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房一向是魏玠尋求清淨,去除雜念的地方。人生一世都有既定的命數,他要為了魏氏而活,恪守禮教節製欲念也是理所應當。隻是他不曾想過,有朝一日會因為薛鸝,讓他奉行多年的儀態禮法在欲念前潰不成軍。


    侍者端來淨水與帕子,魏玠握著她的手指一根根替她擦洗幹淨的時候,她的腦子還在嗡嗡作響。誰能想到克己複禮的魏玠,在動情之時能發出這些聲音,讓她一個聽者都羞憤欲死。


    那些喘息與輕|吟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一直到魏玠若無其事地叫來侍者,她仍覺得回不過神。


    魏玠擦幹了手上的水,沉思片刻,問道:“鸝娘對樂安做過這些嗎?”


    他的心情似乎還算愉悅,語氣便也帶了幾分溫和的笑意。“莫要騙我。”


    薛鸝連忙答道:“不曾。”


    她緊接著又補了一句:“世上與我如此親密的僅有表哥一人。”


    魏玠連她用過的杯盞都要丟棄,倘若她與梁晏有過什麽還敢碰他,隻怕不死也要被剁了這雙手。


    他坦白道:“樂安已經離開了洛陽去往上郡。”


    薛鸝強忍失落,隻露出些許無奈,說道:“我與世子無緣,能與表哥相守已經心滿意足了。”


    他笑了笑,似允諾一般說道:“隻要鸝娘愛我,我亦會永遠待你好。”


    夜色已深,魏蘊猛地坐起身,薄衫已被冷汗浸透,涼風一吹冷得她霎時間清醒了過來。動靜引來了守夜的侍女,侍女立刻遞上茶水,關切道:“娘子可是做了噩夢?”


    魏蘊緩了緩,低落道:“我夢到了鸝娘,有人欺負她,無論我如何追都追不上她……”


    薛鸝已經失蹤多日,侍女不知勸了多少回,隻好安慰道:“薛娘子定會平安無事,娘子還是莫要為此傷神了,連平遠侯府的人都走了,娘子心急又有何用呢?”


    魏蘊想到梁晏,不禁冷嗤一聲。


    然而冷靜片刻,她腦海中又響起了一道人聲。


    “我今日似乎聽到了鸝娘的聲音。”


    侍女默了默,語氣越發無奈:“小姐做夢了。”


    魏蘊本來心中猶疑,被反駁後反而堅定道:“玉衡居著火的時候,我好像聽到了鸝娘在哭,我本想去看看堂兄,他們不讓我進去……”


    侍女無奈道:“娘子莫要說傻話了,薛娘子不見了許多日,怎會與大公子有什麽幹係。”


    魏蘊呆呆地點頭,說道:“你說的是……堂兄他不是這樣的人,他若找到了鸝娘,必定立刻送她回來。想必是火勢太大叫我昏了頭。”


    侍女又安慰了魏蘊幾句,一直等到她重新躺下才離開。


    然而這個念頭一旦冒出來,正如同瘋長的野草,無論如何都除不去,魏蘊徹夜難眠,清早起身洗漱後,立刻拉過侍女,麵色嚴肅道:“隨我去趟玉衡居。”


    第48章


    府中人都知曉魏蘊對魏玠的崇敬,玉衡居走水燒毀了宅院,她作為堂妹去看一眼也是無可厚非。實際上不等走到玉衡居,她心中便已經開始後悔了。


    她自幼崇敬魏玠,他不止是名門中的翹楚,也是她心中向往的楷模。換做她是男子,也要同他一般譽滿天下,成為魏氏的棟梁。


    世上最好的人便是堂兄,她口口聲聲說著仰慕他,心中卻又如此揣測他的為人,倘若堂兄知曉了,怕是也要覺得寒心。


    魏蘊的步子越發沉重,走到玉衡居的院門前已是心虛不已。一場大雨過後,空氣中的煙塵也被衝刷幹淨了。昨日火勢太大,救火的家仆來去匆匆,興許真的是她聽錯了。堂兄這樣的人,萬不會是梁晏這等小人能比的。


    魏蘊在玉衡居的院門前站定,侍者見她來此,立刻去通報魏玠。


    魏玠並未避而不見,大方地請她進了門。


    魏玠正在書房中處理政務,三王造反掀動了百姓,寒門揭竿而起,幾大門閥都在鎮壓當地亂軍。而魏玠自朝會過後,即將接任尚書令,往後便要高坐明堂,輔佐趙暨這個昏庸的皇帝。


    魏蘊想到此處不禁歎氣,若是遇上明主,堂兄定能大有作為,何必一邊顧著一團糟的朝政,還要因戰亂而費神。


    魏蘊將書遞給魏玠,向他請教了一段晦澀難懂的史論。


    魏玠耐心細致地告訴她其中釋義,而她卻罕見地心不在焉,而是看似專心,實則目光遊移,最後落在了一本被遮住一半的誌怪集上。


    魏氏崇尚正道,家風嚴苛,既不推崇玄虛,更是教導他們心向正道。


    子不語怪力亂神,魏玠又怎會看這種誌怪話本。


    魏蘊也不看這些,她從前隻在薛鸝的臥房中見過,還嘲笑她被鬼神之說所誤。想到此處,她輕蹙了下眉,欲言又止地看向魏玠。


    本想直言發問,卻又莫名止住了。


    魏玠似乎並未注意到她的異樣,自顧自地抽出兩本書遞給她,說道:“這一本艱澀難懂,缺漏處較多,你回去試試看這兩本。”


    魏蘊心虛地接過,猶豫片刻,還是問道:“昨日火勢燒到了玉衡居,看著很是嚇人。”


    “並無大礙,隻是燒了兩個雜院,不曾傷到人。”


    魏玠目光從她灑金的紅裙上移開,笑道:“你這身衣裙倒是別致。”


    層層疊疊的羅裙,裙腰墜有纖髾,當真如盛放的榴花一般。


    魏蘊頭一回被魏玠誇讚衣著,臉色不禁一紅,離開時地腳步都輕快了不少,然而即便如此,她仍不忘打量玉衡居。


    玉衡居與往日無異,侍者也是一如既往地恭敬姿態,連走動的姿態都端正到挑不出錯來。


    然而想到那本誌怪集,魏蘊心中又感到不安。她說不上自己是期望在此處見到薛鸝,還是期望她的蹤跡的確與堂兄無關,無論是哪一種她都不會好受。


    自薛鸝跑了一次,魏玠對她便不如從前一般寬容。她腳上的鎖鏈始終不曾解開,換衣洗漱有侍女進來侍奉,若想行方便,侍女便會端來恭桶。


    魏玠不嫌她汙了高雅的琴室,她自然不會上趕著認為自己低賤。


    沒有人與她說話,隻要魏玠不下令,她連日光都難以窺見。


    薛鸝的怨氣並未使她頹喪,她會放任自己有一時半刻的消沉,卻不能因此而認命。魏玠想要什麽,她便給他什麽。


    任何人都休想將她踩在腳底,遲早有一日,她要讓魏玠後悔今日如此待她……


    薛鸝想要替自己謀求離開的機會,即便她逃走了一次,但當魏玠要放她離開的時候,她仍是選擇了回到他身邊,他總要心軟幾分,不會丟下她不管。


    然而過了好幾日,魏玠始終不曾出現,侍者送完東西便會離開,絕不與她多說一句話。為了避免薛鸝縱火自焚,屋裏連一盞油燈都沒有,薛鸝的多數時間是在昏暗中度過。短短一段時日,她便覺著自己快要瘋了,恨不得將他滿屋子的琴都砸爛。


    不知為何,心中似乎有羽毛反複摩挲,她時時刻刻都在想著魏玠,然而始終不見他來,以至於心神焦躁,隻能不安地在屋子裏來回走動。


    日夜交替,數不清是第幾日,她迷蒙中醒過來,忘記了此刻是清晨還是傍晚,卻立刻聞到了冷而勾人的香氣,似是一把繩索套牢了她,焦躁不安的心緒也在此刻被撫平,她不由自主地朝著香氣的源頭靠過去。


    “表哥。”


    魏玠眼看薛鸝要翻身滾下榻了,上前將她的身子托住,任由她栽倒在自己的懷裏。


    “表哥是惱我了嗎,為何今日才來看我?”薛鸝呼吸急促,有些急切地攀著他的肩,埋在他的懷中,背脊一下又一下地起伏著。


    魏玠聽出了她語氣中的怨懟,以及幾分掩在畏懼下的喜悅。


    他撫了撫她的後背以示安慰,薛鸝將他抓得更緊,似是怕他突然要走。“我知道錯了,我不走了,不要丟我一個人。我想要你陪著,陪我說說話吧……”


    薛鸝收起了自己的鋒利的爪牙,終於對他露出了柔軟的腹背。


    她略顯無措地向他服軟,緊攥著他的衣襟不肯鬆開,重複道:“表哥莫要不管我。”


    魏玠看到薛鸝,總是會想起詩篇中所寫的精魅,她們縹緲靈動,會變幻不同的相貌,引誘著凡人男子走入深山,再將他們吞吃入腹。


    而這隻精魅,引誘了一隻惡鬼。


    魏玠眸色晦暗不明,他輕歎了口氣,撫上薛鸝的臉頰,說道:“我不會不管你。”


    薛鸝別過臉咳嗽了兩聲,便聽魏玠又說:“我記得你從前與我說起未了的心願,過幾日是你的生辰,我會送你一份賀禮。”


    她心不在焉地應了,並未將魏玠的話放在心上。魏玠將她抱到懷中,鎖鏈又是一陣當啷作響,她疼得輕哼一聲,總算引起了他的注意。


    魏玠將她的小腿捏在手裏,這才看到了她腳踝處被鎖鏈磨出的血痕。


    “為何忍著不說。”


    薛鸝委屈地瞪了他一眼,眼眶立刻開始泛紅。


    魏玠笑了笑,替她解開鎖鏈,說道:“還有一件事。我命人為你縫製了一身衣裙,你來試試。”


    魏玠傳喚過後,立刻有侍者將衣裙奉上來。


    他似乎對裝扮她極有興致,親自為她解開衣帶,慢條斯理地替她穿衣,手上一邊動作,一邊語氣溫柔地說道:“對了,還有一件事忘了告訴你。”


    “魏蘊似乎還在找你,過幾日她會來玉衡居試探。”


    薛鸝略一怔愣,語氣不由地沉了沉,“她仰慕表哥已久,定然不會為我去損害你的聲譽。”


    裙帶漸漸抽緊,魏玠若無其事道:“鸝娘不想見見她嗎?”


    “不必了,”她頓了頓,又道:“隻要表哥陪著我便夠了。”


    第49章


    魏蘊命人在玉衡居守了幾日,不曾查出任何異樣,魏玠亦如往日般處理政務,替魏恒收攬門客,言行舉止與往日無異,依舊是溫雅如玉的大公子。


    侍女說她隻是聽錯了,魏蘊漸漸地也當自己是昏了頭,不再將當日的聲音放在心上。她與魏禮去周家赴宴後,回府的路上途徑一處糕點鋪子,鬼使神差一般地讓車夫停下。


    她記得薛鸝喜愛這家鋪子的牛乳膏,有一段時日,她總能見到梁晏的馬車停在此處,使人見了便心煩。


    思及此,魏蘊心中微沉,正要放下車簾離去,卻見從中走出來一個魏氏的家仆,她的動作忽然頓住,眯著眼打量了一會兒,這才看清對方是大房的人,她似乎在玉衡居見過幾次。


    魏玠不貪口腹之欲,除了一日三餐以外,鮮少會碰什麽點心,因此當初魏蘊看著薛鸝將許多粗劣的糖糕送往玉衡居,心中一直在暗暗譏諷,笑薛鸝做了這麽多隻會適得其反。


    魏蘊見到了不該出現在此處的人,好不容易壓下去的念頭又開始瘋長,她盯著那人走遠了,才聽魏禮問道:“蘊娘想吃糕點了?”


    魏蘊並未瞞著他,如實道:“我方才看到了玉衡居的家仆。”


    她思慮片刻,仍在魏禮不解的目光中說出來自己的疑慮。“前幾日,我似乎在玉衡居聽到了鸝娘的聲音。”


    魏禮想也沒想,立刻打斷她:“事關兄長聲譽,你莫要因胡亂猜想,鸝娘隻怕是叫那沈家的郎君給抓去了,那潑皮尚未尋到,與兄長有何幹係?”


    魏蘊正是因為心亂如麻才想向他尋些法子,而魏禮果真不信她的話,嚴肅地駁斥了她,讓她在家中好生看書,不再操心薛鸝的事。


    魏蘊硬著頭皮應下了,心中的懷疑卻越來越深,倘若她不探個究竟,必定夜裏都睡不安生。


    薛鸝夜裏做了噩夢醒來,一睜眼便見到榻邊站著一個漆黑的人影,悄無聲息如同鬼魅一般,嚇得她心裏不由地發怵,險些要叫出聲來。隻是噩夢帶來的心有餘悸漸漸退去,她坐起身環住魏玠的腰,抱怨道:“我險些被你嚇死。”


    魏玠語氣中略帶歉意。“我並非有意。”


    她疑惑道:“既然來了為何不點燈?”


    “有光亮會將你鬧醒。”


    魏玠說完後,他聽到薛鸝歎了口氣,而後她叫來了侍者,很快便有人在屋子裏落了燭台,終於驅散了屋子裏的漆黑,她的輪廓也漸漸出現在他眼前。


    薛鸝再看向魏玠的時候,才發現他額角一直到眉骨,不知何時多了一道長長的血痕,似是被利器劃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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