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家不約而同地帶著酒來到圖書館。艾迪最後一個進來,手裏拿著一個棕色小包。


    “你帶的什麽,艾迪?”理奇問道。


    艾迪緊張地笑了笑,拿出一瓶杜鬆子酒、一瓶青梅酒。


    在接下來的一陣靜默裏,理奇靜靜地說:“快去叫醫生。艾迪已經醉得不省人事了。”


    “杜鬆子酒和青梅酒是有益健康的。”艾迪反駁道。他們大笑起來,笑聲在寂靜的圖書館的玻璃大廳裏久久回蕩。


    “快倒酒。”班恩擦了擦眼睛,催促道。“快倒酒,艾迪。我保證這玩意兒真的有效。”


    艾迪笑著往紙杯裏倒了一些杜鬆子酒,又小心地加了兩瓶蓋青梅酒。“哦,艾迪,我真的太愛你了。”貝弗莉說。艾迪抬起頭,微笑著,又帶著幾分驚訝。她盯著桌子上擺的各種各樣的好酒。“我愛你們每一個。”


    比爾說:“我、我們也愛你,貝、貝弗莉。”


    “是的,”班恩說,“我們愛你。我想我們仍然愛著彼此……你們說那有多麽神奇?”


    氣氛一時安靜下來。麥克驚奇地看到理奇又戴上了眼鏡。理奇解釋說他戴隱形眼鏡眼睛疼得厲害,所以不得不摘掉了。“也許我們該著手工作了。”


    他們都望著比爾。麥克思忖著:每當他們需要一個領導時,他們就看著比爾;每當他們需要一位向導時,他們就望著艾迪。著手工作,是一個多麽好聽的字眼。我是否應該告訴他們那些死去的孩子並沒有受到性騷擾,也沒有被肢解,而是身體的一部分被什麽東西吃掉了。我是否該告訴他們我已經準備好7個礦工頭盔,存放在我家,其中一個是給一個名叫斯坦利的小夥子準備的?或者僅僅告訴他們回去睡個好覺,因為明天或者明天晚上一切都將是永遠結束了——不是它就是他們?可是麥克繼續想著:也許什麽都不用說。


    因為不管過去的27年經曆了多少變遷,我們之間的愛並沒有改變。


    這是惟一的希望。


    “你還能想起其他的嗎?”麥克問理奇。理奇權力搜索大腦中對過去的記憶,可是那些記憶總是縹緲迂回,令他無法理出個頭緒。


    突然間他又學起小黑奴的聲音,大叫起來:“斯佳麗小姐!斯佳麗小姐!煙洞裏有點熱啦,斯佳麗小姐!”


    比爾忍不住大笑起來。“那又是班恩的建築傑作。”


    貝弗莉點點頭。“麥克,當你拿著你父親的相冊來到班倫的時候,找們正在修建地下俱樂部。”


    “哦,天啊!”比爾突然坐直了身。“那些照片——”


    理奇神色嚴肅地點點頭。“與發生在喬治房間裏的事情一樣。


    我們都親眼看到了的。“


    班思接著說:“我想起另外那7枚硬幣了。”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在我來這裏之前,我把剩下的三枚送給了一個朋友。我們用銀幣做成小彈丸。你,我,還有理奇。一開始我們想做成銀子彈——”理奇也仿佛回到從前,看到他們一起用銀幣打造小子彈的場景。隻是比爾對班恩說曾經救過他一命的事仍然沒有印象。可是,不管怎麽說,他們都在苦苦思索著,沉浸在對昔日時光的追憶中。


    “失陪一會兒,”麥克說道,“我的酒還放在冰箱裏。”


    “你可以喝我的。”理奇說。


    可是麥克並不領他的情,他堅持黑人不喝白人的酒。在一陣大笑聲中,麥克起身去取他的啤酒了。


    他擰亮休息室的燈,眼前是一個新漆過還未幹透的房間。幾把破舊不堪的椅子,急需擦拭的桌麵,一塊仍然保留著過期信息的告示牌。他打開冰箱,頓覺一股震撼傳遍全身。就像2月的寒意,驅之不散,並且讓人感到春天永遠不會到來——一大堆藍的黃的氣球在湧動。麥克被恐懼淹沒了。那些氣球在他麵前飄過,飄向天花板。他想叫,卻發不出聲音,他想知道那些氣球的後麵是什麽,他想知道躲進冰箱裏的它的模樣。


    麥克退後了一步,捂住臉,將這可怖的畫麵擋在視線之外。他踉蹌地挪到一張椅子旁邊,差點摔倒在地,然後放下了手。它還在那裏。斯坦利的頭就在啤酒旁邊——那不是一個成年男子,而是一個11歲的小男孩的頭。那顆頭大張著嘴,塞滿了羽毛。他非常清楚那些淺褐色、碩大無比的羽毛出自何種鳥的身上。他在1958年3月見過那隻鳥。而後他們在1958年8月初都見過。後來他去給父親掃墓的時候,又得知父親逃出失火的黑點酒吧後,也曾經見過那隻鳥。鮮血順著斯坦利參差不齊的脖頸淚淚而下,匯集在冰箱底層。在冰箱燈光的反射中泛著點點光亮。


    “啊……啊……啊……”麥克的喉嚨好像被什麽卡住似的,發不出聲音來。這時,那顆頭顱睜開了眼睛,是小醜那銀亮的眼睛。


    那眼睛好像在搜尋著目標,嘴唇蠕動著。它要開始講話了,也許要傳達某種預言,就像希臘神話中的神諭。


    你的想法我都知道。因為沒有我你們不會成功。知道嗎?你們6個人所做的一切隻是去送死。所以我要攔住你們。懂了嗎?麥克?懂了嗎?你這個該死的、討厭的黑鬼。


    你說的不是真的!他喊道,但是卻沒有聲音。他站在那裏活像一台被關掉了音量的電視機。


    我說的當然是真的。你知道我在說什麽,麥克。你們6個的計劃純屬無稽之談。你們永遠不會知道這個謎底,永遠無法使我笑。


    還記得那隻鳥嗎?當你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它就常常使你受到驚嚇。那種你能夠將它驅逐出你的門口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複返了。麥克,相信我,如果你動動腦筋,你就會立刻離開這裏,離開德裏,否則你的結局也不過如此。這是你生命中的轉折點。在你失去它之前爭取抓住它。說完之後,那顆頭慢慢地朝麥克滾過來,留下一道斑斑血跡和四下飛散的羽毛。


    麥克仍處在極度恐懼之中。忽然“砰”的一聲——一瓶廉價香檳的塞子衝了出來。那顆頭消失了,但是氣球卻仍然飄著。藍的上麵寫著:德裏的黑鬼都應該被解雇。橘黃色的上麵寫著:輸家永遠都是輸家。不過斯坦利走在了前頭。麥克猛地記起了他第一次來到班倫的日子。7月6日,那是在他參加完7月4日的遊行之後的兩天……是他第一次看到小醜之後的兩天。就是那天之後,他在班倫聽他們講了各自的故事,並且也講了自己的故事,回家後還問父親是否可以看看他的相冊。


    麥克望著那些氣球,努力回憶那一天的每一個細節。那正是一切開始進行的時候。在那之前,他們曾經商量要殺了它,但是直到麥克加入之前一直沒有實質的行動。就是那天之後,比爾、理奇和班恩一起來到圖書館做深入的調查——比爾在一天前、一個星期前或者一個月前已經開始了這項工作。


    “麥克。”門外傳來理奇的聲音。“你死在那兒了嗎?”麥克望著那些氣球、血漬和羽毛,心想不死也差不多了。他回應道:“我想你們最好進來一下。”隨後他聽到椅子互相碰撞的聲音和嘈雜的說話聲。他聽到理奇在大叫:“發生了什麽事?”還有另一隻耳朵讓他聽到記憶裏理奇正在談到的什麽,然後他又想到他究竟在搞些什麽研究。他甚至開始了解為什麽過去的事情那麽難以記起。想到這裏,過去的!回事似乎變得清晰起來,關於比爾、艾迪和斯坦利的許多事情都浮現在眼前。甚至理奇那獨特的嗓育也隨著記憶傳入耳際。


    2


    比爾多人來到林中空地,那裏有許多鋼繩釘在地上。斯坦利向四周看了看,說:“班恩,你確定這肯定有用?”“是的。”班恩自信地回答。


    “我想我們會陷進去的,班恩。”艾迪望著那已經布置好的一片空地,擔憂地說。“一想到被活埋我就渾身發冷。”“怎麽會呢?”班恩說。“即使是真的,你就堅持往直到有人救你出去。”他們的談話使斯坦利覺得很好笑。他倚著肘部,仰望天空,大笑不止。直到艾迪踢他的小腿,喝令他住口。


    他們的計劃是在這塊四方的土地上挖出一個5尺深的坑。然後還要加築圍欄以防別人潛入。除此之外,班恩認為還可以把預部封起來,再開個窗子,還有門。


    “我們需要一些合、合葉。”比爾的眼睛始終望著天空。


    “去雷諾獲五金店能夠買到。”


    “你、你們都有、有零。零花錢。”比爾接著說。


    “我有5美元。”貝弗莉說。“是我幫別人看孩子攢的。”


    理奇急急忙忙地爬到貝弗莉跟前。“我愛你,貝弗莉。你願意嫁給我嗎廣他說著,乞求地看著她。”願意嫁給我嗎?我們將住在一個鬆樹環繞的平房裏——“


    “什麽?”貝弗莉大聲問道。


    “一排鬆樹環繞的平房,”理奇重複道,“5塊錢就夠了,親愛的,你、我還有孩子一共3個人——”


    貝弗莉大笑起來,紅著臉,躲開了他。


    “我們平攤費用。”比爾說。


    “等頂部蓋好了,我們還可以在上麵鋪些鬆針。這樣我們待在裏麵的時候,即使亨利走在我們頭頂也休想發現我們。”班恩接著說。


    “你想出來的?”麥克讚歎不已。“真是個了不起的主意。”


    班恩笑了,這回輪到他臉紅了。


    比爾突然坐起來,衝麥克說:“你想、想、想幫、幫忙嗎?”


    “哦……當然,”麥克說,“那肯定很有意思。”麥克看看其他的人,心想:我們7個終於聚到一起了,再不用擔驚受怕了。


    “什麽時候動工?”


    “很、很快。”比爾答道。麥克知道比爾所指的並不僅僅是那個地下俱樂部。班恩也知道;理奇、貝弗莉、艾迪都知道。“我們、們很、很快就。就會開始。”


    接下來是一陣沉默。突然間麥克注意到兩件事:他們似乎想告訴他什麽……而他自己不能確定自己是否想知道。班恩撿起一根樹根,在地上胡亂塗著,臉埋在頭發裏。理奇咬著指甲,隻有比爾直視著他。


    “出什麽事了?”麥克惴惴不安地問。


    比爾緩緩地說道:“我們隻、隻是一、一個俱、俱樂部。你、你可以不加入如果你不、不願意的話。但是你、你要保、保守我們的秘、秘、秘密。”


    “你是指這個地點?”麥克更加不安了。“哦,當然——”


    “我們還有一個秘密,夥計。”理奇說,仍然不看著他。“比爾說這個夏天我們還有比建造俱樂部更重要的事要做。”


    “對。”班思接著說道。艾迪也煞有介事地點點頭。


    “好了。”麥克最後說。“別吊我的胃口了。快說吧。”


    比爾看著其餘的人問道:“有、有人不。不想讓、讓、讓麥克加、加人嗎?”沒有人出聲,也沒有人舉手。“那誰、誰來講、講?”


    又是一陣長長的沉默。最後還是貝弗莉開口了。“我們已經調查清楚是誰殺害了那些孩子;不是人幹的。”


    3


    他們一個一個地給麥克講述關於它的故事:冰上的小醜、門廓下的麻風病人、下水道裏的鮮血和聲音、水塔裏的死屍、理奇講了他和比爾回到內伯特大街的所見所聞,比爾最後還告訴他那本會動的相冊。他還提到他的弟弟喬治就是這樣被害的。“失敗者俱樂部”


    正在籌劃著殺掉這個惡魔——不管它究竟是什麽東西。在一陣恐懼中,麥克曾認為這不過是6個不喜歡黑人的白人為搞笑而作的無稽之談,或者是6個互相影響、不折不扣的瘋子杜撰的胡言亂語。他幾乎想轉身離去,不再理會他們。可是他沒有跑開。因為當比爾說完最後一個字之後,他除了感到恐懼,還感到一種安慰,或許還有別的感覺,更深層意義上的感覺——一種回家的感覺。“我們七個又到一起了。”他暗自想到。他想開口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我見過那個小醜。”


    “什麽?”理奇和斯坦利齊聲問道。貝弗莉也立即轉頭看著麥克。


    “4號那天我見過他。”麥克慢慢地說。比爾敏銳、專注的眼睛鼓勵他繼續說下去。“是的,7月4號……”他若有所思,略微停頓了一下,心裏卻在想:可是我認得他。因為那並不是我第一次見到他,也不是第一次碰到那樣稀奇古怪的事。接著,他想到了那隻鳥。自從3月以來,除了做噩夢,這是他第一次允許自己去想它。


    他本以為自己發瘋了。如果能夠證明自己沒有發瘋的確是一種解脫。不過,那是令人憂心忡忡地解脫。麥克潤了潤嘴唇。


    “接著講。”貝弗莉催促麥克。麥克記起那次遊行的隊伍——麥克在隊伍中與內伯特教會學校的樂隊在一起表演,他吹薩克斯管。就在那期間,他看到了一個小醜在給路邊的孩子分發氣球。


    他穿著銀色的外衣,上麵釘著橘黃色的紐扣,臉上抹得一片白。跟班恩和比爾形容的別無兩樣。隻是不知道他嘴上擦的是口紅,還是油彩,看上去像血一樣鮮紅。


    “頭發是不是橘黃色的?”比爾問麥克。麥克點點頭,接著講道:“我看著他感到很害怕。他看著我轉身就走了,在遠處朝我揮手,好像他能看出我的心思、我的感情一樣,這更使我感到害怕。


    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是這樣,手腳僵直,口幹舌燥……“他看了一眼貝弗莉。他記得當時忽然間感到陽光是那麽刺眼、燥熱;音樂是那麽刺耳;天空是那麽藍。那個小醜一隻手攥著一大把氣球,揚起一隻戴著白手套的手對他擺來擺去,還張著血盆大口朝他詭笑。最後他隻說”我感到很恐懼“來作為結語,因為他實在不知道該怎樣描述那天的感受。但是他們好像都猜透了他的心思似地紛紛點頭。麥克頓時覺得得到一種莫大的解脫。然後,我們就走過去了。”麥克繼續說,“我們爬上了梅恩大街的坡頂。在那裏我又看到他還在給孩子們分發氣球。有的孩子不要,有的孩子在哭。我想象不出他怎麽會那麽快就爬上了山頂。我一直以為是兩個小醜,穿著同樣的衣服。可當他回頭,再次朝我擺手時,我認出了他。不是兩個人,而是同一個。”


    “那不是人。”理奇糾正他。貝弗莉聳聳肩。比爾伸出手臂攬著她,她幸福地望著比爾。


    “他朝我擺手……然後衝我眨眼。好像我們之間有什麽秘密。或者,好像……好像他知道我認出了他。”


    “你認、認、認得他?”比爾放下攬著貝弗莉的那隻手臂。


    “我想是的,”麥克答道,“我必須再查一直才能確定。我父親有許多照片……他收集了許多……聽著,你們常在這裏聚會是不是?”


    “沒錯,”班恩說,“就因為這個我們才要在這裏建一個地下俱樂部。”


    麥克點點頭。“讓我查一下是否確定。如果我是對的,我就把照片帶來。”


    “舊、舊、舊照片嗎、‘比爾問道。


    “是的。”


    “還、還有什麽?”


    麥克張了張口卻沒有說話。他看了看他們的表情說:“我知道你們會說我不是發瘋就是撒謊。”


    “那、那你、你認、認為我們是、是、是瘋、瘋、瘋子嗎?”


    麥克搖搖頭。


    “這點你可以放心,”艾迪說,“我雖然做過許多錯事,可並沒有發瘋。”


    “當然,”麥克說,“我沒有認為你們是瘋子。”


    “那、那麽我、我們同、同樣也沒有認、認為你是瘋、瘋子。”


    麥克清了清嗓子,又開始說:“兩三個月前,我見過一隻鳥。看上去像隻麻雀,又像隻知更鳥,胸部是橘黃色的。”


    “一隻鳥有什麽特別的?”班恩問。“德裏有那麽多鳥。”但是他卻分明感到了一種不安的情緒。他看了看斯坦利。他敢打賭斯坦利不會忘記水塔裏的那一幕。正是因為他喊出了一些鳥的名字才得以脫身。


    “那隻鳥比家養的要大。”麥克又說。他望著那一張張震驚。迷惑不解的麵孔,等著他們的嘲笑。可是沒有一個人出聲。斯坦利看上去像被釘在地上,臉色蒼白得像11月的陽光。


    “我發誓這一切都是真的,”麥克說,“一隻巨大的鳥,就像恐怖電影裏描述的史前巨鳥。但又不像史前的,也不像許多希臘和羅馬神話裏描寫的那些動物,也許是知更鳥和麻雀的混合。兩種最普通的鳥的混合。”


    “在哪、哪、哪裏?”


    “快說。”貝弗莉有些著急。


    麥克整理了一下思緒。看著他們越來越專注的樣子,並沒有表現出絲毫的不信任,覺得渾身輕鬆多了。像班恩遇見的幹屍、艾迪遇見的麻風病人、斯坦利遇到的溺水的孩子,他自己也經曆了這樣一件不合情理、無法解釋、令人毛骨悚然的怪事。他經曆過了。生活還在繼續。他已經把這次經曆融進了他對世界對生活的看法中。


    可是那天發生的一切或多或少在他腦海裏投下了陰影。那之後他有時會夢見那隻大鳥在他頭頂飛來飛去,巨大的影子淹沒了他,怎麽也躲不開。也許忘記的最好方法就是與人分擔。的確,在他講完這些後,他意識到這是一第一次他敢於完整地回想那些奇怪的水溝。


    血跡和那個早晨發生的一切。


    4


    麥克講述了他如何躲進管道才逃脫那隻鳥的經曆。那天下午晚些時候,班恩、理奇和比爾去了公共圖書館。班恩和理奇密切注視著亨利一夥人,而比爾沉浸在思考中。麥克在講完故事之後一個小時回了家,說他父親要他回去拾豆子。貝弗莉要去趟市場,還得給她父親準備晚飯。艾迪和斯坦利都有自己的事。但是在他們分別之前,他們都在思考著他們的地下俱樂部。對比爾(也是對大家)來說,地下俱樂部的建造是一個標誌,他們已經開始著手。無論如何,他們將集體行動,聯合起來。他們已經開始了。


    在去圖書館的路上,比爾和理奇、班恩談論著麥克講的那個故事,談論著那隻大鳥的可信度。那隻鳥隻是麥克遇到的怪物,並沒有另外一個人見到或聽說過。可是難道不是每個人都見過它嗎?也許各人見到的並不相同。也許比爾看見的是隻烏鴉,理奇看到的是隻老鷹,貝弗莉看到的則是隻金色的大雕,還都不重要。關鍵是那都是同一隻鳥。如果這個沒錯的話,比爾相信他們每一個都見過那個麻風病人、那具幹屍和那些死去的孩子——這些都是源於一種東西。


    “這麽說,我們必須立即行動,如果我們想讓一切成功的話。”


    斯坦利說。“我想它對我們的了解並不比我們對它的了解少。它肯定在設法阻撓我們。如果我們落在它後麵,就慘了。你還記得昨天的談話嗎,比爾?”


    “當然。”


    “我希望我能跟你一起去。”


    “班、班、班恩和理、理奇會、會、會跟我一起的。他們都很聰明。”


    此時此刻,比爾心裏的計劃因為麥克的講述而最終成熟了。他決定像許多電影裏描述的那樣,用銀子彈射死那個怪物。但他們得自己製作一顆這樣的子彈,這就是他們這次來圖書館的目的。有了這樣一顆子彈,回到內伯特大街他們就可以擊中那個怪物的狗頭,一切就大功告成了。這樣計劃著,他們已經來到圖書館門口。他們在那兒停留了好一會兒,神情嚴肅地望著彼此,最後才走進去。


    5


    一個星期過去了。時值7月中旬,地下俱樂部就要竣工了。理奇大聲說:“中午到了,這真是一天中最美的時候——”


    “據我所知,中午已是兩小時之前的時間了,理奇。”麥克用嘲弄的口吻對他說。


    他們兩個正在築圍欄,艱苦的工作加上悶熱的天氣使他們大汗淋漓。t恤都濕透了,粘在身上。5分鍾後,理奇跳出洞來,到了約定吸煙的時間了。


    “我記得你好像說你沒有雪茄了。”班恩追問道。


    理奇矢口否認這一說法。麥克夾著他父親的相冊,召集眾人。


    “比爾和艾迪半個小時前就到垃圾堆去尋找硬板去了,”理奇告訴麥克,“斯坦利和貝弗莉去五金店買合葉。對了,麥克,你必須再交23美分,如果你想留在俱樂部的話——是分擔合葉的錢。”


    麥克數出23美分遞給理奇,然後走到洞邊去觀望。這哪裏是個地洞,四周的牆壁已經整理光滑,每邊頂部都有加築。班恩、比爾和斯坦利已經把那些粗糙的木板收拾平整。班恩和貝弗莉把每一個連接處都用釘子釘牢。旁邊有一堆泥土是準備最後封頂用的。


    班恩注意到麥克手中一直拿著相冊,話題便轉到這本相冊上來。這些都是麥克的父親在德裏收集的老照片。他愛好這項工作。


    麥克從前翻著看的時候曾經見過那個小醜——就在照片裏。他覺得他們都該看一看。所以趁父親下地勞動、母親在後院晾衣服的時候偷偷地拿出來,帶到這裏。可是麥克堅持要等大家聚齊之後才看。


    於是在理奇的請求下,麥克幫助他和班恩繼續挖土。


    “你們和比爾的事進行得怎麽樣了?”麥克邊幹邊問。


    “還順利吧。”理奇說這話的時候給班恩使了個眼色。


    “理奇,怎麽不開收音機?”班恩問。


    “電池不行了。”理奇隨便提到幾個搖滾歌星的名字,沒想到麥克把話接過去一口氣說出一長串名單,這著實讓他吃了一驚。理宏又講了他媽媽看到他正在看電視裏的搖滾演唱的時候,說要送他到軍訓營去的故事,說著竟然唱了起來;班恩在地洞裏手舞足蹈。麥克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理奇覺得他們莫名其妙。


    “哦,夥計,”麥克笑得說不上話來,“太有意思了。那真是太荒唐了。”


    理奇還是不明白他們為什麽笑個不停。他越是追問,他們笑得越厲害。他們的笑聲在綠色的叢林裏蕩漾。這笑聲那麽年輕、健康、有感染力、生動、自由。方圓幾裏範圍內幾乎每一種有生命的東西都在用各自的方式回應著。但是從一個巨大的水泥管裏流出來、又被衝到肯塔斯基河上遊的東西是沒有生命的。昨天下午剛剛被暴雨襲擊過。德裏鎮的下水道洶湧泛濫足有兩三個小時。各種垃圾衝在一起,臭氣熏天。


    水中漂著一個名叫吉米的男孩的屍體。他隻有9歲,已經麵目全非了。除了鼻子還能辨認出來,其餘部位都像被什麽啄過似的,潰爛不堪。白色的手掌像死魚一樣浮在水麵上。手也被啄過,隻是不太嚴重。身上的襯衣隨著水的流動一鼓一縮,一鼓一縮,像個水袋。比爾和艾迪扛著找來的木板路過這裏。他們早就聽到了林子裏的笑聲。於是加快腳步離開吉米的屍體,趕去看看是什麽事如此有趣。


    6


    比爾和艾迪回來了,他們還在笑個不停。他們把木板放在地上。班恩爬了出來。


    “太好了,”班恩驚歎道,“哇,太棒了。”


    他們一鼓作氣把新撿來的木板釘好。“別被鏽釘子劃了手,否則會得破傷風的。”艾迪提醒班恩。


    “什麽?”理奇說。“聽起來像是婦科病。”


    “蠢貨,”艾迪罵道,“是破傷風。要是你被生鏽的鐵釘劃破了手,那麽細菌就會進入你的體內,破壞你的神經。懂嗎?到時你不能吃,不能喝,隻有餓死。”


    聽了他的話,大家都沉默了,感到一陣緊張。


    “那你為什麽還跟比爾去找木板呢?“理奇問。


    艾迪環視著大家,看著比爾正在觀察那即將建成的地下俱樂部,輕輕地說:“即使有危險,也總得有人去做啊。我發現這是我從我媽媽身上沒有發現過的最重要的一點。”接下來是一陣沉默。


    班恩自顧自地幹著活,比爾陷入了沉思,這一切多麽奇特啊。這個夏天他們能聚在這裏真是奇特又完美。


    “那兒有扇門。”艾迪一邊往回走,一邊拉上拉鏈。“門很大。


    不過比爾說過如果我們一齊動手就能把它抬回來。“


    班恩問是什麽樣的門。


    “紅、紅、紅木的,我認、認為。”


    “有人舍得扔掉一個紅木門?”班恩驚訝地問。


    “人們真是什麽都扔。”麥克說。“那、那是什、什、什麽?”比爾注意到麥克的相冊。


    比爾和理奇交換了一下眼色。


    “怎麽了?”麥克問。“你弟弟房間裏也發生過那樣的事嗎,比爾?”


    “是、是的。”比爾隻說了一句,就不再多說了。


    他們繼續工作,等待貝弗莉和斯坦利。他們兩人終於回來了。


    麥克開始展示他的照片。“有些照片是一百年前的。我爸爸說他從商人手裏買來或是從舊貨店裏收購的。還有的是用別的收藏品換來的。有的照片是立體的——通常情況下兩張照片一模一樣,但當你用雙簡望遠鏡觀看的時候,它們就成了一張立體照片。德裏的許多事我看都跟它有關——那個怪物。”


    他看看比爾,比爾目光深遠,點了點頭。


    “所以,從7月4號的遊行後,我~直在尋找。因為我知道我曾經見過那個小醜。我知道。看。”


    麥克翻開相冊,遞給班恩。


    “別、別、別碰、碰、碰那些照片!”比爾顯得很緊張。理奇看到比爾握緊了那隻曾經因為觸摸喬治的相冊而受傷的手。


    “比爾說得對。”理奇那與以往完全不同的嚴肅的語調對大家來說是最有說服力的。“小心!就像斯坦利說的。既然我們見過發生這樣的事,你們也會看到。”


    於是大家小心地傳遞著相冊。每個人隻是摸著它的邊緣,生怕再往裏就會發生什麽可怕的意外。當相冊又回到麥克的手中時,他指著第一頁的一幀照片說:“我爸爸說這張照片已經無法考證時間了。但至少是問世紀中期的,據說這個值40美元或者不止。”這是一張大型明信片式的照片。比爾看到它時長長地鬆了口氣。原來麥克的父親已經在每一頁上都覆蓋了一張塑料紙。可是比爾覺得看到它就在那照片中。


    照片上是這樣一幅畫麵:一個有趣的家夥在滿是泥土的大街當中蹦來蹦去。街兩邊有幾棟房子,還有些商店式的建築。這個是德裏鎮。它就在那裏,在那鋪滿了鵝卵石的街道兩邊。照片上部的背景中,比爾看到一排騾子在拖一條駁船。一群小孩圍著那個家夥,其中一個戴著樹枝編的草帽,讓他覺得如果他能早出生幾百年,那孩子就是他自己。那東西咧著大嘴笑著,頭上除了兩縷像觸角的一樣的毛外再沒有多餘的頭發。比爾立刻認出了是那個小醜。20年後,它又出現了。他緊緊地盯著那張照片,他肯定照片將會動起來。可是並沒有發生。他把相冊遞給理奇,最後又還給了麥克。麥克翻過幾頁說:“這張是1856年的,就在林肯競選總統的前4年。”


    這張是彩照——像一種卡通畫。一群醉鬼站在沙龍前,一個肥胖的留著山羊胡的政客拿著瓶泡沫豐富的啤酒站在一塊木板上。他肥胖的身體壓彎了木板。不遠處,有些頭戴圓帽的婦女鄙夷地看著這滑稽的場麵。“我爸爸說這樣的名片在內戰前非常流行。”麥克說。


    “人們常以此互贈。興許是一種玩笑。”


    “是諷。諷。諷刺。”比爾說。


    接下來是一張1891年、一張1933年、一張1945年的照片。


    相冊在每個人手中傳遞,其中的畫麵清晰地展現在大家的麵前。而讓人倍感恐懼和緊張的是每一張照片的背景中都有那個身穿銀色。


    釘著橘黃色紐扣的外衣的小醜。當他們看到1945年的一張時,怪事又發生了,照片中的景物移動了起來。


    “那是什麽?”麥克驚問。


    “快、快、快看,”比爾艱難地吐出幾個字,“大、大家快、快看。”


    他們都圍上來。


    “哦,天啊!”貝弗莉尖叫著。


    “是它!”理奇失聲叫道。在極度激動中他在比爾的背上猛地敲了一下。他看了看艾迪和斯坦利,一個蒼白如紙,一個僵冷似冰。


    “那就是我們曾經在喬治的房間裏看到的。”


    空氣裏死一般的沉寂,隻有偶爾吹來的夏日的微風。每個人的眼睛都緊緊地盯著照片中的一切:人群的歡呼聲、樂隊的演奏聲都清楚地傳入耳際。遊行的隊伍緩緩地朝他們走來,就在即將來到照片邊緣的時候卻回到了13年前的樣子——隊伍不見了,好像鑽進了一個不為人知的洞穴裏。於是畫麵變成了一戰結束後德裏歡迎凱旋歸來的英雄們,繼而是德裏聖誕演奏會和二戰中的老兵跟隨在學校樂隊後一起進行。小醜就站在人行道上比劃著手腳,表演啞劇。


    比爾第一次注意到人們在經過那裏時都繞開了它——卻不是因為看見了它,而似乎是他們感覺到或聞到一股不好的味道。隻有孩子們是真的看見了它,趕快躲開了。


    班恩要伸手去摸那張照片——比爾在喬治的房間裏曾經這樣做過。“別、別、別碰它!”比爾喊起來。


    “我想沒問題,比爾。”班恩說。“看。”他把手放在照片表麵的塑料保護膜上,過了一會兒又拿開了。“但是如果沒有這一層塑料膜——”


    班恩的話還沒說完,隻聽貝弗莉發出一聲尖叫。班恩的手剛剛拿開,那個小醜就停止了滑稽表演,張開血盆大口,大笑著朝他們衝過來。比爾不敢再看,希望它能像剛才的遊行隊伍一樣在他們的眼前忽然消失。可是小醜並沒有消失在那個所謂的照片與現實世界分界處的洞穴裏。它反而跳到了照片的前景中,眼看就要衝到他們中間了——突然,它把臉貼在塑料薄膜上。貝弗莉又發出了一聲尖叫,連艾迪也忍不住了。塑料薄膜被它頂得鼓起來,紅暈頭壓得扁平。


    “我要把他們全都殺掉!”小醜大笑著、尖叫著。“快想辦法阻止我吧。我要殺了你們!讓你們發了瘋,再殺掉你們!你們無法阻止我!我是狼人!”它果真變成了狼人。銀白色的臉望著他們,露出鋒利的牙齒。“你們無法阻止我!我是麻風病人!”它又變成了麻風病人。凸凹不平的臉上,一雙死人一樣的眼睛瞪著他們。“你們無法阻止我!我是幹屍!”麻風病人的臉迅速衰老了。陳年腐朽的繃帶把它的全身包裹起來,它成了一具木乃伊。班恩轉身就逃,他的臉色愈發蒼白,一隻手不停地搓著脖子和耳朵。


    “我是那些死去的孩子!”


    “不!”斯坦利喊道。他的臉因受到過度的驚嚇而扭曲變形,眼珠都凸了出來。他一把搶過相冊,啪地合上,用雙手緊緊地按住。


    他驚慌地看著大家,連聲說道:“不、不、不。”突然間比爾發現他更關心的是斯坦利說出的一連串的“不”,而不是那個小醜。他知道那正是小醜希望達到的目的,因為……因為也許它害怕我們……


    在漫長的生命裏它第一次害怕了。


    於是他抓住斯坦利的肩膀,用力地搖。斯坦利牙關緊咬,手裏的相冊也掉在了地上。麥克走過去撿起來,又匆忙地放在一邊。在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之後他再也不想多看它一眼。可那畢竟是他父親的收藏品。而且他知道父親永遠也不會看到他剛才所見的一幕。


    “不。”斯坦利輕聲說。


    “是的。”比爾斬釘截鐵地說。


    “不。”斯坦利依然重複著這個字。


    “是的。我們都、都、都——”


    “不”


    “——都、都、都看見了,斯坦利。”比爾說著看了看其他的人。他們都說“是”。


    比爾強迫他看著自己。“別、別讓它嚇、嚇、嚇壞你、你,夥計。”比爾說。“你、你也、也、也看、看見了。”


    “我不想!”斯坦利低聲哭泣著,額頭上滲出密密的汗珠。


    “可是你、你、你的、的確看、看見了。”


    斯坦利看著每個人,試圖擺脫那個令他發瘋的印象。“是的。”


    他說。“是的,好吧。既然你們希望我說是,那就是吧。”


    比爾暗想:我們仍然在一起。它殺不了我們。我們能夠去殺死它——如果我們有足夠的勇氣和力量的話。他看到每個人的眼神中都流露出和斯坦利一樣的恐懼。“是、是的。”他說著,朝斯坦利笑了笑。過了一會兒,斯坦利也笑了,臉上又恢複了健康的顏色。隨後,他們都笑了——雖然還帶著些許緊張和恐懼。


    “來。”他說,因為總得有人說點什麽。“讓我、我們完、完成我們的工、工作。你們看如。如何?”


    他看到了每個人眼中的滿意和喜悅。他也為他們感到高興。但是他們的喜悅對於他自己的恐懼起不到多大作用。事實上,在他們的喜悅中使他憎恨他們。難道他將永遠無法傾訴他的失意嗎?是不是連有一點點這樣的想法也是不公平的?因為至少在某種意義上他正在利用他們——利用這些朋友,用他們的生命去冒險——為他的弟弟報仇。喬治死了。如果要報仇的話,隻有用活著的人的性命去努力。這會怎樣?會對他有什麽影響?是不是讓他變成那個自私的阿瑟王?“哦,上帝啊,”他在心中默默祈禱,“如果真是這樣,我寧願永遠都不要長大。”他的決心依然無可撼動。但那真的是個痛苦的決心。


    痛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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