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傑克轉身在兩個男孩兒前麵慢吞吞走著,顫巍巍地摸向胸口口袋,拿出他父親的太陽眼鏡,設法把它架上鼻梁。


    身後傳來的對話越來越響,仿佛逐漸調高的收音機音量。


    “你不該那樣兒捉弄她的,亨利。那樣不好。”


    “她可喜歡了,埃蒂。”亨利聽上去非常平靜,帶著幾分世故。“等你再長大一點兒就會明白的。”


    “她哭了。”


    “大概是迷著眼睛了吧。”亨利繼續用哲學家的口吻說。


    他們已經靠得很近。傑克趕緊躲到旁邊的一幢房子邊,低著頭,雙手深深插進牛仔褲口袋裏。他不明白為什麽他那麽重要卻沒有被注意到,但就是如此。亨利無論如何沒有太大幹係,但是——


    那個小的不應該記得我,他想。具體原因我不知道,但他就是不應該。


    他們走過他身邊,隻匆匆瞟了他一眼。亨利讓埃蒂走到外麵,好沿著排水溝運球。


    “你得承認她的樣子很滑稽,”亨利說。“蹦蹦跳跳的瑪麗安,跳起來搶報紙。噢噢,噢噢!”


    埃蒂抬眼看他哥哥,試圖擺出責備的表情……然後他放棄,也加入到笑聲中。傑克在那張上仰的臉上看見了無條件的愛,暗忖埃蒂肯定能夠原諒他哥哥許多事情,直到認清這樣做其實很糟糕。


    “那麽我們去不去?”埃蒂現在問。“你說過我們可以去。放學以後。”


    “我說也許。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願意大老遠走過去。而且媽媽可能已經回家了。也許我們應該作罷,回家上樓看會兒電視。”


    他們離傑克大概十英尺左右,準備離開。


    “啊,求求你了!你答應過的!”


    兩個男孩兒正在經過的建築物再過去是一圈鐵鏈圍牆,中間開著一扇門。傑克看見鐵絲網那邊就是他昨晚夢見的籃球場……反正差不多。雖然並沒有樹林環繞周圍,也沒有正麵斜漆著黃黑條的地鐵售票亭,但是開裂的水泥地和褪色的黃色邊界線一模一樣。


    “呃……也許吧。我不知道。”傑克發現亨利又開始捉弄人了,可是埃蒂並不明白;他太想去那個地方了。“那我們先打一會兒籃球,讓我考慮考慮。”


    他邊說邊從他弟弟那兒把球偷過來,接著笨手笨腳地運球、單手扣籃,但是籃球高高擊中籃板後又彈回,連籃筐的邊都沒擦著。從十來歲女孩兒手裏搶報紙亨利很拿手,傑克心想,但是他在籃球場上的表現可不是一般的差勁。


    埃蒂慢慢走近鐵門,解開燈心絨褲子的紐扣,褲子滑下來露出褪色的薄棉短褲。在傑克的夢裏,他就穿著這個。


    “噢,他穿小短褲呢?”亨利說。“真可……愛啊!”他趁他弟弟脫下褲子、單腳撐地時把籃球向他投去。埃蒂勉強接住球,把球打向旁邊,免遭鼻子被打出血的厄運,但還是失去了平衡,笨拙地摔到了水泥地上。他險些被割傷;傑克看見鐵鏈周圍碎玻璃撒了一地,在陽光下熠熠發光。


    “得了吧,亨利,別這樣。”他說,但是語氣中並無嚴肅的譴責。傑克猜大概亨利這樣捉弄他已經太久,埃蒂隻注意到他捉弄別人——比如那個賣票的金發女孩兒。


    “得了吧,亨利,別這樣。”


    埃蒂站起來快步走向球場。球擊中了鐵鏈圍牆,朝亨利彈回去了。亨利試圖運球經過他弟弟。埃蒂閃電一般地伸出手,靈巧異常地把球截住,一低頭躲過亨利橫裏伸出的胳膊,向籃筐跑去。亨利非常不高興地皺著眉頭跟在後麵,但是也無能為力。埃蒂跑上前、膝蓋微曲、幹淨利落地跳起、扣籃。亨利搶過落下的籃球,運球向旁邊跑去。


    你不應該那樣幹,埃蒂,傑克暗想。他就站在圍牆盡頭的角落裏觀察著這兩個男孩兒。至少現在,這個位置還比較安全。他戴著他父親的太陽鏡,而且兩個男孩兒非常投入他們的遊戲,即使卡特總統1『注:吉米·卡特(jimmycarter),生於一九二四年,美國第三十九任總統。』散步過來他們都不會注意到,隻不過傑克懷疑恐怕亨利連卡特總統是誰都壓根兒不知道。


    他以為亨利會為了報複犯規,但是他實在低估了埃蒂的偽裝。亨利做了個連傑克媽媽都不會上當的假動作,但是埃蒂似乎被蒙住。傑克相當確定埃蒂能夠不費吹灰之力地識破他的假動作,把球再搶回來,但恰恰相反,埃蒂止住腳步。亨利單手投籃——仍舊動作笨拙——籃球又從籃筐彈回來。埃蒂抓住了球……然後讓球從指尖溜走。亨利繼續把球搶過來,轉身把球送進無網的籃筐。


    “贏你一回,”亨利氣喘籲籲。“再玩十二回合?”


    “沒問題。”


    傑克覺得已經看夠了。最終埃蒂會確保亨利勝利,這不僅能讓他免遭亨利的拳頭,也能讓亨利心情愉快,然後就能答應埃蒂的要求。


    嘿,蠢貨——我想你弟弟這麽久以來一直在糊弄你,你居然一點兒沒感覺到,是不是?


    他慢慢向後退,直到球場北邊的建築物遮擋住他的視線,無法再看見這對迪恩兄弟,同樣他們也再看不見他。他斜靠在牆上,仔細傾聽籃球的砰砰聲。很快亨利就像小火車查理上坡時呼哧呼哧地喘氣。無疑他會是個煙鬼;像亨利這樣的家夥都會成煙鬼。


    遊戲持續了約摸十分鍾,最後以亨利的勝利告終。此時,街道上已經有很多放學回家的孩子,一些人在經過傑克的時候都向他投以好奇的目光。


    “打得漂亮,亨利。”埃蒂說。


    “不錯吧,”亨利還在喘氣。“你還是被我一直用的假動作蒙住了。”


    這還用說,傑克心想。而且估計他一直會上你的當,直到他長到八十磅。到那時就有你驚訝的了。


    “我猜是的。嘿,亨利,我們能不能去那個地方瞧瞧,求你了?”


    “好啊,為什麽不呢?我們就去吧。”


    “太好了!”埃蒂歡呼起來,然後傳來拍掌聲,估計埃蒂與亨利擊掌慶祝。“聽你的!”


    “你想讓我告訴她我們去杜威家嗎?”


    亨利沉默下來,考慮了一會兒。“不要。她會打電話給邦考斯基太太的。告訴她……就告訴她我們去達利那兒買些胡塞火箭。她會相信的。再向她要幾塊錢。”


    “她才不會給我錢呢。尤其是還有兩天才發工資。”


    “胡扯。你可以要到錢的。快,現在就去。”


    “好吧。”但是傑克並沒有聽見埃蒂離開。“亨利?”


    “幹什麽?”回答很不耐煩。


    “鬼屋真的鬧鬼嗎,你怎麽想?”


    傑克悄悄貼近籃球場。他不願意被發現,但是非常想聽下麵的對話。


    “才不。根本不存在真正鬧鬼的房子——隻有見鬼的電影裏才有。”


    “哦。”聽聲音埃蒂明顯鬆了口氣。


    “但是如果真的存在,”亨利接著說(也許他不願意他的小弟弟太過舒坦,傑克暗忖),“那肯定就是鬼屋了。我聽說好幾年前,兩個北林大街的小孩兒進去以後撞見了惡鬼,等警察找到他們時,兩人已經被割斷喉嚨抽幹血。但是他們屍體旁卻沒有一絲血跡。明白嗎?血全消失了。”


    “你嚇唬我?”埃蒂倒抽一口涼氣。


    “我可沒有。但這還不是最糟的。”


    “還有什麽?”


    “他們的頭發全變得雪白。”亨利繼續說。鑽進傑克耳朵的聲音非常嚴肅,讓他感覺到這次亨利並非在開玩笑,而且這次他相信他說的每個字。(而且他也懷疑亨利根本沒那麽聰明能編出整套故事)“他們倆都是。而且他們眼睛圓睜,好像看見了什麽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


    “噢,你省省吧。”埃蒂輕聲說,可聲音中難掩畏懼。


    “你還想去嗎?”


    “當然。隻要我們不要……你瞧,不要靠得太近。”


    “那你去找媽媽,向她要點兒錢。我要買煙。別忘了帶走這見鬼的球。”


    埃蒂走出籃球場大門,傑克趕緊向後退了一步躲進最近的公寓樓。


    穿著黃t恤的男孩兒冷不丁地朝傑克方向轉過身。上帝啊!他沮喪地想。如果他就住在這幢樓裏怎麽辦?


    果然如此。傑克趕緊轉過身,裝做在仔細看門鈴旁的名字。埃蒂·迪恩擦身而過,靠得非常近,傑克都可以聞到他剛剛打籃球出的一身汗味。他半感覺、半瞥見埃蒂朝他的方向投來的好奇注視,然後一隻胳膊下夾著卷起的校褲、另一隻胳膊夾著籃球,走進門廳,上了電梯。


    傑克的心怦怦亂跳。真實生活中的跟蹤比他有時讀的偵探小說裏的描述可真要困難得多。他穿過馬路,在離兩棟大樓半個街區的地方停了下來,迪恩兄弟住的公寓樓的出口以及籃球場從這個位置都能看見。現在籃球場已經滿了,大多是小孩子。亨利斜倚在鐵鏈圍欄上,抽著香煙,擺出一副年輕人的鬱悶神態。他時不時在其他小孩子全速跑過來的時候伸腳絆倒他們。在埃蒂回來前,他已經成功地絆倒了三個。最後那個孩子摔成一個大字,整張臉磕在水泥地上,自己爬起來以後哭哭啼啼地離開,額頭上還流著血。亨利在他身後彈彈煙灰,開心地大笑起來。


    他真是個全能找樂高手,傑克心想。


    自那以後,小孩子都學乖了,離他遠遠的。亨利慢吞吞離開籃球場,走到埃蒂五分鍾以前進去的大樓前。這時,門打開,埃蒂出來了。他換了一條牛仔褲和幹淨的t恤衫,額頭上紮了那條傑克夢見過的綠頭巾。他抬起手,勝利地揮了揮幾張鈔票,亨利卻一把搶過來,然後問了埃蒂什麽,埃蒂點點頭,兩個人就上路了。


    傑克跟在後麵,始終保持半個街區的距離。


    23


    他們站在大道盡頭的長草中,望著前麵的通話石圈。


    史前巨石柱群1『注:史前巨石柱群(stonehenge),位於英國索爾茲伯裏平原北部,距今約有四千年曆史。其主體是由一根根巨大的石柱排列成幾個同心圓,據考是古太陽觀測遺址。』,蘇珊娜腦中閃現出這個念頭,渾身顫栗起來。就是這副景象。史前巨石柱群。


    盡管灰色高大石柱的基座周圍長滿覆蓋平原的厚草,但石柱圍起的石圈內卻寸草不生,地上零零碎碎地撒著些白色的東西。


    “那是些什麽東西?”蘇珊娜低聲問。“碎石塊兒?”


    “再仔細看看。”羅蘭說。


    她又仔細張望,發現那些東西全是骨頭,小動物的骨頭,也許。她希望。


    埃蒂把削尖頭的木棍換到左手,右手手掌在襯衫上擦了擦,又把木棍換回來。他張張嘴,但是幹澀的喉嚨裏沒有擠出一絲聲音。他清清嗓子,又試了一回。“我覺得我必須走進去,在土上畫點兒東西。”


    羅蘭點點頭。“現在?”


    “馬上。”他盯著羅蘭的臉。“這裏有東西,對不對?一些我們看不見的東西。”


    “它現在還不在這兒,”羅蘭回答。“至少我還沒感覺到,但它肯定會過來。我們的楷覆功——我們的生命力——會吸引它,而且無疑它不會讓人進入它的領土。把我的槍還給我,埃蒂。”


    埃蒂鬆開皮帶,把槍遞給羅蘭,然後轉身麵向前方由十二英尺高的巨石柱組成的石圈。有東西住在裏麵,好吧。他可以聞到那東西,一股惡臭,令他想起濕水泥、發黴的沙發以及裹著一層半濕黴菌的舊床墊。這股味道很熟悉。


    鬼屋——我在那兒聞到過這個味道。就在我求亨利帶我去荷蘭山萊茵侯得街的那棟房子的那一天。


    羅蘭扣好槍帶,把繩子打了個結,同時抬頭看向蘇珊娜。“我們也許需要黛塔·沃克,”他說。“她在嗎?”


    “那個賤女人一直都在。”蘇珊娜皺起鼻子。


    “很好。當埃蒂在完成他的任務時我們中的一個必須保護他,另一個也派不上太大用場。這裏是魔鬼的地盤。它們非我族類,但是和我們一樣也有男女之分。性既是它們的武器,也是它們的弱點。無論這個魔鬼什麽性別,它都會去攻擊埃蒂,保護它的地盤,不讓外人利用這個地方。你明白嗎?”


    蘇珊娜點點頭,但是埃蒂好像沒聽見羅蘭的話。裹著鑰匙的獸皮藏在他襯衫裏,他仿佛被催眠似的,眼睛直勾勾盯著通話石圈。


    “我沒有時間繞彎子了,”羅蘭對她說。“我們中的一個必須——”


    “我們中的一個必須和它交歡,讓它遠離埃蒂,”蘇珊娜打斷他。“這個東西從來不會拒絕免費的交歡。這就是你想說的,對不對?”


    羅蘭點點頭。


    她的眼睛一亮。現在那是黛塔·沃克的眼睛,智慧、冷酷、強硬卻又饒有興味。她的口音帶上了做作的南方莊園的拖腔,那是黛塔的特有標誌。“如果是個女魔鬼,你來搞定。但如果是個男的,它就是我的。怎麽樣?”


    羅蘭沒有異議。


    “如果它的性別變來變去怎麽辦?那樣怎麽辦,大男孩?”


    羅蘭的嘴唇上翹,勾出一絲微笑。“那我們倆就一起上。隻是記住——”


    在他們旁邊,埃蒂低聲輕吟道:“亡靈的殿堂並非全然靜默。看,睡屍正在蘇醒。”這時他看向羅蘭,迷惘的眼裏充斥著恐懼。“有一個怪獸。”


    “那魔鬼——”


    “不。是怪獸。在兩扇門之間——兩個世界之間。它就等在那兒而且它正在睜開雙眼。”


    蘇珊娜恐懼地看向羅蘭。


    “站穩,埃蒂,”羅蘭說。“要堅強。”


    埃蒂深深吸了一口氣。“我會一直站在這裏,直到它把我擊倒,”他說。“現在我得進去了,一切正在開始。”


    “我們都進去,”蘇珊娜說。她弓起背,滑下輪椅。“任何想和我做愛的魔鬼都會發現我是最棒的。我會給它畢生難忘的經驗。”


    他們穿過兩根巨石柱進入石圈,這時天空開始下雨。


    24


    當傑克一看見那地方,他立刻明白兩件事:其一,他以前夢見過這裏,隻是夢境過於可怕,他的理智自動刪除了這段記憶;其二,這裏充斥著死亡、謀殺與瘋狂。他站在萊茵侯得街與布魯克林大道遠處的街角,距離亨利與埃蒂·迪恩七十碼,但是即使這麽遠,他都能感到鬼屋無形的手越過他們倆向他急切襲來。他甚至感覺到鬼手上的尖爪。淩厲的尖爪。


    它想要我,而且我還不能逃跑。進去就是死……但是不進去就是瘋。因為那裏麵有一扇上鎖的門,打開門鎖的鑰匙就在我手裏,而且我一直企望得到的惟一救贖就在門後的世界裏。


    鬼屋像腫瘤一樣矗立在雜草叢生的院子中央,從上到下處處都透著詭異。他的視線牢牢鎖住那房子,心沉了下去。


    迪恩兄弟頂著午後的太陽慢慢走過布魯克林九個街區,最後來到一個叫做荷蘭山的地方,附近的商店名稱裏就是這麽顯示的。他們現在就站在鬼屋麵前,房子看起來已經廢棄多年,但是奇怪地並沒有遭到太大破壞。傑克第一次想到,這裏以前的確是房屋——也許是個富商和一大家子人住在裏麵。在很久以前它肯定是白色的,但現在已經變髒變舊,白色變成灰色。窗戶玻璃都已被打碎,周圍的籬笆牆外表剝落,還被胡亂塗鴉。但是房屋本身卻絲毫未損。


    鬼屋在熱烈的陽光下微微傾斜,仿佛從丟滿垃圾的圓丘狀院子裏搖搖欲墜探出身子的亡靈,讓傑克聯想起一隻正在假寐的惡狗。尖斜的屋簷掛在前門門廊上方,好像低垂的眉毛。曾經也許是綠色的百葉窗歪斜地靠在空蕩蕩的窗框上;窗戶裏麵還掛著一些破舊的窗簾,仿佛一條條死人的皮膚。房屋左邊有一個破舊不堪的涼棚,釘子已經全沒了,隻剩下一簇簇爬滿涼棚的汙穢藤蔓支撐。草坪上豎了一個標牌,門上也有告示。傑克站的地方太遠,看不清具體寫了什麽。


    這座屋子有生命,他知道,而且能感覺到鬼屋的意識從牆板、屋頂中向外輻射,從黑暗的窗欞中傾泄而出。一想到要接近這個駭人的地方他就感到惶惶不安;要進去的念頭更讓他充滿難以言喻的恐懼。但是他仍然要去。他的耳邊響起低聲的嗡鳴——仿佛炎熱夏日裏蜂巢的嗡嗡聲——讓他昏昏欲睡,一瞬間他甚至害怕他會就此昏倒。他閉上雙眼……腦海中響起他的聲音。


    你必須過來,傑克。這是光束的路徑,去塔的路徑,也是你加入的時機。鎮靜,站穩,到我這兒來。


    恐懼並沒有消退,但剛剛迫在眉睫的恐慌卻已沒了蹤影。他再次睜開眼,發現並非自己一個人感覺到鬼屋正在蘇醒的力量與意識。埃蒂正要抽身離開籬笆,他轉過身正對傑克的方向,綠頭巾下圓睜的雙眼難掩不安。他哥哥又一把揪住他的胳膊,把他朝鏽跡斑斑的大門推去,但這個動作卻並非真心實意,捉弄的成分居多;無論他如何魯鈍,他討厭鬼屋的程度可不比埃蒂弱。


    他們走遠了一些以後站住望著鬼屋。傑克聽不見他們互相說了些什麽,但是他們的語氣充滿敬畏與不安。傑克猛地想起,夢中埃蒂對他說:記住,肯定會有危險。要小心……而且要快。


    突然,真正的埃蒂,那個正在過街的男孩兒,抬高了聲音,傑克聽見他說:“我們現在能回家了嗎,亨利?求求你?我不喜歡這兒。”話語中帶著懇求。


    “討厭的小娘娘腔,”亨利回答,但是傑克從亨利的話音裏聽出安慰與縱容。“走吧。”


    他們轉身離開廢棄的老屋,向街上走去。傑克後退了幾步,轉過身麵朝一家叫做荷蘭山二手工具的狹窄小店的櫥窗。亨利和埃蒂模糊的身影與櫥窗裏一台老舊的胡佛牌吸塵器重疊,傑克看見他們穿過萊茵侯得街。


    “你真的肯定那裏沒有鬼?”他倆走到傑克站著的人行道時,埃蒂開口問。


    “呃,實話對你說吧,"亨利回答。“現在我再來這裏,我也不是特別肯定了。”


    他們從傑克身後擦肩而過,看也沒看他一眼。“你想進去嗎?”埃蒂問。


    “給我一百萬也不幹,”亨利想也沒想地給出答案。


    他們轉過街角。傑克離開櫥窗,在他們身後偷偷張望。他們正肩並肩沿著來時的人行道向家走去。亨利拖著他愛亂踢人的腳步,肩膀已經像上了年紀的人一樣垮了下來。埃蒂走在他旁邊,渾身散發著尚未被發掘的靈巧與優雅。兩條長長的影子拖在人行道上,和諧地合而為一。


    他們回家去了,傑克心想,一陣強烈的孤獨感襲上心頭,幾乎要將他擊垮。他們會吃晚飯,做作業,然後為看哪檔電視節目爭吵,最後上床睡覺。亨利也許是個以大欺小的混蛋,但是他們,他們倆,有他們的生活,有意義的生活……而且他們正在回去。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體會到他們有多麽幸運。我想埃蒂大概想過。


    傑克轉過身,調節了一下肩帶,穿過萊茵侯得街。


    25


    蘇珊娜感覺到通話石圈遠處空曠的草甸上有東西在移動:一陣氣息突襲過來。


    “有東西過來了,”她有些緊張。“來得很快。”


    “小心,”埃蒂提醒道,“但是別讓它靠近我。明白了嗎?別讓它靠近我。”


    “我聽見了,埃蒂,你隻要做你自己的事兒。”


    埃蒂點點頭。他跪在石圈的中心,高舉削尖的木棍像是在測定方向。接著他放低木棍在土上畫了一道直線。“羅蘭,當心她……”


    “我會盡力的,埃蒂。”


    “……但是別讓它靠近我。傑克來了。他真的來了。”


    蘇珊娜眼前,通話石圈正北方的草甸被從中間劈開,一條黑線徑直穿過石圈切出一條犁溝。


    “準備好,”羅蘭說。“它會去攻擊埃蒂。我們中的一個必須伏擊它。”


    蘇珊娜弓起背,仿佛一條正遊出印度馴蛇人竹筐的蛇。她雙手緊握成拳,抬起放在麵前,眼裏閃著精光。“我準備好了,”她回答,然後對著空中大叫:“來吧,小夥子!你現在就過來!快點兒跑過來!”


    守護石圈的魔鬼猛衝過來,速度越來越快,此時雨勢增大。蘇珊娜剛來得及感覺到濃重、殘忍的雄性氣魄——散發著一股讓她流眼淚的杜鬆子油味——魔鬼就徑直衝向石圈中心。她閉上雙眼,試圖阻攔它,但不是用她的胳膊或意誌,而是呼喚出她心靈深處的女性力量:嗨,小夥子!你去哪兒?有小妞兒在這兒!


    它轉了個圈。她感覺到它的驚訝……隨之而來的饑渴仿佛從搏動的動脈中急不可耐地噴湧而出。如同從巷口突然跳出的強xx犯,它撲到了她身上。


    蘇珊娜哀號一聲向後倒去,喉頭凸起,胸腹部的衣服被抹平,接著開始自動撕裂成碎布。她能夠聽見喘氣聲,但無法確定方向,仿佛她在與空氣本身做愛。


    “蘇希!”埃蒂邊叫邊站起身。


    “不要!”她尖聲回應。“你做你的!我控製住這狗娘養的了……就控製在我想讓它待的地方!你繼續,埃蒂!帶回那孩子!帶回——”話音未落,一陣寒意猛擊她雙腿間的敏感部位。她咕噥著向後仰倒……將將單手撐地穩住身形,身體在抵抗中前後猛晃。“把他帶回來!”


    埃蒂猶疑地望了望羅蘭,羅蘭點點頭。埃蒂又瞥向蘇珊娜,眼中盈滿深沉的痛苦與更深沉的恐懼,然後輕輕轉過身背對他們倆,又跪了下來。他完全沒在意冰冷的雨水打落在手臂和頸後,伸手夠到那根削尖的棍子,把它當做鉛筆在地上畫起來。棍子慢慢移動,勾出直線、直角,羅蘭立刻明白了他畫的是什麽。


    那是一扇門。


    26


    傑克推了一扇開裂的大門,看來門軸已經生鏽,門吱呀一聲慢慢打開。他的前麵出現一條凹凸不平的磚石小路,小路盡頭是前廊,前廊前麵是屋門,門上交叉釘著木板。


    他慢慢走向鬼屋,心怦怦狂跳,仿佛胸口裏裝了一台發報機,不停地敲擊出一點一劃。磚頭旁邊的雜草沙沙地摩擦他的牛仔褲。此刻他的所有感官變得異常敏銳,仿佛被提高了兩個檔次。你不是真的要進去吧,啊?他腦海中一個萬分恐慌的聲音問。


    而他想到的答案既完全瘋狂又萬分理智:一切都為光束服務。


    草坪上的標牌上寫道:


    絕對禁止入內。違者追究法律責任!


    房屋前門上十字交叉釘的木板上貼了一張顏色泛黃、爬滿鏽跡的紙,上麵的警告更加簡潔:


    紐約州房委會令


    該產業已被查封


    傑克站在台階下,抬頭仰視著大門。他在空地聽見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但是這次回蕩的是所有罪人的齊唱、失去理智的威脅和同樣瘋狂的承諾,所有聲音都已經匯成一個,鬼屋的聲音;怪獸看門人已經從長長的沉睡中被驚醒,發出了嗷嗷的吼聲。


    一瞬間他想到了他父親的魯格手槍,甚至想把它從背包中抽出來,但這樣做又有什麽用?在他身後,萊茵侯得街上車來車往,一個婦女高聲叫著不許她女兒牽男孩子的手,讓她快點兒把洗好的衣服拿回來,但是這裏卻是另一個世界,淪陷在某種陰森生物統治之下的世界,所有槍支都隻會形同虛設。


    鎮靜,傑克——穩住。


    “好吧,”他顫抖著低聲說。“好吧,我盡力。但是你最好別讓我再摔下去。”


    慢慢地,他走上前廊的台階。


    27


    釘在門上的木板年代久遠,已經腐爛,鐵釘也生了鏽。傑克抓住最上端兩根木板交界點用力一拉,木板隨之轟隆一聲掉落下來。門廊欄杆外麵的舊花壇裏麵隻長著些薄稃草和狗尾草,他把木板朝那兒扔了過去,然後彎下腰抓住最底端的木板交界點……接著停下來。


    門裏傳來一陣空曠的聲音,像是一個饑餓的怪獸躲在水泥管裏流口水。傑克的額頭和臉頰上微微滲出冷汗,他非常害怕,感覺一切都變得虛幻,仿佛自己已經變成別人噩夢中的角色。


    魔鬼的合唱、魔鬼的存在就在門後,魔音像漿汁一樣從大門裏滲出。


    他猛一用勁,很容易就把下麵的木板也拉了下來。


    當然。它希望我進去。它肚子餓了,而我就會是它的主菜。


    驀地,他腦海中閃現出一段艾弗莉小姐給他們朗誦過的詩。這首詩本來說的是現代人被斬斷根基、脫離傳統而麵臨的困境,但是傑克想到,寫下這首長詩的人肯定來過鬼屋:我要指點你一件事,它既不像你早起的影子,在你後麵邁步;也不像傍晚的,站起身來迎著你;我要給你看……1『注:這首詩節選自美國現代主義詩人t.s.艾略特的長詩《荒原》。這首長詩是現代主義詩歌裏程碑式的代表作,奠定了艾略特在詩壇的地位。』


    “我要給你看恐懼在一把塵土裏。”傑克喃喃自語,同時手握住門把。這當口,清晰的安慰與信心又重新潮水般湧來,他感到就是這扇門,這次這扇門會把他領進另一個世界,他能看見那裏未遭煙塵汙染的清澈天空,遠方地平線並沒有綿延的山巒,卻隱約可見藍色尖塔聳立在某個神秘未知的城市。


    他的手指緊緊裹住口袋裏的銀鑰匙,暗暗希望這扇門上了鎖,這樣鑰匙就能派上用場。可是事與願違,門吱呀一聲慢慢打開,許多鐵鏽屑從年久未用的門軸上索索落落地掉下來。腐敗的氣味迎麵直擊傑克:潮濕的木頭,浸水的石灰,腐爛的木板和破敗的填塞料的氣味,而所有的氣味下麵蘊藏的是野獸巢穴的怪味。他眼前是一條陰仄潮濕的走廊。走廊左邊,樓梯歪歪斜斜地延伸向高處的陰影,掉落的欄杆淩亂地堆在走廊地板上。但是傑克可沒蠢到以為那隻是些碎木頭。裏麵還夾著好些骨頭——小動物的骨頭。有一些看上去並不完全像動物的遺骨,但是傑克不願意太久地打量那些東西,因為他明白,如果他看得太仔細,就永遠不會鼓足勇氣再邁出一步。他站在入口處,強迫自己邁出第一步,這時一陣微弱的聲音猛烈而急促地響起,他忽然意識到那是他的牙齒在打架。


    為什麽沒人來阻止我?他狂亂地想。為什麽沒人經過人行道然後大叫:“嘿,說你呢!你不應該去那兒——難道不識字嗎?”


    但是他也知道原因。行人一般沿著街對麵走,而且經過鬼屋的行人也不會在此逗留。


    即使有人朝這兒偶然瞥一眼,他們也不會看見我,因為我並不真正在這裏。無論如何,我已經離開了我的世界,開始穿越時空。他的世界就在前方。這裏……


    這裏就是連接兩界的地獄。


    他一腳跨進走廊,身後大門砰地關上,就像墳墓裏的大門被猛地關上似的。他嚇得尖叫起來,但是同時並不感到太驚訝。


    內心深處,他毫不驚訝。


    28


    從前有一個名叫黛塔·沃克的年輕女人,她經常出沒於納特裏城外瑞奇萊茵大街沿街的下等酒館和艾姆海伊城外88號國道沿路的客棧旅館。那時她雙腿健全,而且就像歌裏唱的,她知道如何使用它們。她會穿上廉價的緊身裙,質地看上去像絲綢實際上卻不是,然後同白人小夥子熱舞。樂隊都會演奏些稀鬆平常的舞會樂曲,像什麽《寶貝的愛》、《嬉皮搖擺》這樣的曲子。最後當那些白人小夥子被撩撥起來就會把她帶到停車場的汽車上。在那裏他們親吻撫摸(世界上最撩人的接吻高手正是黛塔·沃克,而且撫摸的功夫也不差),直到他欲火焚身……就在此時,她會停止一切。接著發生什麽?呃,這是個問題,不是嗎?實際上這就是她的遊戲。有些人會哭泣懇求——不錯,但還不是最棒的。另一些怒吼咆哮,這樣更好。


    但是盡管她被扇過耳光、眼睛被拳頭砸過、被吐過口水,甚至有一次她的屁股被狠狠地踢了一腳,踢得她四肢著地趴在了紅磨坊酒吧停車場的水泥地上,她卻從來沒被強xx。所有人,每個白人,都隻是帶著被點燃卻無法發泄的性欲忿忿地離開。在黛塔·沃克的概念裏,這就意味著她才是最後的勝利者,百戰百勝的皇後。誰的皇後呢?他們的。所有這些理著平頭、屁股結實的白種混蛋的。


    直到現在。


    她沒有任何辦法抵抗這頭來自通話石圈的魔鬼。沒有門把手抓、沒有能逃出的車門、沒有能藏身的建築、沒有能扇耳光的臉頰、沒有能抓的麵孔、也不能趁那個白人雜種沒注意踢他的命根子。


    魔鬼趴在她身上……緊接著,電光火石般,它——他——進入了她的身體。


    即使她看不見它——他,她仍能夠感覺到它——他——把她向後猛推。她看不見它——他——的手,但是她能感受到有雙手正用力撕碎她的裙子,接著一陣銳痛猛然襲來,仿佛她的下體被撕裂,她發出驚訝又痛苦的尖叫。埃蒂聽見尖叫聲,緊張地四處張望,眼睛眯成一條縫。


    “我還能行!”她大叫。“你繼續,埃蒂,別管我!我還能行!”


    但實際上她很不好。自從黛塔十三歲跨入性的戰場以來,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吃了敗仗。她全身陷入無法突圍的寒冷中,感覺好像正被一根冰棍強xx。


    隱約間她看見埃蒂轉過身在土上又畫起來,溫暖關切的表情換成了她曾經看到過的專心致誌的冷靜。呃,沒關係,不是嗎?是她讓他不要管她繼續完成他的任務,把男孩兒帶回來的。這是傑克回歸過程中她所擔負的責任,所以她沒有理由憎恨那兩個男人,他們並沒有扭過她的胳膊——或者用其它方式一逼迫她這樣做。但是寒冷凍住了她,沒人理睬她,她開始憎恨他們倆,甚至想把他倆的命根子拽下來。


    就在此時,羅蘭趕過來,有力的手臂扶住她的肩膀。盡管他沒有開口,她仍然聽見他的聲音:不要抵抗。抵抗並不會獲得勝利——隻會導致死亡。性是它的武器,蘇珊娜,但也是它的弱點。


    沒錯。性永遠是他們的弱點。惟一不同的是這次她需要付出更多——但也許並沒什麽大不了。也許最終她反而能讓這個隱形魔鬼付出更多的代價。


    她強迫自己放鬆大腿。瞬間,兩腿刷地被分開,在泥土上劃出扇形。她仰起頭,任憑傾盆大雨打在臉上。她感覺到它的臉就湊在自己臉旁,自己每個扭曲的表情都令那怪物極度沉醉。


    她伸出一隻手臂,仿佛蓄足勁要用力扇出……然而相反,手臂滑到正在強xx她的魔鬼的頸背撫摸起來,感覺上就像掬起一撮濃煙。她的撫摸讓魔鬼吃了一驚,向後一縮。她抓住隱形頸背保持平衡,接著挺起胯骨,同時兩腿分得更開,破碎的衣服邊縫更被撐裂。上帝,那玩意兒真大!


    “來吧,”她喘著氣。“你不會強xx我,你不會。你想強xx我?我強xx你。我會讓你有從未有過的經曆。讓你想死!”


    她顫抖地感覺到體內的充盈,同時也感覺到魔鬼試圖,至少一刹那,退出。


    “啊哈,蜜糖,”她雙腿用力向內側擠,把它壓得動彈不得,同時嘶啞地說,“樂子才剛剛開始。”她臀部彎曲,身體向那個隱形的存在隆起,撐在另一隻手上、十指緊扣,然後臀部翹起地向後仰倒,繃緊的手臂仿佛什麽都沒抓住。她猛地甩開遮住眼睛的汗濕頭發,嘴唇像鯊魚嘴一樣向兩邊咧開。


    放我走!她腦海中一個聲音大叫,但同時她感到聲音的主人做出了相反的反應。


    “沒門兒,蜜糖。你想要這個……現在你就得到了。”她向上猛挺,然後堅持住這個姿勢,注意力集中在體內的那股寒氣上。“這根冰棍會融化,蜜糖,當它消失時你怎麽辦?”她嘴唇一張一闔,閉上眼睛毫不留情地夾緊雙腿,同時更用勁地抓住魔鬼隱形的頸背,同時暗暗祈禱埃蒂能動作快些。


    她不知道她能這樣堅持多久。


    29


    傑克心裏明白,問題其實很簡單:有一扇上鎖的門就藏在這個潮濕恐怖的地方。那扇正確的門。他所要做的就是找到這扇門。但不是沒有困難,因為他已經感覺到房屋中存在的怪物正在慢慢聚斂。那些原本不和諧的雜音開始匯聚成統一的聲音——刺耳的低語聲。


    而且它正在逼近。右邊一扇開著的門旁牆上,用圖釘釘著一張褪色的老照片,上麵是一個吊死的人,就像掛在死樹上的爛水果。門過去是一間房間,估計以前是廚房。烤爐已經沒了,但一台古老的冰櫃——那種頂端帶有圓形冷藏室的冰櫃——仍立在褪色的油氈毯盡頭。冰櫃的門大開,裏麵不知什麽黑乎乎、臭烘烘的東西凝成塊狀,滴下的汁液早已在地板上凝固。旁邊還有一排廚房的櫃子,在其中一個櫃子上他看見了大概是世界上最早的雪蛤罐頭,另一個櫃子裏伸出一隻死老鼠的頭,眼睛居然是白的,還有東西在動。過了一會兒傑克才反應過來空眼窩裏蠕動的都是蛆。


    突然,有樣軟綿綿的東西掉在他的頭發裏,傑克驚叫一聲,連忙伸手去抓,結果抓到一個外麵裹著層鬃毛的軟球。傑克把球拿下來,定睛一看,是一隻蜘蛛正惡狠狠地瞪著他,腫脹的身體呈現出新鮮瘀傷的顏色。傑克用力一甩,它摔在牆上,瞬間肚皮開花,幾條腿軟綿綿地耷拉下來。


    又一隻掉在他的脖子上,在發根處狠狠咬了他一口。他趕緊向大廳逃去,卻又被地上的欄杆絆倒,重重地摔倒在地。這時他感覺蜘蛛噴出黏液——熱乎乎、滑膩膩——像熱蛋黃似地流到他的肩胛骨上。廚房入口還有許多蜘蛛,有些像鉛錘一樣倒掛在幾乎看不見的細絲網上,有些隻是硬生生落在地板上,急切地爬過來向他問好。


    傑克尖叫著拔腿就逃,同時感覺腦子中一根舊繩馬上就要崩斷,他猜那根繩子正是他的理智。一發現這點,傑克所剩不多的勇氣終於消耗殆盡。無論能得到什麽獎賞,他再也受不了了。他閃電般地逃開,希望趁著還不太遲趕緊離開汶個鬼地方。結果他發現已經來不及了,自己慌不擇路地走錯了方向,他不是朝門外跑,而是向鬼屋更深處跑去。


    他奔進一間空房間,估計這裏以前要麽是會客廳要麽是起居室,看上去曾經用做舞廳。牆紙上畫著一群精靈,掛著滿臉詭異的笑容,從上麵俯視著傑克。牆角擺著一張發黴的椅子,翹起的木地板中央是一隻破碎的枝形大燭台,水滴形垂飾上積著厚厚一層灰,生鏽的鐵鏈盤踞其中,周圍灑滿碎玻璃珠。傑克繞過這堆狼藉,猛地扭頭向後看,沒有發現蜘蛛。要不是頸後肮髒的黏液還在向下滴,他甚至會以為一切都隻是幻覺。


    他向前張望,驀地停住。前麵是一排半開的法式玻璃拉門,走廊從門外延伸出去,其中第二條走廊的盡頭立著一扇緊閉的門,門上一個金色的把手。門上寫著——抑或是刻著——兩個字:


    男孩


    門把下麵有一個鍍銀圓盤,圓盤中央是一個鑰匙孔。


    我找到了!傑克非常興奮。我終於找到了!就是它!就是這扇門!


    這時低沉的呻吟聲從他身後傳來,仿佛整幢房屋就要坍塌。傑克轉身,舞廳另一邊的牆壁開始向外膨脹,牆角的舊椅子都被向前推。隨著破牆紙上下起伏,牆紙上的精靈變得立體,仿佛開始跳舞。有些地方牆紙隻是像被猛地放下的百葉窗似的向上翻卷。同時,石灰牆像孕婦的肚子一樣凸起。傑克能夠聽見幹澀的劈啪聲從凸起部位的後麵傳來,就像釘板條紛紛折斷,然後重新組成新的但是仍然隱蔽的形狀。聲音越來越響,此刻聽起來已經不再是呻吟而更像咆哮。


    仿佛被催眠了一樣,他呆呆地看著這一切發生,無法把視線移開。


    石灰牆並沒有開裂,也沒有一塊塊掉落;它看上去好像變成了塑料,繼續膨脹,牆麵凸起一個個不規則的白色囊塊,上麵還拖拖拉拉掛著碎落的牆紙。山峰、曲線、山穀在牆壁上逐一成行,傑克忽然意識到眼前正是一張巨大的塑料臉,正奮力衝破牆壁的阻礙,仿佛一個伸著脖子的人迎麵撞上一條濕床單。


    又一塊釘板條劈哩啪啦地碎裂,從起伏的石灰牆上凸出來,變成一隻凸起的眼球。眼球下麵,牆壁扭曲成一張正在咆哮的嘴,參差不齊的利齒從裏麵戳出,傑克甚至可以看見牆紙碎片還拖掛在嘴唇和牙齦上。


    一隻石灰手臂破牆而出,腐爛的電線圈掛在上麵就像叮當的手鐲。石灰手抓住沙發,用力向旁邊摔去,白色的指印留在沙發灰黑的表麵。然後石灰手指開始彎曲,更多的釘板條爆裂出來,變成利爪。現在,整麵牆都已經變成怪物的臉,木頭獨眼死死盯著傑克。額頭中央的牆紙上一隻精靈還在跳躍,看上去仿佛古怪的紋身。那東西開始向前滑動,每向前一步都爆出巨大的崩裂聲。走廊隨後裂開變成弓起的肩膀,一隻手抓過地板,大燭台上麵的玻璃珠四射開去。


    傑克猛地從恍惚中醒來,轉身穿過法式玻璃拉門,向第二條走廊猛衝過去。書包在背後顛簸,心跳得就像胸口裏放著一台失控的機器,他的右手急忙掏向口袋找鑰匙。在他身後,從鬼屋牆壁中爬出的怪物開始衝著他怒吼。雖然沒有言語,但傑克明白它在吼什麽:它在讓他停下,告訴他跑也沒用,告訴他已經無路可逃。整座房子現在已經複活,木板、大梁斷裂的聲音充斥整個房間,看門人瘋狂的嗡鳴讓他無處逃遁。


    傑克抓住鑰匙,但就在拿出來的當口,鑰匙的槽口勾住口袋。他汗濕的手指一滑,鑰匙掉在地板上,彈了一下,然後滾落到兩塊翹起地板的縫隙裏,沒了蹤影。


    30


    “他有麻煩了!”蘇珊娜聽見埃蒂大叫,但是叫聲仿佛離她很遠。她自己已經麻煩纏身……但是她估計她還能撐得住。


    我要融化這根冰棍,蜜糖。她牢牢控製住魔鬼。我要融化它,等它消失,看你怎麽辦!


    確切地說,她並沒有融化它,但已經使它改變。她體內的東西無疑不會帶給她快感,但是至少可怕的痛苦已經平息,也不再寒冷。它被扣住無法脫身。確切地說,她並不是用她的身體控製它。羅蘭說過性是它的弱點,也是武器,同往常一樣,他又沒說錯。它抓住她,但是她也抓住了它,現在的情況就像兩個人的手指同時插在九連環裏,越用力拉隻會被纏得越緊。


    她一門心思為了寶貴的生命奮力堅持;必須這樣,因為所有其它的意識都已經消失。她必須讓這個哭泣、害怕、邪惡的東西被它自己的欲望拴住。那東西在她體內扭動、顫動、猛推,尖叫著求她放它出去,但同時又貪婪地享受她的肉體。她絕對不會放開它。


    如果我最終讓它離開又會發生什麽?她絕望地想。它又會怎樣凶狠地報複我?


    她不知道答案。


    31


    大雨嘩嘩傾注而下,巨石柱圍成的石圈幾乎快變成一潭泥淖。“找個東西遮在門上麵!”埃蒂大叫。“別讓大雨把門衝走!”


    羅蘭迅速瞥了蘇珊娜一眼,她仍舊在奮力與魔鬼搏鬥。她的眼睛半閉,嘴巴痛苦地咧開。他看不見也聽不見魔鬼,但他能察覺出魔鬼正憤怒、恐懼地反抗。


    埃蒂轉過身,淌滿雨水的臉向羅蘭轉去。“你聽見了嗎?”他大叫。“找個東西遮在門上麵,馬上!”


    羅蘭迅速從包裏拉出一張獸皮,兩隻手各拎起一角,然後張開雙臂向埃蒂傾斜,搭成一個臨時帳篷。埃蒂的自製鉛筆的筆頭已經沾滿泥漿,他隻好把鉛筆在胳膊上揩一揩,髒乎乎巧克力色的泥漬弄髒了胳膊。接著他緊握木棍,彎下腰繼續畫畫。埃蒂筆下的門並不與傑克那邊的門同樣大小——比例大概是0.75:1——但是足夠讓傑克從門裏鑽出來……假使兩把鑰匙都能用上。


    假使他也有一把鑰匙,你是不是這個意思?他自問。萬一鑰匙掉了……或者鬼屋迫使他弄掉了鑰匙?


    在圓圈下麵他畫了一塊板代表門把手,他猶豫了一下,接著顫巍巍地在裏麵畫出熟悉的鑰匙孔的形狀:


    附圖:p237


    他又遲疑了。還有一樣東西,但是什麽?想不出來,因為這種感覺就像一陣龍卷風在他的腦海裏席卷翻騰,隻不過連根卷起的是片斷的思緒,而不是穀倉、雞舍或廁所。


    “來吧,蜜糖!”蘇珊娜在他身後大叫起來。“你在我身上越變越虛弱!怎麽回事兒?我還以為你是熱辣火爆的超級性感男孩!”


    男孩。就是這個。


    在門板頂端他小心翼翼地用棍子的尖端寫下男孩兩個字。最後一劃剛落筆,地上的圖形立即開始變化。原本就是潮濕褐色的泥圈變得更黑……接著從土地上墳起,變成微微發光的黑色門把。透過鑰匙孔,他看見的不是褐色的濕泥,而是微弱的燈光。


    在他身後,蘇珊娜再次對魔鬼尖叫催促,但是現在她的聲音已經難掩疲憊。必須趕快結束這一切,趕快。


    好像穆斯林向安拉祈禱,埃蒂彎下腰,眼睛湊近他剛畫的鑰匙孔。透過鑰匙孔他窺見了自己的世界,那座他和亨利在一九七七年五月去過的鬼屋。當時他們並不知道(隻是埃蒂自己並非毫不知情;即使那時也並非毫不知情)另一個男孩兒從城市另一邊過來跟蹤他們。


    他看見了走廊,傑克雙手撐地,跪在膝蓋上,正用力搬動一塊木板。有東西衝過來抓他。埃蒂可以看見那東西,但是同時又不能——就好像一部分的理智拒絕正視它,好像正視會導致理解,理解會導致瘋狂。


    “快,傑克!”他衝著鑰匙孔大叫。“看在上帝的分上,快把它移開!”


    通話石圈上空,一道閃電撕裂天空,驚雷大炮似的震耳欲聾。雨水變成了冰雹。


    32


    鑰匙掉下去以後,傑克隻是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盯著木板間的窄縫。


    難以置信地,他此刻想睡覺。


    那不應該發生的,他想。太過分了,我無法堅持,一分鍾、一秒鍾也不能堅持了。我要在牆角蹲下蜷縮起來,然後立刻、馬上就睡覺。等它抓到我、把我送進它的大嘴,我也不會醒過來。


    這時,破牆而出的東西又開始低吼,傑克抬起頭,所有想要放棄的懦弱被湧上來的恐懼替代。現在這個帶著巨大的石灰頭、破碎的木獨眼、伸長的石灰手臂的怪物已經完全從牆壁中衝出,幾塊釘板條稀稀拉拉地掛在它腦袋上,好像兒童簡筆畫裏的頭發。那東西看見了傑克,張開大嘴露出尖銳的木牙,再次發出咕嚕咕嚕的低吼,裂開的大嘴裏掉出石灰碎片,就像雪茄煙霧一樣。


    傑克雙膝跪下朝著木板縫裏張望。鑰匙在下麵的黑暗中勇敢地閃著微微銀光,可縫隙過窄,他的手指沒法伸進去。他抓住一塊地板,用盡全力猛拉,固定地板的釘子嘎嘎作響……但紋絲不動。


    一陣刺耳的碎裂聲在身後響起,他順著走廊方向望去,看見那隻比他身體還大的手臂抓起地上的大燭台,猛摔向一邊。曾經吊起燭台的生鏽鐵鏈像趕牛鞭似地揚向空中,然後哐啷一聲重重砸在地上。傑克頭頂的一盞吊燈也跟著搖晃起來,沾滿灰塵的玻璃碰在舊黃銅鐵鏈上乒乓作響。


    看門人的頭在地板上滑動,後麵拖著弓起的肩膀,連著伸出的手臂。它身後,剩餘的牆壁轟然坍塌,騰起一團塵土。瞬間之後,這些碎片迅速隆起變成怪物扭曲嶙峋的後背。


    看門人似乎發現傑克正盯著它,擠出駭人的獰笑,大嘴一張一合,木塊從起皺的臉頰上戳了出來。它穿過塵土飛揚的舞廳,巨手在一片狼藉中摸索,好像在尋找支點,然後伸過來推倒了一扇法式玻璃拉門。


    傑克驚聲尖叫,幾乎喘不過氣來,同時又開始費力地扳那塊地板,卻還是無法移開。就在此時,槍俠的聲音冷不丁地響起:


    “另一塊,傑克!試試看另一塊!”


    他立刻放下正在扳動的地板,抓住縫隙另一邊的地板。這當口,又傳來另一個聲音,不是他腦海中的聲音,相反就在耳邊。他意識到聲音是從門的另一麵傳過來的——那扇自從他在街上沒被車撞倒的那一日開始就時時刻刻在尋找的門。


    “快,傑克!看在上帝的分上,快!”


    他猛拉另一塊木板,這回太過容易,他用力過度反而差點兒向後摔倒。


    33


    鬼屋外麵馬路對過的二手工具商店門口站著兩個女人。年紀大點兒的是店主,年輕一些的是惟一一名顧客。這時,從外麵傳來牆壁倒塌、大梁斷裂的巨響。無意識地,她們倆摟著各自的腰站在街上目睹了這一切,像聽見黑暗中響聲的孩子一樣瑟瑟發抖。


    馬路另一頭,三個男孩兒正向荷蘭山少棒聯盟1『注:少棒聯盟,全稱少年兒童棒球聯盟(littleleague),由八至十五歲的優秀少年組成,該組織最早於一九三九年在美國成立。』訓練場走去。他們停了下來,棒球器材扔在身後,呆若木雞地望著鬼屋。快遞員把車慢慢停在路邊,從車裏出來看個究竟。“亨利街角商店”和“荷蘭山酒吧”裏的顧客也紛紛湧上大街,慌亂地向四周張望。


    此時大地開始顫抖,細碎的斷裂聲呈扇形沿著萊茵侯得街蔓延開去。


    “是不是地震?”快遞員衝著站在二手工具商店門口的女人大叫,但還沒等到回答,他就趕緊跳回汽車飛速開離,甚至逆向行駛,隻為躲開那棟似乎是震中的廢屋。


    整幢房屋好像正在向內弓曲,斷裂的木板飛濺出來,紛紛掉落在屋外的庭院裏。灰黑色的瓦片也開始從屋簷上瀑布似地掉落。鬼屋中心傳來震耳欲聾的巨響,然後劈啪斷裂聲彎彎曲曲地沿著房屋牆壁蔓延。大門已經陷落,沒了蹤影,然後整個房屋從外向內被吞噬進去。


    年輕的女人突然甩開年紀大些女人的手。“我要離開這兒。”她邊說邊頭也不回地跑了。


    34


    一陣奇怪的熱風從走廊裏吹來,把傑克汗濕的頭發吹到眉毛上。這時他終於拿到鑰匙,緊緊握住。事到如今,他已經本能地明白這到底是什麽地方了,也明白了正在發生的一切。看門人不僅在屋子裏麵,它就是這幢屋子:每段木板、每塊牆麵、每個窗欞、每角屋簷。它已經瘋狂地現出本來麵目,向他猛衝過來,想在他用上鑰匙之前抓住他。越過怪物巨大的頭顱和扭曲隆起的肩膀,傑克看見木板、牆板、電線和碎玻璃——甚至前門和斷裂的欄杆——在門廳裏飛舞衝進舞廳,然後加入那裏凸起的部分,形成了奇形怪狀的石灰人更多的身體部位,畸形的手臂繼續向他伸過來。


    傑克猛地把手從地板縫裏抽出,手上居然爬滿巨大的甲蟲。他使勁一甩,把甲蟲都摔到牆上。就在此時,牆壁驟然開裂,威脅著要包住他的手腕。他大叫著把手抽了回來,迅速把鑰匙插進了鑰匙孔。


    石灰人再次大吼起來,但是一瞬間它的吼聲被和諧的呼喚淹沒,傑克聽出了這個聲音:他在空地時聽到過,隻是當時微弱朦朧。但是此時響起的是毫不含糊的勝利的呼喊聲。確定感——無法抵抗、無法爭辯——再次充斥胸膛,而且這次他深信自己不會再失望。在呐喊聲中他聽見了他所需要的一切肯定。那是玫瑰在呼喚。


    石灰巨手又拉掉一扇法式玻璃拉門,擠進了走廊,遮住原本微弱的亮光。巨臉湊在巨手上方的空缺處,窺視傑克。石灰手指好似巨型蜘蛛腿,向傑克爬來。


    傑克轉動鑰匙,一股強大的力量倏地湧上手臂。上鎖的門閂慢慢打開,發出沉重的悶響。他抓住門把,轉動,用力把門打開。可是當傑克看見門後的景象時,不禁困惑而恐懼地大叫起來。


    門後的通道從上到下從左到右都被泥土封死,植物根莖像一捆捆電線似地從土裏戳出,門板形狀的土塊上爬滿看上去與傑克同樣困惑的蠕蟲。有些蟲子鑽進了泥裏,另一些繼續到處亂爬,仿佛想知道剛剛還在下麵的泥土到哪裏去了,其中一隻冷不丁掉到了傑克的運動鞋上。


    鑰匙孔形狀維持了一會兒,裏麵透出的朦朧白光在傑克的襯衫上映出一塊光斑。他可以聽見另一端——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大雨傾盆且悶雷轟隆。接著,鑰匙孔的形狀也被抹去。這時,巨型石灰手指抓住了傑克的小腿。


    35


    羅蘭扔掉遮雨的獸皮,埃蒂並沒有感到刺人的冰雹。羅蘭迅速站起身向蘇珊娜奔過去。


    槍俠一把抓住她的腋下,盡量溫柔小心地把她拖到埃蒂蹲著的地方。“我一給你信號你就放了它,蘇珊娜!”羅蘭叫道。“你明白了嗎?我一給你信號!”


    埃蒂對周圍不聞不問,惟一聽見的是從門另一端傳來的傑克微弱的尖叫聲。


    到用鑰匙的時候了。


    他把鑰匙從襯衫裏拿出來,戳進他自己畫的鑰匙孔,轉動起來,但是鑰匙紋絲不動,甚至連一毫米都沒動。埃蒂仰起臉,任由急降的冰雹打在額頭、臉頰、嘴唇上,很快他臉上傷痕累累。


    “不!”他大聲嚎叫。“噢。上帝。求求您!不要!”


    但是上帝沒有回答;回應他的隻是又一陣霹靂雷聲,疾雲流動的天幕上再次劃出一道閃電。


    36


    傑克縱身向上一跳,抓住掛在頭頂吊燈上的鐵鏈,逃脫了看門人的手掌。就像掛在藤蔓上的人猿泰山,他先向後蕩去,撞上泥門反彈回來,又向前麵蕩過去。石灰牆麵爆開,露出牆下粗糙交錯的釘板條框架。石灰人大吼起來,吼聲中饑餓與憤怒混雜,在聲音下麵,傑克聽見整幢屋子開始坍塌,就像埃德加·艾倫·坡1『注:埃德加·艾倫·坡(edgaranpoe,1809—1849),美國作家、文藝評論家。被譽為“偵探小說的鼻祖”,代表作包括《怪誕故事集》、《黑貓》、《莫格街謀殺案》。』小說裏描述的那樣。


    他掛在鐵鏈上鍾擺似的蕩回來,撞上封住門口的泥塊,又蕩過去。石灰手向他抓過來,他雙腿亂踢亂踹。木手指抓住他時,他感覺到腳上一陣疼痛。等他蕩回來時,腳上隻剩下了一隻運動鞋。


    他奮力想抓到鐵鏈更高的地方,找到抓手,然後向屋頂攀上去。他的頭頂傳來微弱的吱吱聲,他仰起汗津津的臉,結果落了滿臉細石灰粉。屋頂開始塌陷,吊燈的鐵鏈一節一節地下垂,走廊盡頭傳來沉重的咯吱聲,石灰人的臉最終從小開口裏擠了進來。


    傑克尖叫著向那張臉蕩過去,卻毫無辦法。


    37


    埃蒂的恐慌突然一掃而空,他重新套上了冷靜的外衣——薊犁的羅蘭也經常穿這件外套。這是一名真正的槍俠擁有的惟一盔甲……也是他惟一需要的盔甲。同時,他腦海中響起一個聲音。過去三個月以來,他一直被各種各樣的聲音困擾:他母親的、羅蘭的,當然還有亨利的。但是這個,他欣慰地發現,是他自己的聲音,平靜理智,無懼無畏。


    你在火焰中看見鑰匙的形狀,你在木頭裏又再次看見,而兩次所見都非常真切。但是後來,恐懼蒙上了你的眼睛。現在撥開遮掩,撥開遮掩再仔細看。即使現在也許都還不算太晚。


    他微微感知槍俠在背後投來嚴肅的眼光;也微微感知蘇珊娜仍舊對魔鬼反抗地尖叫,雖然聲音已經衰弱;微微感知從門的另一端傳來的傑克的叫聲溢滿恐懼——抑或是痛苦?


    埃蒂把一切置之腦外。他把木鑰匙從那扇已經真實的門的鑰匙孔中拔了出來,仔細盯著它看,同時努力回憶他小時候常常經曆的那種純真的快樂——那種從雜亂無章中看出清晰形狀時經曆的快樂。這時,出錯的地方豁然明朗,如此明顯,他都不知道當初怎麽沒有看出來。我肯定是被蒙上了眼睛,他暗想。無疑,是末端的s形出了錯,第二段彎曲寬了一些。隻寬了一丁點兒。


    “刀。”他伸出手說,就像在手術台上的外科醫生。羅蘭什麽也沒說,把刀啪地拍在他的手掌上。


    刀鋒尖端捏在埃蒂右手拇指與食指之間。他彎下腰,根本不在乎打在頸後的冰雹,木頭中的形狀更清晰地跳躍出來——反射出它本身的可愛與毋庸置疑的真實。


    刀刮下去。


    隻一下。


    輕輕一下。


    鑰匙末端的s形中間卷起一塊木屑,輕薄得幾乎看不見。


    在門的另一端,傑克·錢伯斯再次尖叫起來。


    38


    鐵鏈哢嚓斷裂,傑克重重地摔下來,膝蓋著地。看門人勝利地吼叫起來,石灰手抓住傑克的臀部拖過大廳。傑克伸出雙腿,想用腳鉤住什麽地方,但是發現無能為力。石灰手越握越緊,用力地拖他,碎木條、鏽鐵釘紛紛落在他的身上。


    此時石灰人的臉將將卡在走廊的入口處,好像木塞塞在瓶口。壓力讓它的臉走了形,變成神話中山頂巨人可怕畸形的模樣,大張著嘴,隨時準備一口吞噬他。傑克慌亂地伸手摸鑰匙,暗自希望它能作為護身符守住最後一道防線,但是當然,鑰匙還插在門上。


    “你這個狗娘養的!”他尖叫,竭盡全力地掙紮,褲子褪到臀部。他像奧運會跳水健將似地猛弓起背,根本不在乎碎木板像釘子一樣紮進他的身體。緊抓著他的手瞬間滑了一下。


    傑克再次向前猛衝,巨手殘酷地鉗得更緊,但是傑克的褲子已經褪到膝蓋。他仰麵朝天摔在地上,幸好有書包做墊子。大概是為了更緊地捉住它的獵物,巨手微微一鬆,讓傑克稍微能夠拱起膝蓋。當巨手再次鉗緊時,他的腿用力縮回來,與巨手強大的後拉力拚命對抗。瞬間,傑克希望的事情發生了:他的褲子(連同僅剩下的一隻運動鞋)被拉了下來。他擺脫了束縛,至少暫時獲得了自由。眼前巨手扭動碎木板和石灰塊組成的手腕,把他的工裝褲塞進嘴裏。他趕緊手腳並用地向被泥封住的通道爬去,也不管地上撒滿了碎玻璃,一門心思隻想拿到鑰匙。


    他差點兒就到門口了,但是這時巨手抓住他光溜溜的腿,再次把他向後拖。


    39


    形狀完成了,終於完成了。


    埃蒂把鑰匙重新插入鑰匙孔,稍稍用力。一刹那還有阻力……接著鑰匙開始在他手下轉動。他聽見門鎖轉動,門閂拉開,最終鑰匙在完成任務後斷裂成了兩半。他雙手抓住黝黑的門把,用力一拉,感覺上好像一股巨大的重量繞著看不見的輪軸滾動,仿佛他被賜予了無窮的力量。同時他也清楚地悟出兩個世界突然產生了交集,連接兩端的通道已經打開。


    一刹那,昏眩襲來,他好像迷失了方向。當他看進通道時,他找到原因:盡管他在向下看——垂直地——所見的景象卻是水平的,仿佛三棱鏡和平麵鏡合謀製造出視覺幻象。接著,他看見傑克正被一隻巨手拖過撒滿碎玻璃、尖木條的走廊,走廊盡頭怪物正張大嘴等著他,大嘴裏冒出團團白霧,要麽是煙要麽是灰塵。


    “羅蘭!”埃蒂大叫。“羅蘭,它抓住——”


    話音未落,他被猛推到一旁。


    40


    蘇珊娜清醒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被拖拉旋轉,眼前的一切變得模糊:矗立的石柱、陰翳的天空、灑滿冰雹的泥地……還有尖叫聲從好似活板門的長方形下麵飄上來。魔鬼還在她的體內咆哮掙紮,隻想逃脫束縛,但是沒有她的允許一切隻是徒然。


    “現在!”羅蘭大叫。“放開它,蘇珊娜!看在你父親的分上,立刻放開它!”


    她立刻照做。


    在她的腦海中她(當然還有黛塔的幫助)成功地設下陷阱捕捉魔鬼,就像燈芯草編織成的網,現在她隻需要把網切斷。瞬間魔鬼從她體內飛出,她驟然感到一種可怕的空虛。但是這種空虛感很快被欣慰取代,隨之而來的還有被玷汙的肮髒感。


    隱形的重量離開她的身體,她向那東西瞥去——非人類的形狀,像是烏賊,撲扇著巨型胸鰭,身體下部向上翹起的還有一個殘酷的鉤狀物。她看見/感覺到那東西向通道入口飛去,埃蒂瞪大眼睛抬起頭,羅蘭伸出雙臂想要抓住那東西。


    槍俠向後一個踉蹌,差點兒被魔鬼隱形的重量擊倒。他盡力穩住身形,向前猛衝,雙臂用力一抱。


    他緊緊箍住那東西,跳進通道,沒了蹤影。


    41


    一道白光猛然照亮鬼屋的走廊;冰雹猛烈地打在牆上、地板上,乒乒乓乓地彈起。傑克先是聽見迷惑的叫喊,然後就看見槍俠向他奔來,但是看上去他就像從空中跳下來一般。他雙臂平伸在胸前,十指扣緊。


    傑克感到自己的腳已經滑進看門人的嘴裏。


    “羅蘭!”他尖聲求救。“羅蘭,救救我!”


    槍俠的雙臂一鬆,瞬間就撐開很大,人向後仰倒。此刻,傑克已經感到鋸齒般的牙齒接觸到他的皮膚,仿佛隨時準備撕下他的肉、啃斷他的骨頭。就在這當口,一樣巨大的東西從他頭頂一陣風似地掠過。然後他腿上的牙齒消失了,原本緊緊扣住腿的手也同時放鬆。怪異的尖叫從看門人積滿粉塵的喉嚨口傳出,聲音中充滿驚訝與痛苦,好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喉嚨。


    羅蘭一把把傑克拖到腳邊。


    “你來了!”傑克歡呼。“你真的來了!”欣慰與恐懼的淚水奪眶而出。


    看門人又開始怒吼。此時,鬼屋就像即將沉沒在驚濤駭浪中的一艘大船,一塊塊碎木與石灰片紛紛掉落在他們身旁。羅蘭抱起傑克,把他夾在胳膊下,向門衝去。石灰手從後麵追上來,抓到羅蘭一隻腳,把他往牆上猛摔。羅蘭用力掙脫,迅速轉身,掏出手槍衝著胡亂攻擊的石灰手連開兩槍。看門人一隻尖利的手指被擊中,迅速蒸發,原本慘白的臉現在漲成汙穢的醬紫色,就好像被什麽東西噎住似的——那樣東西飛快地進入怪物的嘴巴,在它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麽一回事兒前就牢牢卡進它的食道。


    羅蘭轉過身,向門疾衝過去。但盡管眼前並沒有出現障礙,他仍舊猛地刹住腳步,宛如看見一張無形的蛛網纏在椅子上。


    就在此刻,他感覺埃蒂的手抓住了他的頭發,他不是被拉向前,而是被拉上去。


    42


    此時冰雹已慢慢減弱。他們好像嬰兒一樣降生到了這個濕漉漉的世界,而埃蒂如同槍俠曾經預言的那樣,就是他們的助產士。此刻他俯麵躺在地上,雙臂仍然懸在通道口,手裏還揪著一撮槍俠的頭發。


    “蘇希!幫幫我!”


    她向前爬過去,伸出手臂,摸到羅蘭的下巴。他的頭後仰,費力掙紮,痛苦地大張著嘴。


    埃蒂揪住槍俠灰白的頭發,但是那隻手快撐不住了,感覺自己仿佛要被撕裂。“他在向下滑!”


    “該死……根本……抓不住!”蘇珊娜長吸一口氣,猛地一扭手腕,那力道仿佛要扭斷羅蘭的脖子。


    此時,通道裏伸出兩隻小手,扒住了地洞邊緣。瞬間羅蘭擺脫了傑克的重量,他奮力伸出一隻胳膊,鉤住地麵,然後縱身撐了上來。與此同時,埃蒂抓住了傑克的手腕,一把把他拉上來。


    傑克打了個滾,氣喘籲籲地躺在地上。


    埃蒂轉過身,環臂抱住蘇珊娜,開始又哭又笑,雨點般的親吻密密地砸在她的額頭、臉頰和脖子上。她也緊緊抱住他,呼吸還沒平複……但是她的唇邊微微泛起一朵滿意的笑容,一隻手插進埃蒂濕漉漉的頭發溫柔地撫摸。


    地下傳來黑暗的巨響:尖叫、怒吼、重擊、爆裂。


    垂著頭,羅蘭爬離通道的入口。頭發狂亂地豎在腦袋上,幾道血跡順著臉頰流下來。“快關上!”他對埃蒂氣喘籲籲地說。“快把它關上,看在你父親的分上!”


    埃蒂推了那扇門一把,然後把剩下的任務交給巨大的隱形門軸。砰地一聲巨響,大門重重關上,所有地下的聲音被隔絕在門後。標誌門框的線條慢慢隱去,重新變成泥地上的標記。門把不再是立體的,又變回到他剛剛用棍子畫的圓圈。剛才還是鑰匙孔的地方變回粗糙的圖形,上麵插著一根木頭,就像一把劍插在石縫中露出的劍柄。


    蘇珊娜向傑克爬過去,溫柔地把他扶坐起來。“你還好嗎,蜜糖?”


    他朦朧地看著她。“是的,我想是的。他在哪兒?槍俠?我得問他一點兒事。”


    “我在這兒,傑克。”羅蘭回答。他站起身,歪歪斜斜地向傑克走去,蹲在他旁邊。他摸摸男孩兒光滑的臉頰,幾乎不敢相信。


    “這回你沒讓我摔下去?”


    “是的。”羅蘭回答。“這次不會,永遠都不會。”但這時黑暗塔的影子浮現在他心底,讓他開始懷疑這個回答。


    43


    冰雹變成強勁的暴雨,但是埃蒂仍舊能看見北麵雲層初開,透出一絲藍天。暴風雨很快就會結束,雖然他們仍舊會淋得透濕。


    他發現他並不在乎。他記憶中從沒有如此平靜安寧,也從沒有這樣筋疲力竭。瘋狂的冒險並沒有結束——實際上,他猜,冒險才剛剛開始——但是今天他們打了個漂亮的勝仗。


    “蘇希?”他撥開她的頭發,看進她深色的眼睛。“你還好嗎?它有沒有傷著你?”


    “有一點,但沒大礙。我想那個賤女人黛塔·沃克仍舊是打不敗的旅店冠軍,無論對手是人是魔。”


    “什麽意思?”


    她俏皮地微微一笑。“沒什麽,再也沒什麽了……感謝上帝。你怎麽樣,埃蒂?還好嗎?”


    埃蒂仔細傾聽亨利的聲音,什麽也沒聽到,猜想也許亨利的聲音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好得很。”他說完大笑起來,又緊緊抱她入懷,視線越過她的肩膀,看見那扇門隻剩下幾條淡淡的線。雨水很快就會把僅剩的這點痕跡衝刷幹淨。


    44


    “你叫什麽名字?”傑克問這個雙腿膝蓋以下都被截去的女人,驟然記起他的褲子在剛才逃離看門人的搏鬥中也被拉掉了,隻好拉長襯衫下擺遮住內褲。不過她的衣服也沒剩下多少。


    “蘇珊娜·迪恩,”她回答。“我已經知道你叫什麽了。”


    “蘇珊娜,”傑克像是想起什麽。“你父親是不是擁有一家鐵路公司?”


    她非常驚訝,然後搖搖頭大笑起來。“為什麽這麽問?不是,蜜糖!他隻是個牙醫,開了個診所有一點小發明,賺了一筆錢。你怎麽會這樣想?”


    傑克沒有回答。他的注意力已經轉到埃蒂身上。他臉上的恐懼已經完全褪去,眼睛裏重新換上那種冷靜評估的神情,羅蘭初次在驛站時見到的那種神情。


    “嗨,傑克,”埃蒂首先打了個招呼。“很高興見到你。”


    “嗨,”傑克回答。“今天早些時候我已經見過你,不過那時你年輕得多。”


    “十分鍾前我還年輕得多呢。你怎麽樣?”


    “還好,”傑克回答。“隻擦傷了幾個地方。”他向四周張望了一圈。“你還沒找到火車。”這句話不是一個問句。


    埃蒂與蘇珊娜困惑地對視一眼,但是羅蘭僅僅搖搖頭。“沒有火車。”


    “你腦子裏的聲音還在嗎?”


    羅蘭點點頭。“全消失了。你的呢?”


    “也全消失了。兩個我又合在了一起。你也是。”


    兩人的視線同時交織在一起。羅蘭一把把傑克拉入懷中。這個男孩努力維持的冷靜終於崩潰,他大哭起來——那是一個曆經磨難終獲安全的孩子疲憊的哭泣。羅蘭的手臂環住他的腰,傑克的手滑向羅蘭的脖子緊緊箍住。


    “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羅蘭哽咽地說。“我以我祖先的名義起誓: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


    但是他沉默警惕的內心,終身被卡束縛的內心,卻始終難以驅散對這段堅定誓言的疑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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