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當那隻巨大的黑蜘蛛帶著一股令人惡心的微風,從網上迅速爬下來,是比爾把他們聚集在一起。斯坦利像孩子似地尖叫起來,棕色的大眼睛瞪得好大,拚命地用手指搓著臉頰。班恩一步一步向後退縮,一屁股撞在牆上。他感到冰涼的火焰沿著褲管向上蔓延,又慢慢地消退了。一切都像在夢中一樣。當然這些並沒有真正發生;隻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噩夢。班思感到自己的雙手好像被係上了沉重的負擔,怎麽也抬不起來。


    理奇的目光落在那張大蛛網上。上麵掛著許多吃剩下、腐爛的屍體。


    貝弗莉和麥克緊緊地抱在一起,呆若木雞,看著眼前的一切。


    當那隻蜘蛛落在地板上,向他們爬過來的時候,它的扭曲的身影映在牆上。


    比爾的眼裏充滿怒火。他看了大家一眼,好像示意他們退下。


    然後轉過身,麵對那隻蜘蛛。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竟然朝它走了過去,沒有跑,隻是攥緊了拳頭,走得很快。


    “你、你、你殺、殺、殺了我弟、弟!”


    “不要,比爾!”貝弗莉尖叫一聲,掙脫了麥克,向比爾飛奔過去。“放開他!”她衝著那隻蜘蛛高聲喝道。“不許碰他!”


    糟糕!貝弗莉!班恩也向前跑去,隱隱約約地感到艾迪就在他的左邊,那隻沒有受傷的手裏握著哮喘噴霧劑。


    這時它撲向手無寸鐵的比爾,將比爾整個人都理在它的影子裏,前腿在空中揮舞。班恩伸手去抓貝弗莉的肩膀。她猛地轉過身。


    “幫幫他!”她高聲叫道。


    “怎麽幫?”班恩高聲反問道。他一回身,聽到它急切的低叫,看著它深不可測、邪惡的眼睛,看到了它的殼之後的真麵目——比蜘蛛可怕得多,令人發瘋的光。他的勇氣沒了……但是貝弗莉在請求他。貝弗莉,他愛她。


    “找死啊,別管比爾了!”他尖聲叫道。


    一隻手用力拍在他的後背,他差點摔倒。是理奇。雖然他的臉上還流著淚水,但是他還發瘋似地笑個不停。“咱們去抓住他,幹草堆!”理奇大聲喊道。“chud!chud!”


    她?班恩感到迷惑不解。她,他是這麽說的嗎?


    他大聲喊道:“好吧,但是那是什麽意思?chud是什麽意思?”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理奇大聲叫著,跑向比爾,跑進它的陰影。


    它蹲在後腿上,前腿在比爾的頭頂不停地揮舞。斯坦利也被迫上前,看見比爾直視著它,他的藍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它那雙橘黃色、射出可怕的死光的眼睛。斯坦利停住腳步,明白除魔儀式——不管那是什麽——已經開始了。


    2


    ——你是誰,為什麽來找我的麻煩?我是比爾·鄧邦。你知道我是誰,來此的目的。你殺了我弟弟,我來這裏就是要殺了你。你殺錯人了,婊子。


    ——我是永恒。我能吃掉整個世界。


    是嗎?果真如此?那麽,你吃的就是最後一頓飯了。


    ——你沒有力量;力量在這裏;感覺一下,小毛孩,再說一遍你是怎麽來殺上帝的。你認為你看到我了嗎?你隻能看到你所能想象得到的東西。你能看見我嗎?那麽,來吧!來吧,臭小子!來吧!


    被扔了出去——(他)


    不,不是被扔了出去,而是像子彈一樣被射了出去。他被高高舉起,扔到房子的那一邊。這隻是我的想象!他高聲對自己說。我的身體還站在那裏,與它對視,勇敢點,這隻是幻覺,勇敢點,真實點,站直了,站直了——(砸)


    耳邊風聲呼嘯,猛地衝進了一段漆黑、滴水的管道,經過一個個交叉口,經過一堆堆白骨,就像火箭助燃的飛鏢,飛向無邊無際的黑暗。


    (他的拳頭)


    無邊無際的黑暗。這裏的地板很硬很硬,好像打過蠟的硬橡膠。他就像遊戲轉盤上的一個跨碼,旋轉著向前滑去。他趴在永恒的舞廳地板上,永恒即是黑暗。


    (柱子上)


    ——住口,你為什麽說那些東西?那也幫不了你,傻小子。


    還是覺得他看見了鬼!


    ——住口!


    他一拳砸在柱子上,還是覺得他看見了鬼。


    ——住口!住口!我命令你,命令你,住口!


    不喜歡,是嗎?


    比爾想:隻要我能大聲地把這句話說出來,一個字也不結巴,我就能掙脫這個幻覺——這不是幻覺,傻小子——這是永恒,我的永恒,你在這裏迷了路,永遠找不到回去的路;注定要在黑暗中流浪……跟我麵對麵地交鋒,就是這個下場。


    但是這裏還有另外一個人。比爾感覺到了,奇怪地聞到了:前方的黑暗中有一個巨大的身影。一個殼。他沒有感到害怕,反而油然而生一種敬意;這是一種使它的魔力也相形見細的力量,比爾沒有時間細想:求求你,求求你,不管你是什麽,記住我是非常渺小的——他一路衝過去,看見一隻海龜,殼上有各種耀眼的色彩。它的頭慢慢地伸出殼來,比爾感到那個把他拋進這無邊的黑暗中的怪物暗暗吃了一驚。海龜的眼睛很慈祥。比爾覺得它一定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比那個自稱是永恒的它還要久遠。


    你是誰?


    ——我是海龜,孩子。我創造了這個宇宙,但是請不要責怪我;我的肚子很疼。


    救救我!請你救救我!


    ——我不應該插手這些事情。


    我弟弟——在這個無限廣闊的宇宙中有他自己的位置;能量是永恒的,這一點連你這麽大的孩子都懂。


    他飛速向前滑行。聽到它的叫罵,它的聲音尖利、充滿了憎恨。但是當海龜說話的時候,它的聲音就完全消失了。海龜在與比爾的思想對話。他知道了還有“另一個”,那個終結者住在比這個宇宙還要遙遠的太虛中。這個終結者可能創造了這個隻會觀望的海龜和隻知殺戮生命的它。這個終結者是宇宙之外的一股力量,超越一切力量的力量,是世界萬物的締造者。


    他突然明白了:它要把他拋到這個宇宙邊緣的那道牆的那邊,拋進另外一個——(被海龜稱做是無限廣闊的宇宙)


    它住的地方。在那裏,他能看見它的真麵目,無形的、摧毀一切的光。在那裏他或者被殺死,或者他變得精神錯亂但還有幾分知覺,永遠生活在它的無邊無際、無影無蹤、嗜殺成性的生命裏。


    請救救我!為了其他的人——你必須幫助你自己,孩子怎麽做呢?請告訴我!怎麽做?怎麽做?怎麽做?


    他已經滑到海龜長著厚厚的鱗片的後腿,被它的巨大的腳指甲驚呆了——在那對罕見的黃藍色的指甲裏,漂動著銀河。


    求求你,你是善良的,我感覺得到,我相信你是善良的。我求你……你不願意幫助我嗎?


    ——你已經知道了。隻有chud和你的朋友。


    求求你,哦,求求你。


    ——孩子,你必須把你的拳頭砸在柱子上,還要堅信你看見了鬼……我能告訴你的就是這些了。你來到這種地方,就應該拋開那些限製——他感到海龜的聲音漸漸消失了。他已經從它的身邊經過,滑向更深的黑暗。海龜的聲音淹沒在把他拋進這個黑暗的虛無中的怪物的聲音裏——蜘蛛的聲音,它的聲音。


    ——你覺得這裏怎麽樣,小朋友?喜歡嗎?喜歡遇到我的朋友海龜老頭兒嗎?我還以為那老東西幾年前就死了,你覺得它能幫你嗎?


    不不不不他砸在不他砸——砸——啊——啊——在不——不許胡說!沒時間了;趁現在還有點時間我們來談談,談談你自己,小朋友……告訴我,你喜歡這裏冷冰冰的黑暗嗎?你喜歡這次宇宙之外的虛無中旅行嗎?等你滑過去,小朋友!等你滑過去來到我住的地方!等著吧!等著死亡之光!你隻要看一眼,就會發瘋……但是你會生活……生活……生活……在死光之中……在我的身體裏……


    它一陣狂笑。比爾感到它的聲音在消失,又在增強,好像他被推向遠方,同時又被拉近。是的,他覺得是如此。因為當那些聲音還清晰可辨的時候,他又奔向另外一個陌生的聲音。那是死光的聲音,他想。


    ——沒時間了;趁現在還有機會,我們談談——他離那個會說人類語言的它越來越遠,與它之間的這種神智清醒的交流很快就要中斷了。他明白了它並不是隻想把他送到真正的它所在的那個地方,而是要切斷他們之間精神上的交流。如果那種默契被隔斷了,他就徹底毀滅了。中斷了交流也就沒有獲救的希望了。


    離開它……又在接近它。如果它想在這個地方吃掉小孩子,或者把他們吸進肚裏,或者怎麽樣,那為什麽不把他們都扔進這無邊的虛無中來呢?為什麽隻有他一個人?


    因為它必須除掉與蜘蛛軀殼裏的它對峙的那個孩子。蜘蛛軀殼中的它與被稱做死光的立以某種方式聯係著。當它在這裏的時候,它是不可戰勝的……但是它也在地球上,在德裏地下,是一種具體有形的東西……任何有形的東西都可以被殺掉。


    比爾滑向無邊的黑暗,而且速度越來越快。為什麽我總覺得它說的那麽多都隻不過是虛張聲勢?為什麽?怎麽會?


    他明白了,也許……隻是也許。


    海龜說了隻有chud.假設這個就是?假設他們都死死地咬住了對方的舌頭,不是實際上的,而是在意識裏,精神上?假設如果它把比爾扔進遙遠的太虛,扔進它的永恒無形的自我,那麽這個儀式就結束了?它就可以隨心所欲地攻擊他,殺死他,同時贏得了一切。


    ——你幹得不錯,孩子,但是再遲一會兒,就沒有時間了——太可怕了!嚇死我了!嚇壞了我們所有的人!


    ——滑行,滑行,他已經感覺到了,前麵有一堵牆,在綿延無際的宇宙的盡頭有一堵牆,越過那堵牆就是死光——別跟我說話,孩子,別跟自己說話——那會使你崩潰。咬緊了,如果你敢,如果你夠勇敢,如果你還堅持得住……咬緊了,孩子!


    比爾咬緊了牙關——不是用他的牙齒,而是用意念的牙齒。


    他壓低聲音,是那聽起來全然不像他自己的聲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大聲喊道:“他一拳砸在柱子上,還是覺得他看見了鬼。


    鬆開我廠他感到它在他的意識裏發出一聲尖叫——陰謀破產的狂怒,還有恐懼和痛苦。它還不習慣自己的計劃被破壞;它從沒遇到過這種事情。直到片刻之前,它從沒想過可能會有這種事情。


    比爾感到它因為他而痛苦萬分,現在不是在拖,而是在推——想要甩掉他。


    “一拳砸在柱子上,我說!”


    “住口!”


    “把我送回去!必須這麽做!我命令你!命令你!”


    它又發出一聲尖叫,現在疼痛更加強烈了——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因為它這一生一直在製造痛苦,以痛苦為生,自己卻從未體驗過這種感覺。


    它還是把他往回推,想要擺脫他,就像以往它總是戰無不勝,現在還是盲目、倔強地堅持自己的勝利。它還在推……但是比爾感覺到速度已經慢下來了,一個奇怪的意象浮現在他的腦海:它那條像厚厚的橡膠皮帶似的舌頭在斷裂、流血。他看見自己用牙齒緊緊地咬住那條舌頭,臉浸在它的令人渾身痙攣的血液裏,呼吸著它的令人窒息的惡臭的氣味,但是還堅持著,堅持著。雖然它在痛苦。


    憤怒地掙紮著,他還是不放鬆,不讓它的舌頭縮回去——(chud,這就是chud,堅韌、勇敢、忠誠、代表你的弟弟,你的朋友;相信,相信一切你曾經相信過的東西,相信隻要你告訴警察體迷了路,他就會把你安全地護送到家;相信聖誕老人就住在北極,用他所收藏的那些喜歡惡作劇的孩子來做玩具;相信爸爸媽媽會重新愛你;相信隻要有勇氣,就能流利地說出每一句話;再也不是失敗者,不用再躲在那個被稱做“失敗者俱樂部”的地洞裏;不再躲在喬治的房間裏,因為不能救他而痛哭流涕;相信自己,相信那種欲望的熱烈)。


    他突然在黑暗中放聲大笑起來,不是那種歇斯底裏的笑,而完全是驚歎、喜悅的笑。


    “哦,我相信所有的一切!”他大聲叫道。他的雙臂高高地舉過頭頂,仰起臉,突然感到全身充滿了力量。


    他聽到它又發出一聲尖叫……突然他被拖了回去,腦子裏還在想著他的牙關緊閉,深深地嵌入它的舌頭裏。他飛過黑暗,耳邊風聲呼嘯。


    他被拉回去,又經過那隻海龜,看見它的頭已經縮進殼裏;它的聲音空洞、失真,好像它住的那個殼也是深不可測的永恒:——幹得不錯,孩子,但是現在我已經盡了全力;別讓它逃掉。你知道能量是會減弱的;11歲能做的事情常常不可能再來一次海龜的聲音越來越遠了。隻有疾駛而過的黑暗……粗大的管道入口……陳年、腐爛的黴味……掛在臉上的蛛網……岔口,一片漆黑,還有它的尖叫:一鬆開我!鬆開我!我會離開,永不騷擾此地。鬆開我!


    疼,疼,疼——“伸出拳頭!”比爾感到一陣狂喜,高聲叫道。他能看見光了,但是越來越暗……不一會兒,他看見自己和其他的人手拉著手站成一行。他看見自己身體下垂,仰著頭,直視那隻拚命扭動著軀體的蜘蛛。它的粗糙、帶刺的長腿在地板上敲打著,嘴裏吐著毒液。


    它在痛苦地尖叫。


    比爾對此深信不疑。


    這時他猛地回到自己的身體裏。如此大的衝擊力,使他一下鬆開艾迪和理奇的手,跪在地上,滑出好遠,滑到蛛網的邊沿。他想也沒想,伸手抓住一根像電線杆那麽粗的蛛絲,手頓時失去了知覺。


    “別碰那東西,比爾!”班恩大聲喊道。比爾猛地抽回手,手掌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傷口。他吃力地站起來,盯著那隻蜘蛛。


    它正倉皇逃跑,飛快地向房子後麵光線黑暗的地方爬去。身後留下一灘汙血;剛才他們目光的對峙已經使它身負重傷。


    “比爾,蜘蛛網!”麥克高聲叫道。“小心!”


    他退後幾步,抬頭看見一根根蛛絲像肉滾滾的白蛇砸在地上,落在地上,便鑽進地縫裏,消失得無影無蹤。整個大網塌落下來。


    “蜘蛛!”比爾大聲喊道。“它在哪裏?”


    他在意識裏還能聽到它的叫聲,在痛苦地低泣;意識到它已經沿著他剛剛穿過的那條通道逃了回去——但是它是逃回把比爾扔出去的那個地方了……還是躲起來了?死了?還是逃走了?


    “上帝,光!”理奇叫道。“光要滅了!發生了什麽,比爾?你去哪兒了?我們還以為你死了!”


    比爾雖然還不清醒,但是他知道那不是真話:如果他們真的以為他死了,他們就會逃跑,分散開來,那麽它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把他們一個個捉回來。也許準確地說他們以為他死了,但是相信他還活著。


    我們得弄清楚!如果它要死了,或者逃回它來自的地方,剩下的一部分它所在的地方,那就好了!但是如果它隻是受了傷怎麽辦?如果它能複原怎麽辦?如——斯坦利的尖叫打斷了他的思路。在微弱的光線下,比爾看到一根蛛絲砸在斯坦利的肩膀上。比爾還沒抓到他,麥克縱身撲向這個矮小的男孩。他把斯坦利推向一邊,那根蛛絲彈了回來,刮破了斯坦利的襯衫。


    “回去吧!”班恩衝他大聲叫道。“離開這裏,馬上就全塌下來了!”他一把抓住貝弗莉,拖著她往小門跑去;斯坦利也掙紮著站起來,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拉起艾迪,互相攙扶著,朝班恩他們跑過去。


    頭頂的蛛網都塌下來了。扯斷的蛛絲落在地上,便失去了原形,發出嘶嘶的聲響,淚失了。


    麥克低著頭,彎著腰,左右躲閃,艱難地站過蛛網。理奇跟著他。雖然他的頭發都已經倒立起來,理奇還在不停地大笑。光線越來越暗,牆上的磷光也消失了。


    “比爾!”麥克焦急地喊著。“快走!快離開這裏!”


    “要是它還沒死怎麽辦?”比爾高聲問道。“我們應該去追它,麥克!我們應該確認一下!”


    一團蛛網像降落傘一樣落下來。麥克一把抓住比爾的胳膊,把他拽了出去。


    “它死了!”艾迪歡呼著。“我聽見了,它要死了,它要死了。


    我敢肯定!“


    黑暗中理奇拉過比爾,緊緊地擁抱著他。他高興地拍著比爾的背。“我也聽見了——它要死了,老大!它要死了……而且你也不結巴了!一點都不!你是怎麽幹的?到底是怎麽——”


    比爾的腦子暈乎乎的,他累極了。他從沒感到這麽累……但是他的意識又聽到了海龜那疲倦、奄奄一息的聲音:我已經盡了全力;不要讓它逃掉……11歲能做的事情常常不可能再來一次。


    “但是我們應該確定——”


    他們拉起手,周圍一片黑暗。但是在光線徹底消失之前的一刹那,他看到了貝弗莉臉上……還有斯坦利的眼神裏的懷疑。當最後一縷光線消失的時候,他們還能聽到可怕的蛛網撕裂的聲音。


    3


    ——啊,你又來了,小夥子!但是你的頭發怎麽了?全禿了!


    真可悲!人類的生命是多麽淒慘短暫啊!每一個生命都是白癡寫的薄薄的小冊子!嘖——嘖!所有——我還是比爾·鄧邦。你殺了我弟弟,殺了斯坦利,還想殺麥克。


    我告訴你吧:這一次不把你幹掉,我絕不罷手。


    ——海龜很愚蠢,蠢得都不會撒謊。它跟你說了實話,小夥子……機會隻有一次。你打傷了我……你讓我大吃一驚。不會再有第二次了。是我把你找回來。我。


    沒錯,是你叫我們回來的,但是你不是惟一的一個——你的朋友,老海龜……它幾年前就死了。這個老糊塗在它的殼裏吐出一兩個銀河,噎死了。你很難過,是嗎?也很奇怪。你開始當作家的時候,它就死了。你肯定感覺到它已經離去了,小夥子。


    我不相信。


    ——哦,你會相信的……你會親眼看到。這一次,小夥子,我要讓你看到一切,包括死光他感覺到它的聲音越來越高——最後他感覺到了它的歇斯底裏的憤怒,他害怕了。他集中精力,想要抓住它的意念的長舌,拚命地想重新找回兒時的信念,同時也明白了一個殘酷的事實:上一次它毫無準備。而這一次……即使並不隻是它把他們找回來,毫無疑問它一直在等待著他們的到來。


    比爾仍然——當他的目光注視著它的眼睛的時候,他感到了自己的憤怒,感到它身上的舊疤,感到它真的受了重傷,現在還在疼。


    當它把他扔出去,當他的意識離開他的身體的時候,他一心要抓住它的舌頭……但是卻失手了。


    4


    另外4個人呆若木雞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最初一切都是昔日的重視。開始時那隻蜘蛛,好像要捉住比爾,一口把他吞下去。


    突然又僵在那裏。比爾的目光和它那寶石似的眼睛交織在一起。有一種接觸……難以猜測的接觸。但是他們知道那是一場較量,意念的較量。


    這時理奇抬頭看見那張新織的蛛網,看見了第一點不同。


    上麵仍然掛著很多吃得剩下一半的屍體……但是在~個高高的角落上掛著另一具屍體。理奇確信這具屍體是新鮮的,可能還活著。貝弗莉沒有抬頭——她的眼睛盯著比爾和蜘蛛一旦是即使在萬分恐懼中,理奇也看出了貝弗莉和網上那個女人的相似之處。紅褐色的長發。睜著眼睛,一動不動,毫無表情,口水順著嘴角流在下巴上。她被攔腰掛在蛛網的一根主幹線上。身體微微前傾,四肢無力地垂在空中。


    理奇還看到另外一具屍體在蜘蛛網下,一個他從來沒見過的男人……但是他的意識一下子就發現他很像剛剛死去的亨利。鮑爾斯。


    鮮血從那個陌生人的眼睛裏流出來,在嘴角、下巴上結成血塊。他突然貝弗莉發出一聲尖叫:“出事了!出事了,快幫幫忙,看在上帝的份兒上,難道沒有人能幫幫忙嗎——”


    理奇的目光猛地回到比爾和蜘蛛的身上……她聽到恐怖的笑聲。比爾的表情有些異樣,皮膚紫青,眼睛向上翻著,露出了眼白。


    哦,比爾,你在哪兒?


    理奇看到比爾的鼻子突然噴出一股血濃。他的嘴痛苦地扭曲著,想要大叫出來……蜘蛛轉過身,露出毒顎,又向他發動起進攻。


    它要殺死比爾……至少要殺死它的身體……趁他的靈魂還在別處飄蕩的時候,把他的靈魂永遠關在外麵。它就要贏了……比爾,你在哪兒?看在上帝的份兒上,你在哪兒?


    從一個遙不可及的地方,隱隱約約地傳來比爾痛苦的尖葉……


    還有一句毫無意義的話,如此清晰,充滿——(海龜死了,哦上帝,海龜真的死了)


    絕望。


    貝弗莉尖叫著,捂住耳朵,似乎要隔斷那個漸漸遠逝的聲音。


    蜘蛛抬起身,理奇閃電一般衝了上去,一邊學著愛爾蘭警察的聲音:“這兒呢,這兒呢,好姑娘!看看你到底在幹什麽?再胡說,我就把你的襯裙脫下來,扯斷你的舌頭!”


    蜘蛛的笑聲更然而止,理奇感覺到憤怒和痛苦使它頭痛欲裂。


    正中痛處!理奇的心中湧起勝利的喜悅。它受傷了,怎麽樣啊,它受傷了,猜猜怎麽著了?我抓住了它的舌頭!比爾失手了,但是趁它不注意的時候,我抓住了——蜘蛛大聲咆哮,理奇頓時覺得腦子裏嗡嗡作響。他的靈魂被拋出體外,拋進無盡的黑暗。理奇明白它想甩掉他,而且幹得還真不錯。恐懼和宇宙的荒謬在他心中油然升起。他想起貝弗莉教他玩遊遊球。現在他理奇就是個“遊遊人”,在它的長舌上悠來蕩去。這還不有趣嗎?


    理奇大笑起來,咬得更緊了。


    蜘蛛痛苦地尖叫,拚命地摔打他,因為又一次被驚嚇而憤怒地咆哮——它一直以為隻有那個作家敢向它挑戰。現在這個像小孩子一樣狂笑不止的人居然趁它不備抓住了它。理奇感到自己在向下墜落。


    ——堅持一會兒,我們一起到那裏去,不然我可不賣給你彩票。我發誓大家都會贏的。


    他感到自己的牙齒咬得更緊。當它那尖利的犬牙嵌進他的舌頭的時候,他感到一陣麻木的劇痛。天啊,還是很滑稽。即使被拋進這無邊的黑暗,僅僅依靠這個可怕的怪物的舌頭和他自己的世界聯係著;即使它的毒牙造成的劇痛塞滿了他的意識,還是滑稽得要死。看著吧,老爸老媽,你們能相信一個dj會飛嗎?


    哦,他在飛翔。


    像獵犬摔打老鼠一樣,理奇被怪物旋轉著,飛快地闖進一片從未見過的黑暗。他感覺到前麵有什麽東西,一具龐大的屍體。是比爾剛才哀悼的那隻海龜嗎?肯定是。隻剩一個殼,一個沒有生命的殼。他飛速駛過,衝進茫茫無際的黑暗。


    比爾!比爾,聽得見我說話嗎?


    ——他已經消失了,消失在死光之中,放開我!放開我!


    理奇?


    比爾!比爾!我來了!抓住我的手!千萬抓住我的手——他死了,你們都死了,難道你不明白,你們太老了?快放開我!


    嗨,婊子,喜歡搖滾什麽時候都不晚!


    ——鬆開我!


    帶我去找他,不然我就——理奇。


    ——就在附近,他就在附近,謝天謝地——我來了,老大!理奇來救你了!還記得嗎?從內伯特大街逃出來後,還欠你一條命呐——放開——我!


    它現在痛人骨髓,理奇知道自己是多麽突然地抓到了它——它原以為隻有比爾要對付。好啊。笨蛋。現在理奇根本不想殺它;他不敢肯定它能被殺死。但是比爾會被殺死,而且理奇感覺到比爾的時間不多了。比爾正在靠近那個可怕的深淵。


    理奇,不要!回去!這裏是一切的盡頭!死光!


    你在哪兒,親愛的?笑一笑,我就能看見你在哪兒了!


    比爾突然出現在眼前,在——(左邊?右邊?這裏沒有方向)


    向前飛速滑行。理奇的笑聲突然停止了。他看見比爾的背後有一道障礙,一道奇怪的、沒有任何形狀的障礙。理奇覺得那是已經變成化石的木樁組成的一道巨大的灰牆。木樁向上向下無限延伸,像籠子四周的木棒。木棒之間的空隙射過一道黑光,閃爍著、遊動著、微笑著、曝叫著。那光是有生命的。


    (死光)


    還不止於此:那光充滿了力量——磁性、重力,也許是別的什麽。理奇感覺自己的身體被揚起來,拋下去,旋轉著,吸弓精。他能感覺到那光在他的臉上急切地跳躍……那光正在思考。


    這就是它,這就是它,剩下的那一部分它。


    ——放開我,你答應放了我——我是答應過,但是有時候,親愛的,我會說謊——為此我媽媽會接我,但是我爸爸不管。


    他感到比爾翻滾著滑過一道缺口。死亡之光伸出邪惡的手指來捉他。理奇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把手伸給他的朋友。


    比爾!你的手!把手遞給我!你的手!你的手!


    比爾伸出手,拚命地想抓住理奇。理奇用力向前,聽到它尖利的哭喊。


    (我沒抓到他的手,哦,上帝,我沒抓到,他就要滑過去了)


    這時比爾的手指握住了理奇,理奇握緊了拳頭。比爾的腿已經滑進木樁之間的一道縫隙。那一霎時,理奇清清楚楚地看到比爾身體裏所有的骨骼和筋脈。理奇覺得自己的胳膊像繃緊的橡皮糖,每一個關節都發出嘎嘎的脆響。


    他用盡全力,大聲命令道:“把我們拉回去!把我們拉回去,不然我就殺了你!我……我用我的聲音殺死你!”


    蜘蛛又發出一聲尖叫。理奇突然感到一陣鞭答的劇痛傳遍全身。胳膊火辣辣地疼。抓住比爾的那隻手慢慢地滑脫了。


    “堅持,比爾!”


    “我抓住了!理奇!我抓住了!”


    你最好抓緊了,理奇想。不然你在這裏走上十萬八千裏也找不到一個收費廁所。


    他們呼嘯著飛回去了,那道可怕的光漸漸消失,變成一個一個閃爍的亮點。他們像颶風一樣穿過黑暗,理奇的牙齒緊緊地咬著它的舌頭,一隻手緊緊抓住比爾的手腕。轉眼間經過了海龜的屍體。


    理奇感覺他們離現實的世界越來越近。馬上就安全了,他想。


    我們就要回去了。我們——又是一陣猛烈的攻擊——摔打、撞擊、左右晃動。它想做最後一次掙紮,把他們甩掉,扔在他們軀體之外。理奇的手快要抓不住了。他聽到它在得意洋洋地狂笑。他集中所有的神智堅持著……但是他的手一點點滑脫了。他狠狠地咬了一口,但是它的舌頭好像失去了真實的形體,好像變成了蛛網。


    “救命!”理奇高聲呼救。“我抓不住了!救命!來人啊!”


    5


    對於正在發生的一切,艾迪也不十分清楚。他覺察到了、看到了,但是好像隔著一層薄紗。在某一個地方,比爾和理奇掙紮著要回來。他們的身體在這兒,但是其餘的部分——他們的靈魂——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比爾倒在地上,鼻子、耳朵都在流血,手指輕輕地抽動著,臉色慘白,雙目緊閉。


    蜘蛛身上也有四五處在流血,傷勢很重,但是仍然很危險。艾迪突然清醒過來:我們為什麽都站在這裏?在它跟理奇對峙的時候,我們完全可以殺掉它!上帝啊,為什麽沒有人行動?


    他感覺到一種勝利的喜悅——越來越清楚、強烈,越來越近。


    他們要回來了!他想歡呼,卻喉嚨幹澀,發不出音來。他們要回來了!


    突然理奇的頭開始左右晃動起來,身體微微地顫抖。不一會兒,他的眼鏡從鼻尖滑落下來,掉在石頭地板上,摔成了碎片。


    蜘蛛躁動不安,帶刺的粗腿把石頭地板敲成碎石。艾迪聽到它那得意的怪叫,接著又聽到理奇的呼救:(救命!我抓不住了!來人啊!)


    艾迪向前猛衝過去,一邊從兜裏掏出哮喘噴霧劑。“來啦!”艾迪怒吼道。“來啦,來點兒這個吧廣他向它撲過去,同時射出哮喘噴霧劑。那一刻童年時對藥物的堅定不移的信仰頓時都回到腦海。童年時藥物可以解決一切。那是好藥,威力無比的藥。當他撞在蜘蛛的臉上,聞到它身上散發出汙穢的氣味,感覺自已被它要殺掉他們所有人的狂怒和決心嚇倒了。


    他把哮喘噴霧劑射進它的一隻邪惡的眼睛。


    他聽到它的叫聲——這一次沒有憤怒,隻有痛苦,極度的痛苦。他看見一層藥物灑在那隻血紅的眼睛上,像碳酸一樣侵蝕進去;那隻巨大的眼睛像蛋黃一樣癟了下去,汙血、膿汁混合在一起噴出來。


    “回家來,比爾!”他用盡最後一點聲音高聲呼喚著。他用力猛擊它,感到一陣潮濕的暖氣,猛然意識到他的胳膊已經伸進蜘蛛的血盆大口。


    他再一次射出哮喘噴霧劑,正射進蜘蛛的喉嚨,射進它的惡臭的食道。當它的巨聘合攏的時候,艾迪感到一把利刃砍下來,撕斷了它的胳膊。


    艾迪倒在地上,鮮血從殘餘的一截斷臂噴湧而出。他模模糊糊地感覺到比爾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理奇跌跌撞撞地向他走過來。


    “——艾茨——”


    很遙遠的聲音。一切都不重要了。他感覺到一切都隨著他的生命源泉流出體外……所有的憤怒、痛苦、恐懼、迷惑和傷害。他想自己要死了但是覺得……啊,上帝,自己是那麽澄淨透明。


    “——艾茨,哦,上帝,比爾,班恩,來人啊。他的胳膊斷了,他的——”


    他抬頭看見貝弗莉把他摟在懷裏,傷心地哭著。然後他看著理奇,舔舔嘴唇。越來越遠了。越來越澄澈,所有的雜質都流出去了,他變得更加透明。


    “理奇。”他的聲音十分微弱。


    “什麽?”理奇跪在他的身邊,絕望地看著他。


    “別叫我艾茨。”他說著笑了,慢慢地抬起左手,輕輕地撫摩理奇的臉頰。理奇痛哭失聲。“你知道我……我……”艾迪會上眼睛,想著該怎麽說。當他還在思考的時候,死了。


    6


    早晨7點的時候,德裏的風速已經達到每小時對英裏,陣風風速達45英裏。7點10分班戈中心廣播電台發出災害天氣警報,爆炸聲此起彼伏。有些人毫發末傷躲過了爆炸,但是另外一些人就不那麽走運了。如今已經77歲高齡的內爾先生和老伴坐在家裏的門廊上,看著這場襲擊著德裏的風暴。7點32分他不幸中風死去。


    據他的妻子說,當時他把咖啡杯掉在地毯上,身體筆直地坐在椅子上,瞪大眼睛,高聲叫道:“這兒呢,這兒呢,好姑娘!看看你到底在幹什麽?再胡說,我就把你的村裙脫下來——”話沒說完就從椅子上摔下去,咖啡杯壓在身下,壓碎了。7點49分位於原凱辰特納鐵製品廠的德裏步行商業街上發生了一連串的爆炸。整個德裏一片癱瘓。


    風越刮越猛。


    7


    艾迪帶著大家在黑暗的地道裏走了一個小時,可能一個半小時,最後不得不承認,他長這麽大,第一次迷路了。他的語調與其說是恐懼,倒不如說是迷惑。


    他們還能聽見下水道裏的轟隆隆的流水聲。但是所有這些管道的聲音效果糟糕透頂,根本辨別不出水聲是來自前邊還是身後,左邊還是右邊,頭頂還是腳下。


    比爾感到恐懼在心頭升起。他好不容易才戰勝了自己的恐懼。


    但是恐懼還是掙紮著、扭曲著,悄悄地冒出頭來。更糟糕的是,他們是否把它殺死了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他。理奇說殺死了。麥克說殺死了。艾迪也這麽說。但是他不喜歡貝弗莉和斯坦利臉上的那種驚恐和懷疑。


    “那現在我們怎麽辦?”斯坦利問。比爾聽出這個小男孩的聲音有些顫抖,知道是在問他這個問題。


    “是的,”班恩說,“怎麽辦?媽的,我希望我們有一把手電筒……哪怕一根蠟……蠟燭。”比爾聽出他的聲音有些哽咽。這比任何事情都更使比爾感到害怕。如果班思知道這一點一定會大吃一驚的。比爾一直以為這個胖男孩堅強、智慧,比理奇更執著,出了什麽意外也輕易不會屈服。如果連班思都快要哭了,那麽他們肯定是遇上大麻煩了。


    還有一件事情困擾著他。但是那個概念大寬泛、太模糊,是他的疲倦的孩子的頭腦抓不住的。也許正是這個想法的簡潔使它更難以捉摸:他們相互之間離得越來越遠了。整個夏天把他們緊緊地聯係在一起的那條紐帶在一點一點地消失。他們一起麵對了它,征服了它。也許它傷得很重,會睡上一百年、一千年,甚至幾千年。他們一起麵對它,卸下所有麵具的它。它很可怕——哦,真的!但是隻要看它一眼,它的具體有形的外殼就不那麽可怕了,它的最有威力的武器就被奪走了。以前他們都見過蜘蛛,可怕的爬行動物。他想他們誰也不可能再看到另外一隻——(如果他們能出去的話)


    而不感到一陣厭惡的戰栗。但是蜘蛛就是蜘蛛。最後,當所有恐怖的麵具都被摘掉之後,沒有什麽是人類的智慧無法戰勝的。這個想法振奮人心。任何事情,除了——(死光)


    不管那是什麽吧。可能蹲伏在通往曠遠的宇宙的那條通道上的那道有生命的光也死了或者快要死了。死光,還有通往死光的那次黑暗之旅在他的腦中都變得模糊了,都被忘卻了。但是那還不是問題的實質。問題的關鍵是,他們之間那種默契的夥伴關係就要斷裂了……就要斷裂了,但是他們還在黑暗中。那“另外一個”,通過他們的友誼,使他們做到普通孩子做不到的事情。但是現在他們又變成了普通的孩子。每個人都感覺到了這一點變化。


    “現在怎麽辦,比爾?”最後理奇直截了當地問他。


    “我不、不、不知、知、知道。”比爾又結巴得說不出話來。他們站在黑暗中,品嚐著不斷增長的恐懼,懷疑不知再過多久就會有人——斯坦利,斯坦利最有可能——撕破黑暗,大聲質問他:哦,為什麽你不知道?是你使我們卷入這一切!


    “碰到亨利怎麽辦?”麥克不安地問。“他還在這裏嗎,還是怎麽了?”


    “哦,天啊。”艾迪幾乎是在呻吟。“我竟忘了他了。他當然在這裏,當然在這裏,和我們一樣迷了路。我們隨時都可能撞見他們……天啊,比爾!你真的沒有一點辦法嗎?”


    比爾聽著遠處轟隆隆的流水聲,好像在嘲笑他們,努力讓自己接受這樣一個事實:艾迪——他們每一個——都有權利質問他。是的,一點沒錯,是他把他們卷入這一切,他有責任把他們送回去。


    可還是沒有辦法。沒有任何辦法。


    “我有辦法。”貝弗莉輕聲說。


    黑暗中,比爾聽到一陣聲響。颯颯的低響,但並不令人感到驚恐。他聽出了那是什麽聲響……拉鎖。什麽——他立刻明白了。她在脫衣服。不知什麽原因,貝弗莉在脫衣服。


    “你在幹什麽?”理奇感到十分震驚。


    “我知道一樣東西。”比爾覺得她的聲音聽起來很成熟。“我知道因為我爸爸告訴過我。我知道怎麽才能使我們重新成為一個整體。如果我們不能團結在一起,那我們永遠也走不出去。”


    “什麽?”班恩感到十分困惑,又有些恐懼。“你在說什麽?”


    “一件可以把我們家永遠聯結在一起的東西。那件東西會表明”


    “不、不、不,貝、貝、貝弗莉!”比爾突然明白了一切。


    “——那會表明我愛你們每一個人。”貝弗莉平靜地說。“表明你們都是我的朋友。”


    “她在說——”麥克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貝弗莉打斷了。“誰第一個來?”她問。


    8


    “我想他快死了。”她哭著說。“他的胳膊,它吃掉了他的胳膊——”貝弗莉伸開雙臂,緊緊地摟住比爾。比爾推開了她。


    “它又要逃跑了!”他衝著她大聲吼道。鮮血已經在嘴唇、下巴上結成了塊。“快、快、快追!理奇!班、班、班恩!這次、次我們一定要、要、要幹、掉它!”


    理奇轉向比爾,好像看著一個不可救藥的瘋子一樣看著他。


    “比爾,我們得照顧艾迪。我們必須弄一個止血鉗來,把他背出去。”


    但是貝弗莉坐在那裏,讓艾迪枕著她的大腿,輕輕地抱著他。


    她為他合上雙眼。“跟比爾去,”她說,“如果你們讓他這樣白白死了……如果25年、50年、哪怕是2000年後它又回來了,我發誓……你們變成鬼我也不放過你們。快走!”


    理奇猶豫地看了她一會兒。他覺察到她的臉變得模糊了,在彌漫開來的陰影裏變成了一片慘白,光線暗淡下來。這使他下了決心。“好的。”他對比爾說。“這一次我們追到底。”


    班恩正站在不斷塌落的蛛網後麵。他已經看到在高處來回擺動的那具活著的屍體,暗暗祈禱比爾不要抬頭。


    但是當那張大網一束一束塌落下來的時候,比爾抬起了頭。


    他看見奧德拉好像吊在一部古老的、吱吱嘎嘎的電梯裏。她墜落10英尺,停住了,來回搖擺著,突然又墜落15英尺。她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湛藍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一雙赤腳像鍾擺一樣來回搖蕩。她的頭發散落在肩頭。嘴微微張開著。


    “奧德拉!”他大叫一聲。


    “比爾,快走!”班恩高聲叫道。


    蛛網塌落在他們周圍,砸在地板上,發出巨大的聲響。理奇一把抱住比爾的腰,用力一推,衝向一個10英尺高的缺口。“走,比爾!走!走!”


    “那是奧德拉!”比爾絕望地呼喊。“那、那是奧德拉!”


    “就是紅衣主教,我他媽的也不管,”理奇嚴厲地說,“艾迪死了。如果它還活著,我們要殺死它。這一次我們一定要追到底,老大!不管它是活著,還是死了。好了,快走吧!”


    比爾猶豫了一會兒。那些孩子,所有死去的孩子的照片,在他眼前閃過。


    “好、好吧。我們快、快走。上、上、上帝原諒我、我吧。”


    就在蛛網全部塌落下來之前,他和理奇從蛛網下衝過去,跑到班思身邊。奧德拉裹在蠶繭一樣的蛛絲裏,拴在搖搖欲墜的大網上,懸掛在距地麵50英尺高的地方。他們繼續追趕它。


    9


    他們沿著它留下的烏黑血跡向前追趕。但是當地麵逐漸升高到地穴盡頭的一個半圓形的黑洞洞的出口的時候,班恩有了一點新發現:一行卵。每一個都有鴕鳥蛋那麽大,外殼烏黑、粗糙,透出一縷燭光。班恩知道這些卵是半透明的;他能看見裏麵有黑乎乎的東西不停地在動。


    它的孩子,他想。覺得自己的胃在翻騰。它的早產的幼仔。上帝啊!上帝!


    理奇和比爾停住腳步,驚訝地看著那些卵。


    “快追!快追!”班恩大聲叫道。“我來對付這些!去抓住它!”


    “接著!”理奇扔給班恩一盒火柴。


    班恩接住火柴。比爾和理奇繼續往前追。借著微弱的光線,班恩注視著他們的背影。他低頭看著第一個蛋殼薄薄的卵,看著裏麵黑乎乎、小魚一樣的影子,他的決心動搖了。這……嗨,夥計們,這太過分了。太可怕了。不用他動手,它們也會死。


    但是它的生命就要結束了……一旦有一顆卵能夠活下來……哪怕就一顆……拿出所有的勇氣,想著艾迪蒼白的臉,班恩一腳踩下去。隻聽撲味一聲,一些羊水濺在他的鞋上。一隻老鼠大小的蜘蛛掙紮著爬過去,想要逃跑。班恩的意識裏聽到了尖銳的叫聲。


    班恩趕忙跟上去,又踏上一腳。他感覺到那隻小蜘蛛在他的腳下被碾得粉碎。班恩忍不住吐了出來。他用力轉動鞋跟,直到意識中的叫聲消失殆盡。


    有多少?有多少卵?我不是在什麽書上看過蜘蛛可以產下幾千個卵……幾百萬個?我堅持不下去,我會瘋的——你必須這樣做。你必須。來吧,班恩……拿出勇氣來!


    一遍一遍地重複著:啪地一聲脆響,羊水四濺,最後致命的一腳。下一個。下一個。下一個。他一步一步向那個黑暗的拱門走去,周圍一片徹底的黑暗,身後是貝弗莉和搖搖欲墜的蛛網。他還能聽到蛛網塌落的聲音。他找到一個卵,就點著一跟火柴,砸碎它。每一次他都能找到一個耀眼的小蜘蛛,在火光熄滅之前把它踩得粉碎。他不知道如果火柴用光了,他還沒有把剩下的幾顆卵處理掉的話該怎麽辦。


    10


    還是追來了。


    它感覺到他們還在追趕,越來越近。而它的恐懼也越來越強烈。也許它真的不是永恒的——現在必須考慮這個不能想的問題。


    更糟糕的是,它還感覺到它的孩子的死亡。有一個可恨的家夥把它的孩子一個一個踩死了。他惡心得幾乎要瘋了,但是還是不停地、機械地踩。


    不!它嚎啕大哭,瘋狂地扭動著肢體,感覺到它生命的力量在一點一點枯竭,從身上許許多多的傷口流出體外。這些傷口沒有一處是致命的,但是每一處都撕心裂肺地疼,每一道傷口都使它步履艱難。一條腿隻靠一絲皮肉聯係著;瞎了一隻眼睛。不知那個可恨的家夥往它的喉嚨裏噴了什麽毒藥,它感到五髒六腑都要炸開了。


    他們還在追,越來越近。這怎麽可能呢?當它感覺到他們就在身後的時候,不由得發出一聲哀嚎。現在它已經別無選擇了:它轉過身準備迎戰。


    11


    在最後一縷光線漸漸消失,黑暗徹底降臨之前,她看見比爾的妻子又猛地向下墜落20英尺,然後停在那個高度,開始像紡錘一樣飛速旋轉起來,紅褐色的長發在空中飛舞。他的妻子,她想。但是我是他的初戀。如果他認為另外一個女人是他的初戀,那是因為他忘記了……忘記了德裏。


    她坐在無邊的黑暗中,聽著蛛網塌落的聲音,陪伴著艾迪。她不想鬆開他,讓他的頭睡在那肮髒的地板上。於是她讓艾迪枕著她的臂彎,輕輕地為他撥開額前的長發。她想起那些鳥兒……她想那是從斯坦利那兒學到的。可憐的斯坦利,他沒有勇氣麵對這一切。


    他們每一個……我是他們的初戀。


    她努力地回想過去——在這死寂的黑暗中,回想過去是件溫柔、美好的事情。過去的回憶使她不再感到孤獨。起初零零星星的記憶總是被那些鳥兒打斷——烏鴉、走鵑、掠鳥,那些在地上還堆滿積雪的時候就回到德裏的候鳥。她覺得總是在陰沉沉的天氣裏注意到這些鳥兒突然又回到德裏,空氣中到處都是嘰嘰喳喳的叫聲。


    它們落在電線上、樹枝上,像周末玩賓果遊戲的農村婦女一樣煤蝶不休。一聽到有人來了,轟地都飛上天空,黑壓壓的一片……然後又落在別的什麽地方。


    是的,那些鳥兒,我總是想起它們,因為我感到羞愧。是我父親使我感到羞辱。也許那也是它的指使。也許。


    記憶慢慢地浮現出來——躲在鳥兒背後的記憶——是還很模糊、斷斷續續。可能這樣的記憶都是如此吧。她——她的思緒中斷了,當她意識到艾迪——12艾迪第一個向她走來,因為他最害怕。他向她走過來,不是作為那個夏天的朋友,或者眼前片刻的情人,而是像個孩子,來到母親身邊尋求安慰;他沒有避開她那光潔的裸體。假依著她,不住地顫抖。


    疼痛消失了,艾迪突然停住了。她知道這種感覺對他很重要,很特殊,像……像在飛。她感到自己渾身充滿了力量——能夠摧毀一切的力量;感到一種精神上的狂喜;感到他們是如此貼近。“我愛你,貝弗莉。”艾迪的聲音很低很低,其他的人都聽不到他的表白。


    也許她要勸服他們每一個,來認識人類的這種連結世界與無窮之間的紐帶,來認識這個血肉之軀與永恒交界的地方。沒關係。重要的是愛與渴望。


    麥克向她走過來,然後是理奇、斯坦利、班恩、比爾。


    比爾一言不發地離開她。她感到片刻的孤獨。在黑暗中拉過衣服,慢慢地穿上。疼痛、疲倦、快樂、解脫、空虛,她無法用言語表達那樣的感覺……腦子裏隻想著冬日慘淡的天空下光禿禿的樹幹,等待著3月末,積雪融化的時候,鳥兒的回歸。


    她摸索著,拉起他們的手。好大一會兒,大家都默默無語。當艾迪第一個開口的時候,她一點都不感到驚奇。“我想我們該往回走,轉兩個彎,再往左拐。天啊,我知道路,但是剛才我嚇得昏了頭——”


    “你這輩子總是昏頭昏腦的,艾茨。”理奇聽起來很輕鬆,剛才的恐懼早已煙消雲散了。


    “我們走錯了好幾個地方,”艾迪沒理他接著說,“但是那是最糟糕的了。如果我們能走原來的那個地方,我們就能走出去。”


    他們又排成一行,艾迪帶路,貝弗莉雙手搭在他的肩上,麥克扶著她的肩膀。他們又開始在黑暗中摸索。不過這一次快多了。艾迪一點也不緊張。


    我們要回家了,她想,感到一陣輕鬆、喜悅的顫栗。是的,回家。回家真好。我們已經完成了我們的使命,現在我們可以回去了,做個無憂無慮的孩子。該多好啊。


    他們穿過黑暗。她聽到流水聲越來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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