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口!”沉默良久的魏恒,終於在此刻打斷了他的話。


    不知是誰開口道:“未嚐沒有可能,早先便知郡公對待侯夫人愛護有加,興許是護妹心切,受了蒙騙……”


    然而已經有人回想起了多年前的情境。侯夫人誕下梁晏不久後平遠候便受命上陣殺敵,而後便因朝中各派的黨爭,梁氏一族陷入謀反的罪名中,平遠侯生死難料,整個侯府隨時有著滅頂之災。


    倘若侯夫人為此想要讓自己的兒子鳩占鵲巢,也未嚐沒有可能。


    議論聲傳入了梁晏耳中,他麵色蒼白,手指緊攥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舅父……隻是舅父。”梁晏眼眶通紅,扭頭去看魏恒,眸中隱約有水光閃爍。“是與不是?”


    魏恒身軀猛地一顫,鋪天蓋地的歉疚湧上心頭,麵上卻仍要強裝冷靜。


    思慮片刻,他終於扭過頭看向魏玠,不必多言,隻是輕歎口氣,魏玠便領會了他的意思。


    被人所議論許久的魏玠終於上前一步,他麵色冷然,微皺著眉,向眾賓客恭敬地行了一禮。“多謝諸位今日來祭拜母親,出了這等醜事,是非曲直尚未查清,不好擾了母親安息。待我族內查明真相,自會公之於眾,諸位請回吧。”


    他並未理會譏諷的話語,端正的身姿肅肅如鬆。


    “送客。”


    今日過後,魏氏滿族,上上下下百餘人都不會放過魏玠。


    魏恒有罪尚可容忍,他盡可以將罪過推到侯夫人,亦或是任何一個奴婢身上,將自己的罪責消減到最小。唯有魏玠,倘若魏弛所言非虛,即便他的身份瞞過了世人,也壓不住族人的鄙棄。他恪守魏氏家訓,修身正德,成為魏氏彰顯給世人的一塊美玉,然而一旦他有了這肮髒的血脈,便注定要為魏氏蒙羞,他的存在也會由榮耀成為恥辱。


    他一向不喜讓自己陷入無法掌控的局麵,亦如此時此刻,尚未查清,他卻已經從魏恒的目光中明了,魏弛的話並非胡亂捏造。


    一切皆是虛妄,他從前遵規守矩,處處恪守立法,竟不曾想過,自己便是違背禮法後的結果。


    著實是可笑至極。


    賓客離府後,梁晏卻如僵立的石像般站在原地,也沒有一人讓他離開。


    此刻魏玠要去祠堂受訓,雖說證據不足,卻足以讓他身陷囹吾了。


    薛鸝沒能和梁晏說上話,便被姚靈慧強拉著回院子,路上卻被魏蘊攔了下來,隻好催促著讓姚靈慧先回去。魏蘊麵色陰沉,一言不發地瞪了她一眼後,山石後露出一抹霜白的衣角。


    魏蘊冷著臉離開,任由二人獨處。


    魏玠好似無事發生般,麵色和沐地笑了笑。“鸝娘為何不說話了?”


    “表哥莫要害怕,魏弛胡言亂語,定不會有人相信他……”


    “倘若他所言非虛,你該如何?”


    薛鸝好意給他留些顏麵,誰曾想他竟不屑於要這點顏麵了,她強顏歡笑,想要安撫魏玠,卻被魏玠看穿了她目光中的慌亂。


    “鸝娘是想要與我撇清幹係嗎?”


    魏玠撫了撫她的發頂,微微傾身,冰涼的指腹落在了她的頰邊,他的眼神中透著些同歸於盡的瘋癲,語氣清晰而森冷,一字一頓,低聲道:“你休想。”


    第76章


    薛鸝回到桃綺院的時候仍有幾分恍惚,她從前想著若是魏玠敗落,她便能更好的擺脫他,到底是她低估了魏玠。這人的身世出了這樣大的醜事,待到事情傳出去,他便是從雲端落入塵泥,即便日後憑才智再建功業,依舊會因著肮髒血脈受人鄙棄。


    換做世上任何一個人遇上這樣的事,即便不瘋癲也該鬱鬱寡歡,唯有魏玠還能想著來警告她一聲。


    倘若她敢拋下魏玠另尋高枝,隻怕他跌落深淵也要強撐著爬起來,而後將她掐死了與他合葬。


    姚靈慧見她心神不寧,立刻板著臉說道:“今日堂前的話你也聽見了,不成想那魏蘭璋竟是個兄妹通奸生的孽種,往後你與他定要斷絕往來,莫說生出什麽輕情意,遇見他便繞開,切莫與這種人扯上什麽幹係,以免日後叫人恥笑不說,連帶著害了你的名聲。”


    薛鸝無奈道:“阿娘的話我都懂得。”


    姚靈慧也被今日的事驚住了,回了院子仍不能回過神來,邊走便念叨了幾句,又道“還有那梁晏,瞧著與你舊情未斷的模樣,你也莫要理會了,有父如此,他又能有多好?如今你名聲在外,想要求娶你的人那樣多,何必與他們糾纏不清。”


    姚靈慧說的話不無道理,如今薛鸝被人傳成了“神女”,引得趙統父子爭奪,又讓魏玠與梁晏先後傾心於她,旁人雖會稱她一句禍水,卻也同樣宣揚了她的名聲,古往今來,美人與名將,總是引得世人共逐之。


    若魏玠的地位當真一落千丈,他遲早會護不住薛鸝。


    大夫人出身廣陵王氏,乃是名門所出的嫡女,當年與魏恒成婚,郎才女貌的一對佳偶,不知羨煞了多少人。如今王氏沒落,二人落得如此結局,實在令人不得不唏噓,隻是從不曾有人懷疑過魏恒待大夫人的情意,畢竟自大夫人病後他始終不再娶,對待魏玠更是用盡了畢生心血來教養。如今那仆婦與魏弛的話,何止是說魏恒罔顧人倫,更是說他對待發妻不仁不義。


    然而族中的族老們在祠堂審問之時,雖氣憤魏恒做出的醜事,說到底最為痛恨的卻是將醜事當眾指出的魏弛。倘若他們不能將此事撇幹淨,日後魏氏便要成了世人的笑柄。


    魏弛做出這樣的事,無論背後是何人唆使,他都必死無疑。不止是魏恒,魏氏全族都會厭棄他今日所為。


    眾人不關心侯夫人的清白,也無所謂魏恒做了什麽惡事,早先侯夫人被草草嫁出去,就是因為魏恒與她有了首尾,想以此讓他死心罷了。府中有年長者早先便知曉魏恒年少時做出的荒唐事,隻是沒想到他膽大至此,以至於今日讓整個魏氏陷入風波之中。


    若此事是假還好,偏偏事實如此,當年平遠侯夫人身邊的侍女早已失去蹤跡,幾個照看魏玠與梁晏的奴婢已死去多年,除卻今日冒出的婦人,再找不出什麽人證物證。然而正因如此才更顯得蹊蹺,如同滅口一般,無人能作證魏玠的身世。


    即便能欺瞞過外人,也騙不了族中的知情者。


    郎豔獨絕又如何,有了一身不清不楚的血脈,往後如何能夠服眾,如何擔得起魏氏家主的身份。


    大夫人下葬當日,送葬的隊首沒有魏玠,除了魏氏各房的子孫,還有一位麵色冷峻的梁晏。


    魏玠在祠堂受刑,被關了許多日,有人為他歎息,亦有人落井下石。看著往日高高在上的謫仙摔得粉身碎骨,不知多少人在心中拍手稱快,爭著上去踩上一腳。


    而魏恒已是魏氏家主,手中的權勢足以令人忌憚,他做過再多醜事,魏氏的族老也不能拿他如何,隻是總要有一個謝罪的人,因此血脈不正的魏玠便被推了出來。


    往後的家主之位,顯然也要再重新商榷。


    薛鸝被姚靈慧看得很緊,連出桃綺院的院門都難,更不必提去見上魏玠一麵,若不是魏蘊前來看她,她還不知曉有關魏玠的處置已經要定下了。


    很快便會傳出去,是平遠侯府的夫人設計了魏恒,逼得他做出這等醜事,而後又暗中將真正的魏氏大公子與侯府世子替換,以圖謀日後讓自己的親生子當上家主,帶她享榮華富貴。中間種種,魏恒並不知情。


    魏蘊對薛鸝說起這些的時候,麵上滿是嫌惡與鄙夷,家風嚴正的魏氏,如今卻做盡了小人之舉。連薛鸝都對那過世的侯夫人倍感同情,生來口不能言,又是外室所生的庶女,想必已經受盡了欺負,魏恒與她究竟是情投意合還是威逼利誘,如今她死無對證,自然是任由旁人說什麽是什麽。


    “鸝娘,我且問你一件事。”魏蘊猶豫許久,麵色嚴肅地開口道:“當初你失去蹤跡,是否是被堂兄所囚。”


    如今可還有替魏玠欺瞞的意義?薛鸝停頓了一下,沒能立刻回答,魏蘊便明白了,麵上的表情一瞬間如同碎裂了一般,是震驚,又是憤怒,而後是悲痛與失望。一切複雜的情緒湧上來,魏蘊十指攥緊了,將衣物攥出了深深的褶痕,她深吸著氣,眼眶逐漸泛紅。


    “當真如此……他當真如此不堪嗎?”魏蘊又問了一遍,語氣聽著像是要哭出來了。“堂兄本不是這樣的人,他不該是這副模樣……”


    她仰慕多年的人,應當是光風霽月的魏蘭璋,是一個沒有半點齷齪的如玉君子。而獨不該是這樣一個身世不堪,手段險惡的人。她如此珍視的薛鸝,也因他受盡了屈辱,魏蘊分不清自己的憤怒究竟是因她被魏玠的假象欺騙,還是因為薛鸝竟在她不遠處受了這樣多的折辱。


    薛鸝看著魏蘊氣惱又失望的模樣,也不禁想到了梁晏,當梁晏知曉她心機深沉,並不如表麵那般單純溫婉之時,他是否也是如同魏蘊這般感覺自己受了蒙騙。


    不過好在,她隻蒙騙了梁晏一段時日,且她是一片真心,比不得魏蘊多年仰慕,卻在此刻轟然傾塌。


    連她在知曉魏玠真麵目之時都緩了許久,更何況是魏蘊。


    眾叛親離,也不過如此了。


    薛鸝想了想,問她:“蘊姐姐,你又為何待我這樣好?”


    魏蘊唇瓣顫抖,與她對視過後又迅速移開目光,聲線也微微顫抖著,說道:“你救過我。”


    薛鸝忽然便不想再問了,她與魏玠並無兩樣,虛偽的麵目下是叫人唾棄的本性。


    “你性子軟,在府中並無依靠,既喚我一聲姐姐,我自該護著你。”


    薛鸝有些啞然,是她故意讓魏蘊落水,也是她裝出可憐模樣想讓她庇佑,若魏蘊知曉她與魏玠一般,內裏是如此不堪,還會待她如初嗎?


    魏玠雖人在祠堂受罰,玉衡居的侍者卻仍是隻聽命於他,照常送了湯藥來給薛鸝。她飲過後,才敢趁著姚靈慧不在,偷偷問侍女:“你們郎君如何了?”


    祠堂那樣黑,也不知魏玠是在罰跪,還是被禁足等候處置,無論是哪一種隻怕都不好過。


    侍者沒有給出回答,夜裏薛鸝實在睡不安穩,盯著窗口許久,想起魏玠在窗邊吻過她後問出的話,她不禁幽幽地歎了口氣。


    興許她該去看上一眼,總要求個心中安穩,如今她輕易無法離開魏玠的掌控,他若不好過,她又怎能舒坦?


    猶豫了許久,薛鸝才小心翼翼地穿好衣裳,不敢驚動外間睡著的姚靈慧,隻能躡手躡腳從窗子翻了出去。


    府中出了這樣大的事,巡夜的家仆卻沒停過,她隻好更為小心,在漆黑的夜色中走了許久,才終於見到了魏氏的宗祠。


    入夜後,莊嚴肅穆的宗祠看著便多了幾分陰森。她依照自己的記憶,找到了從前翻進去尋魏玠時的矮牆,才發現她當初攀上去的樹竟被砍了,她本就沒能下定決心是否去看他。若是為他叫人撞見實在不值當,見狀心中也升起了退卻,低聲罵了一句,心中反而鬆了口氣,轉身便要回去困覺。


    “薛娘子。”漆黑的陰影中忽然出現一個身影,薛鸝被嚇得一個激靈。


    晉炤穿著一身黑衣,也不知何時來的此處,他麵無表情道:“主公命我在此等候。”


    薛鸝拍著胸口平複下來,微惱道:“等我做什麽?”


    “主公有令,命在下助娘子一臂之力。”


    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僵站了好一會兒,隻好認命地回到牆邊,不耐道:“若我被人瞧見了到該如何是好?”


    “主公說了,娘子不必多慮。”


    第77章


    祠堂還是一如既往的幽暗,幾處懸掛的角燈被夜風吹得微晃,光影浮動,非但沒能令人生出敬畏之心,反越發顯得此處陰森淒涼。


    魏氏的祠堂不允許外人入內,門口看守嚴格,好在祠堂中卻並未戒嚴,隻偶爾有一兩個內姓家仆巡查。


    薛鸝被晉炤輕輕一托,輕易地便翻過了牆頭,卻坐了好一會兒沒敢跳下去。好不容易跳了下去,又一個不慎踩到坑窪處,腳踝處扭得生疼,險些叫出聲來。


    緩了沒多久,她便一瘸一拐地去找魏玠。最後果不其然宗祠的正廳望見了他,隻是這一回他並未跪在祠堂中的蒲團上,而是跪在正庭中的青石板上。樹影映在地麵,月華流瀉而下,如粼粼波紋。恍然間,他好似置身水麵,以往總是略顯清冷出塵的人身上,此刻也多了幾分詭魅。


    見了他要說些什麽才好?


    薛鸝有些後悔,她不該心血來潮到此處來,分明要與魏玠撇清幹係,便是痛哭流涕著求他,魏玠也不會好心為她解毒,何必還要來試探一番,不如去稟告魏氏的各族老,請他們救她一命。


    魏恒與魏玠雖光耀了魏氏的門楣,卻也打壓了魏氏各支,讓他們隻能屈居於他們父子之下。如今若有機會扳倒二人取而代之,不知多少人在等著這個好機會。


    想到此處,薛鸝又猶豫了,想著不如在此處駐足片刻,而後悄悄回去,便說與魏玠見過了,晉炤總不能不許她離開。


    她想了想,抬步要走。


    “鸝娘,到我身邊來。”魏玠不知何時已經扭過頭,視線落在她藏身的位置。


    雖說魏玠夜裏視物不清,隻是今夜月光這樣好,多了一個人影他還是能瞧見的。


    薛鸝猶豫不前,期望著魏玠將她當做是樹影,好就此蒙混過關,然而過了片刻,魏玠皺起眉,語氣中顯然多了幾分不悅。“鸝娘?”


    她這才認命地靠近魏玠,見他跪得端正筆直,便蹲下身去,不悅地推了推他。“既無人看管,何必還要獨自受著,平日裏見表哥聰明,如今是被嚇傻了嗎?”


    魏玠笑了笑,並沒有介意她略帶挖苦意味的話,隻是見她來了,身體也終於鬆懈了許多,朝著薛鸝靠了靠,而後將頭抵在她肩窩,喃喃道:“我很想你,為何早些不來?”


    微熱的呼吸拂在薛鸝的皮膚上,她感受到了些微的癢意,下意識往後縮了縮,又被魏玠抱得更緊,她麵上莫名泛熱,本來那點見他遭殃而升起的幸災樂禍也消失幹淨了。


    “阿娘將我看得嚴,何況這陣子魏氏的幾位家長都在,我又不知你身在何處,怎敢輕易來尋,若不是芸娘今日說與我聽,我連你在受罰都不知曉。”


    魏玠知道她說的話素來是真假參半,隻怕是心中有所顧忌,在猶豫著如何與擺脫他。雖說他此刻身在祠堂中,卻並未對外界的事一無所知,畢竟如今他身居要職,魏氏中人再如何在心底鄙棄他,明麵上仍要敬他幾分。


    倘若薛鸝去尋了梁晏,他依然會立刻得知。


    “表哥不必擔憂……魏弛不過是信口胡謅,郡公定會還你清白。”薛鸝猶豫著不知該如何安慰魏玠,然而他看著似乎也不需要旁人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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