隻需與良妃娘娘通稟一聲, 自然便水到渠成。”


    裴雲渡恍然大悟, 良妃不是個蠢的, 相反, 因為出身鎮國將軍府的關係, 在水深火熱中,她錘煉出了比誰都敏感的政治嗅覺。


    對她而言, 誰才是最大的威脅她一清二楚,而薑妁賣給薑延的好, 他已經接了,這便意味著薑妁與良妃, 以及鎮國將軍府的關係,即便不是盟友,也不會站在對立麵。


    這一麵寫著她閨名的玉牌,對她和鎮國將軍府而言,堪比塌天大禍, 於情於理, 她都會想盡一切辦法不惜一切代價將此事化解, 將罪名落在該落的人身上。


    “你們下一次什麽時候傳消息給建明帝?”薑妁認真的撿著橘子吃。


    “如此看來,殿下已有破局對策,既然如此,傳令官隨時都可以將消息傳回京城, ”裴雲渡道。


    薑妁揉了揉發酸的腰,略顯困頓的打了個哈欠,緩聲道:“那就麻煩你們順便將此事給良妃透個底,至於她怎麽做,就與本宮無關了。”


    裴雲渡若有所思的應了一聲,卻還坐在位置上,並沒有離去的意思。


    “不知都統如何稱呼?”容渙突然開口問道。


    裴雲渡聽他如此稱呼自己,忍不住一愣,半天才想起來,他們龍鱗衛隱在暗處,這還是他頭一次在容渙麵前表露真容,他會有此一問也不奇怪。


    “在下姓裴,名雲渡,”不過,他還是很好奇:“我方才回憶了一下,除了殿下說過我是皇上的身邊人,除此之外,我並不曾露出半點端倪,容相是如何看出我身份的?”


    容渙提著茶壺給薑妁斟茶,唇邊笑意溫潤:“想必,上回便是裴都統在宮門前等我,裴都統龍章鳳姿,一眼難忘。”


    薑妁聽他兩人打官腔,扯著嘴篾笑:“得了吧,你為什麽就不能直說,裴雲渡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滿身破綻?”


    又對裴雲渡說:“他好歹是當過刑部頭子的,你又不曾仔細掩飾,看出個身份是何難事?”


    裴雲渡不尷不尬地咧著嘴笑,轉頭去看容渙,他這被薑妁猛地一戳穿,卻仍舊神態自若的自飲自啄,仿佛說的不是他一般。


    容渙並不在意薑妁的話,淺啜了一口茶後,問道:“裴都統可還有什麽事兒?”


    說罷,便抬眼看著滿臉疑惑的裴雲渡,不等他開口,又道:“天色已晚,若沒什麽事,裴都統也回去歇著吧,跟著風塵仆仆的整日趕路,往後的日子還長,留下頑疾就不值當了。”


    這容渙問他名字便是為了攆他趕緊走便罷了,嘴上還句句帶刺。


    “叨擾殿下這些時候,屬下深感愧疚,不過我當真還有一件事要稟與殿下,”裴雲渡木著臉道。


    薑妁有些犯困了,站起身蜷上一旁的貴妃椅,整個人歪在椅子上,眯著眼睛懶洋洋的覷著裴雲渡,示意他有話直說。


    裴雲渡正色道:“殿下,您在絳州的動靜鬧得太大,已經有不少涉案知州收到消息,有幾個收拾細軟金銀,連夜離開了他們所在的州府。”


    薑妁聽著他的話眼皮都懶得抬,這種情況本就在她的意料之中,人都貪生怕死,打前鋒的於承惠死得那樣淒慘,又有幾個能不害怕,如今他們還能逃,自然是要逃得越遠越好。


    “他們不跑,就不是貪官了。”


    裴雲渡微微搖頭道:“還有幾個堅守在州府,離絳州最近的濟州,知州陳安泰也還在,不過依屬下之見,恐怕他們居心不良。”


    “既來之則安之,你們龍鱗衛又不是廢物,”薑妁歪在靠椅上,眼皮都快闔上了:“跑吧,跑得再遠,本宮也能一個一個把他們揪出來。”


    第38章


    天色還未亮, 素律拾掇好從自己房裏出來,去尋歇在她隔壁屋的盼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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