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蘊口中說的是魏玠,薛鸝心中想的卻是梁晏。


    平遠侯府的小世子何等尊榮,即便梁晏並未像魏玠這般遵規守矩,也萬不會是將婚事視作兒戲的人,便當真能死心塌地地愛她,以至於為她放棄與周氏女的姻親嗎?


    她自問做得到嗎?


    梁晏不是吳郡那些紈絝,能哭著跪著求家族成全,更不會蠢到拋下榮華富貴要與她私奔。


    然而事已至此,她總要試上一試……


    魏蘊瞧不上薛鸝,對周素殷也沒什麽好臉色。她自幼敬仰魏玠,見不得任何人詆毀他,周家的行為無異於是踩了魏玠一腳,即便魏玠大度,她也無法容忍。見薛鸝沉默不語,她便以為是薛鸝自慚形穢,輕哼一聲越過她朝著周素殷走去。


    “魏蘊,許久不見。”


    魏蘊一見她溫雅的笑臉便來氣,半點不留情麵地譏諷了她幾句,其中連帶著還要貶低梁晏。周素殷也不動怒,隻是不想與她多過糾纏。往日的魏蘊即便脾性不好,也不會失了該有的儀態,隻有到了魏玠的事上會變得胡攪蠻纏。


    薛鸝快步走上前時,周素殷正轉身想走,卻被魏蘊抓住了手臂。一再被挑釁,即便是再溫和的人也要不耐煩了,周素殷微微用力甩開魏蘊,抬步正要離去,猛地聽到一聲落水的巨響,驚得她滯住了腳步,愣愣地回過身看著扒在欄杆邊驚慌失措的紅裙女子。


    附近的侍女已經大聲地呼救,四周的人紛紛聚在此處,焦急地望著水裏撲騰的魏蘊。


    “方才……”


    不等她的話說完,女子扭過頭輕飄飄地看了她一眼,忽然間翻身跳了下去,砸入湖水中激起大片水花。


    薛鸝看魏蘊嗆夠了水,這才不慌不忙地跳下去。冰冷的湖水凍得薛鸝咬緊牙關,她本想裝作不會水的姿態在水裏沉浮片刻,誰知魏蘊落水後急得又撲又打,讓她的動作施展不開,險些被拽著一同溺水。


    船上的人丟了繩子,薛鸝抓住繩子遞到魏蘊手中,聽到有人陸續跳入水中的聲音,她這才鬆了口氣,緩緩鬆開魏蘊,任由自己往水裏沉去。


    驚慌嘈雜的人聲逐漸被湖水隔去,薛鸝渾身都被冰冷的湖水包裹,紅裙在水中如同紅蓮一般綻開,一切好似又回到了許多年前。薛鸝艱難地睜開眼,望著浮動的湖麵,妄想著梁晏會在此刻出現,而後又一次將她救下。


    憋氣憋得她胸腔都在悶悶地發疼,她覺得自己已經等了很久,等得想要發火,倘若再沒有人來救她,她便隻好自己遊上去了。


    終於等到有人抓住了薛鸝的手臂,匆忙抱著她遊回水麵。


    船板上滿是水漬,魏蘊麵色蒼白地癱倒在侍女懷中,身上披著一件大氅咳嗽個不停。眼看著薛鸝被救出來,她忙啞著嗓子喚了兩聲。


    薛鸝奄奄一息地被侍女扶在懷裏,沒有睜開眼回答她的話。


    魏蘊從前從未在眾人麵前如此狼狽,回想起自己跌落時不受控製地往後仰倒,不禁抬起臉看向周素殷的方向,冷聲道:“周素殷,薛鸝若是有事,我必不會善罷甘休。”


    周素殷眼神中是不摻虛假的關切,聽到魏蘊的話,也不禁懷疑是自己致使她落了水,畢竟薛鸝是第一個跳下去救魏蘊的人,還險些害了自己的性命,如何也不會害她。想到此處,不禁內疚道:“魏蘊,我並非有意害你。”


    魏蘊因魏玠的事對她心懷不滿,卻不會因此汙蔑周素殷的品性,沒好氣道:“諒你也不敢,還有什麽話不如等鸝娘醒了再說,這件事休要想這麽算了。”


    周素殷自覺理虧,無奈道:“待這位娘子好了,我必定登門探望。”


    人畢竟是在衡章縣主的遊船上出了事,她本喝了酒與自己的麵首親熱,忽然聽聞有人落水,一身醉意也被嚇了個精光,隻好整理衣裳親自送魏蘊回了府。


    魏蘊一直守到了薛鸝醒來,見她睜眼,立刻將一旁的熱茶遞給她。


    薛鸝愣了一下才接過,受寵若驚地縮了縮肩膀,小聲道:“表姐無事便好。”


    魏蘊目光複雜地打量著薛鸝,心中滿是糾結。分明她落水前才因薛鸝的裙子而撇下她,任由她孤零零地無人理會,而後又出言譏諷她,不曾想當她落水,倒是薛鸝不管不顧地救了她。


    想到此處,她嗓子忽地有些發堵,一時間不敢直視薛鸝亮盈盈的眸子。


    “你……分明不會水,何必還要跳下去,實在是……”她默默咽回了“蠢得厲害”四個字,隻歎了口氣。


    薛鸝掃了眼魏蘊略顯內疚的表情,滿意地飲了口熱茶。


    “我見表姐落水便慌得厲害,一時間也顧不得那麽多,怪我添亂了,險些害了表姐……”


    魏蘊吸了口氣,悶聲道:“我並未是責怪你,隻是日後莫要……莫要衝動行事。”


    薛鸝眨了眨眼,笑得有幾分傻氣。“表姐不怪我便好。”


    麵對薛鸝的笑臉,魏蘊莫名覺得如坐針氈,無措地安撫了兩句,囑咐她好生休息便匆匆離開了。


    待她一走,薛鸝又躺回了被褥中長舒一口氣。


    魏蘊百般欺辱她,如今她卻不計前嫌地救了她的性命,無論如何二夫人也不會輕易將她送走了。隻是有些可惜,魏蘊竟如此大度,並未與周素殷一般計較。


    薛鸝摸了摸未幹的發絲,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一直到夜裏她身子熱得厲害,幾次掀開被褥,銀燈才起身去摸她的額頭。次日有人在她的床榻邊說話,窸窸窣窣的聲響格外擾人,她聽得模糊,恍若在夢中一般,偏這動靜又叫她無法入睡,不禁煩躁地蒙住了頭,不耐道:“都滾出去!”


    室內短暫地平靜了下來,片刻後,一道微涼的嗓音遙遙傳來。“你方才說什麽?”


    魏蘊看了眼魏玠的臉色,蹭地起身,咬牙切齒地斥了一聲:“薛鸝,你病糊塗了,胡言亂語什麽?”


    第21章


    魏府裏有規矩,到了人定不可喧嘩吵鬧,若非有要事亦不可四處走動,犯了禁便要受罰。因此夜裏薛鸝雖燒得厲害,銀燈一時間也不好去為她找醫師,姚靈慧更是不曾放在心上,直到次日清早她身上仍是燙得嚇人,銀燈才急急忙忙去找人,正巧遇上了前來探望薛鸝的魏蘊。


    得知薛鸝發了熱病,魏蘊心中更為愧疚,便想著去幫她尋人,卻不想半路上遇見了魏玠,他身側還跟著府中最好的醫師,往日裏隻替魏氏的夫人與子孫醫治。


    魏蘊立刻向魏玠說明緣由,好將人借走替薛鸝看病,待他應下後,魏蘊偷偷觀察他的表情,那張溫潤如玉的臉上並未因為薛鸝而生出些許不同,他甚至不曾為她而皺一皺眉。


    魏玠對薛鸝沒有一絲一毫的動心,這理應是她最希望看到的結果。她的堂兄是舉世無雙的君子,薛鸝的出身又怎麽配得上他呢?可想到往日她因此事對薛鸝冷嘲熱諷,她都默默承受,非但不怨她,還總笑盈盈地喚她表姐,也許是她自己心胸狹隘,更何況……更何況,薛鸝的確生得美豔,那一襲紅裙,便是她見了也時時刻刻難以忘懷。


    魏蘊的腳步忽然停住,猶豫片刻後,她奔上前喚住魏玠。


    “堂兄留步,我……我還有一事相求。”


    如此想來,薛鸝似乎也沒有那麽差,甚至也有幾分可憐,若是她不再傾心堂兄就好了,她日後必會待她如親姐妹一般……


    薛鸝的臥房還算寬敞,布置上也簡單素雅,床榻放置在鏤花屏風之後。薛鸝落水回府,魏植與二夫人先後來過一次,如今她醒了,連往日鮮少到二房的魏玠都來了桃綺院,姚靈慧驚愕到不知如何是好,在薛鸝的臥房中坐了片刻,魏禮竟也循聲跟了過來,她越發坐不住了,尋了借口便要離開,將薛鸝丟給了屋裏的人。


    薛鸝身子一向健朗,鮮少生過什麽病,銀燈也有些手足無措,醫師如何說她便緊張地聽著,一個字也不敢落下。


    魏禮向魏蘊問起當日發生的事,魏玠則沉默地聽著醫師的話。


    直到薛鸝突然的一聲怒罵,室內的窸窣聲響歸於平靜,所有人都停住動作愣愣地朝著薛鸝的方向看去。


    從魏玠的方向,正好能看到被褥被拱起一個小丘似的輪廓,從中漏出幾縷淩亂的黑發。


    薛鸝聽不清他們說了什麽話,隻覺得身子疲累到不想動彈,嗓子幹澀發疼,連吐息都變得滾燙。就好像做夢似的混亂,周圍都是嘈雜的人聲。她一時間還當是回到了夢裏的場景,她病得渾渾噩噩,薛氏的族人搶占家產與阿娘起了爭執,在她的臥房外吵個不停,最後還要怒罵著要將她從床榻上拖下去趕出門。


    薛鸝用被子蒙住頭,既煩躁又委屈地哼唧了幾聲:“阿娘!阿娘……”


    銀燈慌忙上前去安撫,小聲道:“娘子,夫人不在……大公子他們還在屋裏呢。”


    醫師輕咳一聲,說道:“女郎並無大礙,煎好藥記得要早晚一次,若是遲遲不退熱,可用濕帕子替女郎擦身。”


    察覺到氣氛不對,醫師知趣地告退了,留下幾人靜對無言。


    魏蘊瞥了魏禮一眼,不悅道:“你來做什麽?”


    “表妹為救你落水,兄長尚且能來,為何我不能?”魏禮睨了她一眼,繼續道:“怎得,往日你百般不喜鸝娘,如今她為救你落水,可是心中有愧?”


    魏蘊答得坦蕩,沒好氣道:“是又如何,與你何幹。”


    好一會兒了,被褥中傳來幾道模糊不清的聲音,宛如半夢半醒間的囈語,雖說並不清晰,魏玠卻還是從中聽出了不小的怨氣,想來嘀嘀咕咕說的也不是什麽好話。


    銀燈擔心薛鸝將自己悶得喘不過氣,試圖將被褥掀開一個角讓她露出腦袋。


    然而銀燈的舉動似乎是惹惱了她,薛鸝猛地將被子掀開,怒衝衝地看向榻邊擾她清夢的人,誰知卻一眼掃到了屏風後露出半邊身子的魏玠。登時宛如被一瓢冷水兜頭澆下,困意也被驅散了大半。


    薛鸝的發絲淩亂地披在兩肩,白嫩的臉頰此刻泛著病態的紅暈,一雙眼似乎還處於驚愕與迷蒙之中。她將視線從魏玠身上移開,愣愣地盯著銀燈,喉嚨疼得像是卡了粗糲的砂石。


    “怎麽……怎麽回事?”


    薛鸝喘著氣,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望著那抹蒼色衣角,她忍不住懷疑自己是否是睡昏了頭,魏玠怎會出現在她臥房?她剛才是不是說了讓他滾出去?


    魏蘊聽到動靜,一把拉住魏禮,強硬道:“我有話對你說,先與我出來。”


    魏禮疑惑地瞧了眼魏玠,話未出口便被拉出了房門,薛鸝聽到聲音皺起眉,疑惑道:“魏禮?”


    她屋子裏頭一回聚齊這幾人,若不是銀燈麵色關切,她還以為自己做的事敗露了,魏氏兄妹想要找她算賬。


    薛鸝的腦袋仍昏昏漲漲的,怎麽都提不起精神,好一會兒才平複了心緒,抬起眼去看魏玠的表情,心虛道:“方才我做了噩夢,並非有意對大公子出言不遜。”


    好一個魏玠,若不是他找了二夫人,她又何必在情急之下用這樣的法子討好魏蘊。如今她心中正惱火,竟還要對他笑臉相迎。


    “無妨。”魏玠淡淡道。“是魏蘊托我前來看你。”


    “魏蘊?”薛鸝有些意外。魏蘊最恨她親近魏玠,怎會主動要魏玠來看她。即便是她出手相救,也不至於讓她如此大度。


    薛鸝從銀燈手中接過茶盞,輕聲道:“銀燈,你先出去吧,我與大公子有話要說。”


    門並未關上,魏玠那兩個如影隨形的侍衛在門口守著,生怕關了門她便能輕薄了魏玠似的。


    待屋內隻剩下他們,薛鸝垂下肩,盯著杯盞裏晃動的茶水,不去看魏玠的臉。“我當日……當日喝了酒,銀燈說我醉糊塗了,鬧著要去藏書閣尋你,剩下的事我記得不甚清楚,若是有言語冒犯,還請大公子恕罪。”


    “言語冒犯?”魏玠的語氣中聽不出喜怒。“薛娘子當真記不清?”


    薛鸝的話輕飄飄的,聽不出多少歉意,反倒有幾分敷衍的意味。“記不清。”


    說完後,她又仰起臉,秀致的眉毛微微蹙起,無奈道:“既如此,大公子不如告訴我,當日我究竟做了何事。”


    她的語氣和表情,好似是魏玠在斤斤計較,硬要她為了當日的冒犯承擔罪過一般。


    魏玠從未見過薛鸝這般陰晴不定的人,前幾日還哭著與他表白心意,做過的事轉頭便不認,他倒像是死纏爛打的那一個。


    魏玠的修養讓他說不出口,更不屑說出當日薛鸝的行徑,因此隻是冷冷地掃了她一眼,說道:“沒什麽,不記得也罷。”


    薛鸝擠出一抹笑,問道:“既如此,敢問魏蘊為何托大公子來此?“


    魏蘊勸魏玠來看薛鸝,一是為了圓她一片癡心,二則是想讓魏玠當麵與她說清,讓她不再生出不該有的念想,以免日後獨自傷情。


    魏玠本不想來,隻是魏蘊言辭懇切,而他又始終介懷藏書閣一事,若早日與薛鸝撇清幹係,或許能免去日後許多事端。


    反觀薛鸝現在的姿態,他似乎是特意前來自取其辱。


    “並無要緊的事,你既然無礙,我便不再打攪了。”魏玠的位置隻能看到薛鸝烏黑的發頂,看不清她麵上究竟是什麽表情。


    魏玠轉身要走時,才聽到一聲極輕的啜泣,細微得如同是他產生了錯覺。


    待他回過身,薛鸝仍低垂著頭,黑發流瀉而下,遮住了大半臉龐。她的肩膀一下下地輕顫著,杯盞中的水因為她的動靜而漾開波紋。


    他腦海中忽然冒出兩個字。


    嬌氣。


    薛鸝的眼淚格外多,真真假假混在一起很是能唬人,這樣多的眼淚,似乎怎麽都流不完。


    不知為何,他心底忽地升起一股煩躁,偏偏這股煩躁,並非是出於厭惡。


    薛鸝的嗓子還啞著,帶著鼻音的哭腔,嬌柔而虛弱,讓她顯得更為委屈。“你不是要走嗎?”


    魏玠幾乎都想冷笑了,她何時不哭,偏偏此刻哭出聲,不正是為了讓他留下。


    他掃了她一眼,轉身又要走,薛鸝下意識去扯他的袖角,然而她到底是在病中,燒得腦子也糊塗了,身子一晃便卷著被褥朝下栽倒。


    魏玠以為她是故技重施,動作稍稍一頓,便聽到薛鸝摔出一聲悶響,短暫地沉默後,她的抽泣聲變得更為真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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