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經徹底不知說什麽是好了,倘若知道會與魏玠一同撞見這種事,哪怕梁晏再三試探她也不會來到此處。


    “這件事我會處置。”魏玠淡聲說了一句,沒有要與她深究此事的意思。


    薛鸝對此求之不得,她隻希望腦海裏不要再出現那些汙言穢語,然而魏玠發了話,她總該說些什麽是好,隻能憤憤道:“好生無恥。”


    他略帶歉意地說道:“府中管教不嚴,讓你受驚了。”


    兩人相坐無言了好一會兒,薛鸝才繼續點火,這一次很輕易地點燃了燭芯,她將屋內的所有燭台都端到書案前點亮,好讓魏玠看得更清晰。


    沒了黑暗遮掩彼此的麵容後,薛鸝想到方才的事,仍是忍不住覺得難堪,她不敢去看魏玠的眼神,臉頰也一陣陣地發熱。


    魏玠將家訓熟記於心,下筆時絲毫沒有停頓,似乎方才的事並沒有對他有多少妨礙。隻有薛鸝寫寫停停,筆尖停頓遲遲沒有落下,凝聚在筆鋒的墨滴落紙上,逐漸暈開成一團。


    她看著那些家訓,不由地胡思亂想。魏府管教如此嚴格,到底是誰失心瘋不成要到魏氏宗祠來做這樣的事。


    “鸝娘”,魏玠無奈地喚了她一聲,而後將一張寫滿字文的紙放到她麵前。“你來抄這張。”


    薛鸝不覺有異,直到抄完了一句,才愣愣地問他:“這是什麽?不是抄家訓嗎?”


    “父親罰我,理應我親自抄寫,不可由他人代筆,你既說了要陪在我身側,便抄這一份吧。”魏玠抬眼看她,補充道:“這是清靜經,若有何處不懂,可以來問我。”


    見薛鸝呆愣著沒有反應,他又說:“見你曾去淨檀寺禮佛,若你不喜歡清靜經,我可以再替你抄錄一份心經。”


    “不必,表哥有心了……”薛鸝無可奈何,隻好老老實實提筆抄錄。此刻坐在魏玠身邊,她隻感到如坐針氈,再不敢像來時那般輕佻地戲弄他。


    等魏玠放下筆,再扭頭看向一側的薛鸝時,她已經趴在書案上毫無知覺地睡了過去。連筆尖何時碰到了臉頰都不知道,白嫩的麵上被染了幾道黑乎乎的墨跡。


    他本想叫醒她,手落在她後背的時候卻又忽地頓住。一方天地間隻有他們二人,薛鸝勻緩的呼吸聲,似乎與彈琴時一般,能讓他短暫地感受到安寧,似乎塵世間一切喧囂都在此刻暫時隱匿。


    是她自己要迎上來的,無論何種後果,都該要承擔才是。


    晨光熹微之時,魏玠敲了敲書案,薛鸝終於睡眼惺忪地睜開眼,趴在書案上整整一夜後,她肩頸酸麻到幾乎失去了知覺。


    魏玠見她不慌不忙地揉肩捏頸,好心提醒道:“再不走便要天亮了。”


    薛鸝回過神,這才注意到窗外的天色,連忙站起身,正想責怪魏玠不叫醒她,又想起昨夜分明是她求著要留下,此刻怪他未免太不講理。


    她想了想,問道:“天色這樣早,應當沒有看守,走出去也不打緊嗎?”


    魏玠並沒有說實話,而是溫聲道:“鸝娘還是原路回去的好。”


    薛鸝一夜未歸,若不是魏蘊幫她從中遮掩,隻怕要被姚靈慧在院中罰跪一整日。


    魏玠抄寫完家訓後,在祠堂中跪了半日,魏恒見他知道錯了,又嚴厲地斥責了幾句,而後便不再深究他犯下的錯。


    祠堂中偷情的二人,當日夜裏他聽到聲音後便認了出來,然而女子是他的姑母,事關魏氏的聲譽,他一時間不好下手處置,隻能暫時擱置。


    回到玉衡居,梁晏正在看前朝刑獄的藏書,見他回來了,立刻眯起笑眼,問道:“薛娘子可曾去找過你?”


    是梁晏透露了他在受罰的事,魏玠對此並不意外,淡淡地應了一聲後在他麵前坐下。


    “祠堂又黑又冷,這一次受罰能有美人相伴,感受如何?”梁晏盯著魏玠,勢必要從他麵上看出點什麽來。


    魏玠掀開書頁,平靜道:“不算太好。”


    聽了些汙穢不堪的叫聲,如今想來,的確算不上多好。


    “我看未必。”梁晏繼續道。


    這一次魏玠並未否認。


    晌午過後,梁晏去找魏恒請教,待他回到玉衡居來尋魏玠,見他正在翻閱什麽東西,上前問道:“這是什麽?”


    “秦夫子病了,托我查驗魏弛他們交上來的課業。”


    梁晏點了點頭,看到桌上一碟未曾動過的點心,疑惑道:“你從前可不吃點心。”


    “是薛鸝送來的東西,你親自接過手。”魏玠提醒道。


    他說完後,繼續翻看課業,直到看見一個熟悉的名字後,手指忽然僵了一瞬。


    看得出此人有意模仿薛鸝的字跡,隻是在微末處仍有淺顯的差別。


    魏玠翻閱的動作凝滯了片刻,從中抽出魏縉的課業,與薛鸝的放在一處。


    梁晏艱難咽下嗓子裏的糕點,一邊伸手去夠茶盞,一邊小聲嘀咕:“這糕點好生難吃……”


    話音才落,他聽見背後驀地傳來一聲短促的冷笑。


    第25章


    薛鸝在祠堂的書案上趴了一整夜,即便能瞞過姚靈慧,也瞞不過魏蘊。她本就有意讓此事傳出去,因此並未對魏蘊遮掩,坦蕩地告訴她自己去祠堂陪伴魏玠。


    魏蘊被氣得瞪大眼,卻還是強壓下了心中不滿,沒有說出什麽刺耳的話來。


    薛鸝以尚未病愈為由,在桃綺院歇息了好幾日,期間魏縉頗得姚靈慧歡心,不僅替薛鸝抄寫課業,還時不時買了上好的點心送來。薛鸝本想挑著幾份送去玉衡居,然而想到魏玠此人自視甚高,必然瞧不上她送的東西,隻會是如同琴和杯盞一般扔了,於是便隻讓銀燈出去買了些樣式粗糙糕點拿去敷衍魏玠。


    然而她沒能舒心幾日,家仆便受人所托,給她送來了一封書信。


    一見信中所寫,薛鸝的心便陡然沉到了穀底。


    鈞山王知曉她無權無勢,信中邀她去鈞山王府赴宴,言辭看似委婉有禮,實則卻帶著長輩不該有的親近,分明不給她商量的餘地。薛鸝不過是出身平平,借著長輩與魏氏有著一點淵源好留在洛陽,鈞山王倘若想對她這樣的手,根本不用費多大的力。如今好聲好氣地邀她前去,已經算得上是耐著性子徐徐圖之。她不知此人秉性,若她再尋借口推辭,恐會惹惱了他,屆時更不好收場。


    薛鸝看完了信,心底直覺堵得慌。


    午後魏縉再次前來拜訪,薛鸝讓人為他也端了一碗甜釀,借口身子不適,不願陪著魏縉去看打馬球。魏縉待她熱忱,又十分好打發,她隻需應付過了這一陣子,魏縉便會回到涇州與她再無瓜葛。


    等魏縉走後不久,薛鸝在後院裏林蔭下背書,日後好在陪魏蘊參加詩會時能派上用場。背後忽又響起腳步聲,她頭也不回道:“日光有些刺眼,將這些搬進去吧。”


    來人沒有動作,她這才扭過頭去看,日光刺得她眯起眼,抬手去遮了遮。隻見魏玠白衣外罩了一件竹青色寬袍,身形筆直如鬆,正溫和地看著她。


    薛鸝立刻想到方才離去的魏縉,不禁憂心兩人是否遇上。她心虛地笑了笑,坐起身擋住小桌上的兩隻盛甜釀的瓷碗。


    “表哥怎得來了?”


    魏玠從未獨自來尋過她,如此反常,倒不像是有什麽好事。何況兩人一起遇上了在祠堂交|媾的男女,此刻再相見,她竟忍不住有幾分無措。


    “來為你送琴。”


    “什麽?”薛鸝驚訝地看向他身後,晉炤果真抱著一張用布包裹的琴。


    魏氏的子孫在各處都頗有造詣,而因為魏玠的緣故,洛陽這一代的士族中尤其尚琴,即便是不通音律之人,也能勉強彈出一段像樣的曲調。薛鸝在魏蘊麵前自然是極力誇讚魏玠,從不掩飾對他的傾慕之色,她也的確說過想同魏玠學琴的話。


    “魏蘊說你有意學琴。”


    薛鸝不知道是否是她的錯覺,似乎一夜之間,魏玠的態度又變得疏離了起來。然而他又會因魏蘊的一句話來主動找她,又有幾分朝她靠近的意思。


    “表哥有心了,這屋外日光太烈,我們不如先進去。”


    魏玠的目光輕輕掠過她身後的桌案,唇角微微勾起。“也好。”


    書案前的瓷瓶中插著幾枝半開的梔子,二夫人不喜梔子的香氣,魏府東側的花苑倒是種了一大片。若他記得不錯,那處應當是魏縉來桃綺院的必經之路。


    梔子的甜香濃鬱到讓人分神,魏玠從白花綠葉上移開眼,說道:“拿遠些。”


    薛鸝還未進屋,正在門前與銀燈小聲地囑咐著什麽。


    晉炤放下琴,去移開瓷瓶的時候,瓷瓶下壓著的紙頁被拂落了幾張,魏玠俯身拾起,偏偏看到了一個本該與薛鸝無關的名字。


    趙士端,朝中頗有威望的封王。


    魏玠麵色無常地拾起幾張紙頁依次放回原位,信上不多的內容卻在這片刻間悉數落入他眼中,


    他不免有些意外,鈞山王回洛陽不算太久,與薛鸝本該毫無交集,即便相識,也應是薛鸝與鈞山王的兒女。隻是如今信中所寫,顯然二人關係匪淺。


    瓷瓶已經移開,殘留的梔子香氣卻縈繞不散。


    他早該清楚,薛鸝柔弱嬌美的皮相下,藏著她卑劣的欲念,甜言蜜語遮不住她的算計。這樣一個野心勃勃的女人,與他自幼遵守的禮法教條相悖,他合該鄙夷她的品行與虛偽行徑。


    薛鸝回過身的時候,聽到了琴弦被撥動發出的爭鳴。


    本該曠遠低沉的琴音,此刻如同利劍出鞘一般鋒利,餘音都掩不住的激烈,似是洶湧的波濤拍打礁石。


    她對琴一無所知,隻因梁晏不愛琴,他不好音律,重金買下好琴不過是為了與魏玠作對。而她同樣隻是個俗人,學不來這些風雅之事,自然也不會為了魏玠生出什麽興致。


    “過來坐下吧。”


    薛鸝看到插著瓷瓶的梔子花不見了,下意識看向那一遝書頁,狀似無意地提起:“表哥可是不喜歡梔子?”


    “香氣太過濃鬱。”


    “表哥說的是,我也不喜歡,香氣太濃讓人心不專,應當是侍女放在此處的,我竟給忘了。”薛鸝邊說邊將書案上的書冊以及書信收走。


    魏玠無聲地笑了笑,並沒有答話。


    薛鸝實在不愛琴,起初魏玠教她還能專注地聽著,不過多久便開始分神,忍不住地犯困,又不敢表露出來,隻好喝了兩口冰涼的甜釀醒神。


    日光透過竹簾影影綽綽地落在兩人身上,薛鸝的裙擺散開,交疊在魏玠垂落的衣擺上。室內一片祥和,直到魏玠站起身,淡聲道:“既然無心學琴,今日便到這裏,你好生歇息。”


    薛鸝意識到是自己的分神惹他不悅了,連忙扯了扯他的衣裳,解釋道:“許是夜裏沒有歇息好,今日才會困乏,並非是有意怠慢。表哥願意來教我,是我求之不得的事。”


    魏玠麵色不變,並未因此動怒,隻是一雙眸子黑沉沉地盯著她,好似一潭深不見底的死水。他忽然溫聲說:“薛鸝,你其實不必對我惺惺作態。”


    所有的祥和都在頃刻間瓦解,仿佛方才的親近隻是她自以為是。一句話宛如一瓢冷水潑在了薛鸝身上,分明是炎炎夏日,她卻莫名感到渾身發冷。她麵色逐漸蒼白,不願相信她心係梁晏的事被魏玠知曉,依舊裝傻道:“表哥的話是什麽意思,用心不專是我有錯在先,我願意向你賠禮,隻是……”


    “利用夏侯信不是什麽好事,夏侯信睚眥必報,若你日後找不到依仗,他不會就此放過你。”他緩緩道。“魏蘊落水一事,應當也與你有關,是嗎?”


    薛鸝眼眸微睜,麵色蒼白地看著魏玠,她眼睫顫了顫,驚愕道:“我對表哥一片真心……卻不知你心中竟如此想我。”


    魏玠並不動搖,平靜地看著她,說道:“魏縉年紀尚輕,若你對鈞山王有意,不該戲弄他一片真心。你若有意與鈞山王結識,叔父不會攔你。”


    薛鸝被魏玠拆穿後,心底竟也生出一股羞惱來。魏玠說的話已是給她留足了顏麵,沒有指著她斥責她虛偽無恥,辱罵她居心不良。然而魏玠的麵上一絲波瀾也沒有,仿佛她許久以來所做的一切本就是一場泡影,於他而言不過是一個笑話,連他絲毫情緒都無法牽動。


    魏玠漠然地注視著她,顯得如此高高在上,仿佛他可以輕易批判指責她的卑劣,將她所有不堪都擺出來,照得她無所遁形。


    “我的難處,你又懂得多少。”不知是哪裏來得一股火氣,讓薛鸝攥緊了手指,心中氣憤到了極點。似乎那股毒火依舊燒得正旺,讓她的理智被燒得灰飛煙滅,幾乎要壓不住那些深藏的怨懟。


    魏玠沒有理會她的話,依舊用那冷漠而疏離的目光望著她,似乎她是一件極不能入眼的髒物。


    薛鸝低頭的一瞬,看到了桌案上的茶盞,茶水已經冷了,依舊放在原處不曾移動。


    這一幕忽然牽出些令她惱火的畫麵,似是應證了她在魏玠眼中是如何不堪。


    既如此……


    與其讓魏玠不願喜歡她,不如徹底厭惡她,至少還能借此討得梁晏的眼光,總不好讓她費盡心力卻落得一場空。


    薛鸝心下決絕,麵上倉皇之色消失不見,她不願去深究魏玠如何得知,她隻想往後該如何好過。眼看魏玠轉身要走,她匆忙上前一步,低聲問道:“那表哥呢,表哥又有幾分真心。”


    魏玠尚未做出回應,便感到衣襟被她猛地往下一拉,他順勢低下了頭,一片溫軟覆在了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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