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玠喜愛的事物不多,一切事都無趣至極,他想了想,似乎也隻有漠北的風景值得一看,薛鸝會唱吳地的歌謠,興許也會願意去看一看不同的天地,去聽朔州人士的敕勒歌。


    噩夢帶來的恐懼被魏玠三言兩語驅散,她不自在道:“你忽地說這些做什麽?”


    魏玠抿唇不語,一雙漆黑的眼直勾勾地看著她。


    魏玠從未在人麵前露出挫敗的神情,即便是薛鸝也難以窺見,然而此刻她卻覺得,魏玠應當是有幾分無措的。


    他似乎是想說些好話安撫她。


    意識到這一點,薛鸝的刻薄話語到了嘴邊,又成了一句輕飄飄的:“你莫不是誆我的……”


    “不會”,他麵色緩和了幾分,攬著薛鸝躺下。“若是害怕,城門便不要去了,留在此處等我回來。”


    他雖說將薛鸝看得緊,卻很少再拘著她的自由,而是給她添置了更多的護衛。薛鸝自途中便不願理會他,更不必說主動尋他,因此他並未想過薛鸝會到城門去,望見那些堆積如山的屍骸。


    薛鸝想起來仍是一陣後怕,隻是她沒有告訴魏玠,她之所以從噩夢中驚醒,是因為在夢中的一堆屍骸中看到了魏玠的臉。


    夢裏的一切都變得扭曲起來,恐懼像是扼住她的喉嚨,連尖叫聲都堵住了。她滿麵淚痕地醒過來,下意識去摸身側,隻摸到一片冰冷,這才哭出聲將他驚動。


    隻是在魏玠麵前,她又覺得難以啟齒了起來。好一會兒了,才低聲問他:“你若死了該如何?”


    他輕笑一聲,不加掩飾道:“你若還活著,我便不舍得去死。”


    至少沒有再說什麽帶她一道去死這樣的話,她心中多少有了一點安慰,往他的懷裏又鑽了鑽。


    叛軍人馬眾多,在戰事上卻不占上風。起初城中軍民對魏玠的質疑也漸漸地去了,即便是夜間領兵他也從未出過岔子。


    然而人算總是抵不住天命,正值暑熱,城中的青壯大都在守城,婦孺也在後方操勞著雜事,而死去的屍體堆積如山,很快便開始發出腐臭,引來許多蟲蟻。偏生在此刻降了大雨,暴雨不停歇地下了兩日,莊稼被淹死了大片,農戶跪在七歪八倒的莊稼邊上哭嚎,百姓在屋子裏怨聲載道地淌過積水。


    堆積的死者尚未處置妥當,屍身被泡到發白,血水則蔓延到街市上。雨過天晴後,災禍卻遠沒有結束。日光曝曬後的血水散發著一股難聞的腥臭,潮濕的屍身腐爛的越發厲害,多看一眼便讓人惡心欲嘔。


    薛鸝僅僅是聽著侍者的描述,便覺著仿佛能聞到那街上散發的腥臭氣。


    莊稼遭水淹了,軍中的糧食及時救回了不少,加上魏玠逼著郡望打開府中糧倉,勉強能接濟百姓。然而遇上這樣的事,水淹了糧食反而不是最緊要的。


    不過十日,城中的牲畜便接連死去,很快便輪到了人。


    城中發了疫病,百姓們咳嗽不止,高熱不退,到最後甚至開始咳血。郡望們紛紛站出來,命族中醫師一同前去救人。成安郡人心惶惶,一股焦躁而絕望的暗流在城中彌漫。連軍中將士們都開始慌亂,甚至有人生出了投降的心思。


    漸漸的也有不少將士染了疫病,此事便更為棘手了。成安郡的醫師不乏有見多識廣者,彼此爭論過後找尋出了治病救人的法子,然而疫病有藥可解,難的卻是染病者眾多,城中能用以入藥的藥材卻稀罕。


    城外是殺人如麻的叛軍,城內是饑餓與疫病,好在魏恒的兵馬與此處不算太遠,平遠侯的兵馬若快些,五日內便能趕到增援。


    城中的人接連染病,薛鸝也不敢輕易出府,以免自己給魏玠添了亂子。


    幾個士族與豪紳將治病的藥材收集起來,一是想高價賣給百姓,二是為了自保,很快便引起了眾怒,魏玠強行命他們交了藥材,又殺了幾人以儆效尤,卻仍是沒能平息眾人的恐懼與怒火。


    在絕望之時,人似乎總要去責怪些什麽,為自己的不幸找到了一個緣由,好發泄自己的怨氣,讓自己能獲得些許寬慰。如此一來,被貶到成安郡抗敵,出身高門又深陷醜事的魏玠便成了眾矢之的,一時之間他的雀目也成了災禍的象征,似乎成安郡今日種種,皆是由他一手所致。


    魏玠在百姓口中,也從聖人成了罪人。


    很快城中的能用的草藥都用盡了,剩下的人隻能硬扛著,倘若身子骨健朗便能挺過去,貧弱些的便無異於等死。兵馬被折損了不少,抵禦敵軍也漸漸變得吃力。


    魏玠已命人送去書信,增援五日便到,城中的人都盼著等援兵到了擊退敵軍,送來救命的藥。


    薛鸝也逐漸不安起來,也不知是否是憂思過度,竟也覺得食難下咽,渾身都變得乏力。


    一直到晨光熹微,魏玠才領兵擊退了敵軍,迎著清晨的寒露,疲憊不堪地回府。他在薛鸝的房門前站了片刻,想到自己身上的血氣會令她不喜,還是決定先去換下衣物。然而才轉過身,便聽到房中傳來幾聲微弱的咳嗽。


    他腳步一滯,回過身去推門而入,連腳步聲都顯得急切。


    魏玠傾身去撫摸薛鸝的臉頰,肌膚下所透出的熱度好似熱炭將他灼傷了一般,讓他的手竟微微地顫動了一下。接連麵對重重禍事不曾皺眉的魏玠,竟在此刻麵色蒼白,再掩飾不住語氣中的慌亂。


    “鸝娘。”他喚了一聲,薛鸝沒有動靜,於是他一聲比一聲急促,越發顯得不安焦躁,薛鸝終於睜開了眼。


    然而見她睜眼,他仍是沒有鬆懈,仍是緊繃著,連麵色都顯得冷硬了起來。


    薛鸝扶著他的胳膊,掩著臉咳嗽了幾聲,而後啞著嗓子說道:“表哥的‘對不住’說早了。”


    她每一聲咳嗽,都好似有一根弦在他心上扯動。


    魏玠遂低了頭,話語似乎也變得滯澀。“對不住,我沒有照看好你。”


    薛鸝躺回榻上,幽幽道:“你既這般愛我,若是我死了,總該要殉情才是。”


    他竟沒有反駁,順從地說:“好。”


    見魏玠答得爽快,反而是她有些說不出話了,背過身去咳了幾聲,憋悶道:“興許隻是風寒,我不曾出府,又怎會染上疫病……”


    然而不過半個時辰,罪魁禍首便被魏玠查了出來。薛鸝病懨懨地倚著床榻,聽著那個每日裏灑掃院子的樸實婦人哭喊。


    “奴婢也是沒了法子,請郎君救救我家小郎,郎君殺了我也無所謂,隻求郎君可憐可憐小郎,他還這樣小,不能染上時疫啊……”


    那婦人自己的孩子染了疫病,城中早已沒了草藥給她的孩子。她便覺著魏玠這樣的貴人定是私藏了救命的藥,不肯輕易拿出來救他們這樣的庶人。於是才故意令薛鸝染上時疫,等著替煎藥過後將藥渣帶走,好借此救她孩兒的命。


    那婦人一邊哭喊著,一邊用力地磕頭,砸在青磚上的悶響聲薛鸝在屋子裏都能聽見。


    她心中本來有些怨憤和委屈,然而聽她哭得淒慘,竟也生出了一絲憐憫,於是讓魏玠放走了她。


    魏玠沒有阻攔薛鸝的意思,隻是問道:“不怨嗎?”


    薛鸝想到自己在魏玠心裏應當是個睚眥必報,極其小心眼的人,她冷笑一聲,說道:“要怨也該怨你。”


    魏玠垂下眼,應了一聲,說道:“我會陪著你。”


    薛鸝隱約覺著,魏玠說的陪著她,更像是要與她合葬一處的意思。


    她虛弱地倚在榻上,輕歎了口氣,無奈道:“你便當我是人之將死,想要心善一回。”


    魏玠皺起眉,語氣難得嚴肅了起來。“不可胡言。”


    第84章


    運往城中的藥材都在半路被敵軍扣下了,城中軍民愈發消沉,成安郡上下被死亡的沉重氣氛所籠罩著,好似每個人的頭頂都壓著一團厚重的陰雲,七月的日光依舊無法帶來一絲暖意。


    唯一的期望便是即將到來的援軍,敵軍的增援眼看要到了,倘若援兵再遲些,隻怕他們會耗死在這座城裏。


    薛鸝高熱不退,咳嗽到嗓子幹啞無比,也不大願意見人。不過幾日,她便如一朵瀕臨枯敗的花,整個人望去都沒有了生氣。


    魏玠很不喜歡她這副模樣,他想過任何樣子的薛鸝,唯獨沒有想過,她會在自己眼前逐漸凋零。


    在來成安郡當日,他為薛鸝備了一碗甜釀,倘若她喝下,從此便會癡癡傻傻,眼中唯有他一人,可臨了他又改了主意,仍是給了彼此一個機會,卻不成想此舉會將她拖累至今日的局麵。他並未無法接受身旁人的離世,即便看著薛鸝,他也在告訴自己,人死乃是天命,死後便可消除災厄,償還一切罪孽。隻是無論心中如何勸說自己,他仍是無法接受,連她咳嗽一聲都會被牽動情緒,更何況是眼睜睜看著她死去。


    倘若他不走到高處,便無法將一切掌控在自己手中,連薛鸝都會護不住。


    過了幾日,薛鸝伏在琴上劇烈地咳嗽過後,麵色蒼白地仰起臉去看窗外的日光,忽地開口道:“我想出去走走。”


    她喃喃道:“總歸我已經是死過一回的人,若是阿娘知曉我不在了,心裏應當不會太過悲痛……還有魏蘊,她興許也要為我哭上兩回的……”


    薛鸝想到了好些人,忽地想起梁晏,才發覺自己心底已經不知何時,將他列為不再緊要的人了。


    唯有魏玠,她不大願意去想,也想不到死後他會是個什麽模樣,魏玠的性情實在怪異,非常人可比擬,能做出什麽事她都不覺得驚訝。


    魏玠領兵迎戰,仍帶著所剩不多的人在守城。晉炤陪伴在薛鸝身邊,默不吭聲的像個影子。


    待她說完後,強撐著想要起身,竟一時間疲軟到難以撐起身來。


    晉炤一言不發地扶她起身,而後替她披了一件外衣,命人備好了車馬。


    直到薛鸝被晉炤抱上馬車,她還有些暈乎乎的,扶著車壁問他:“我們去哪兒?”


    晉炤抬眼看她,又迅速地移開目光,頓了一頓,才說道:“出去走走。”


    街市上已經沒了攤販,馬車走得很慢,薛鸝掀開簾子朝外望去,行人無不是麵色灰敗。路上有搬運屍體的板車發出的咯吱聲,讓略顯蕭索的氣氛中多了一絲毛骨悚然。


    板車上載著幾具屍身,麻布潦草地蓋著,一隻青白的手臂垂落,隨著板車的前進一晃一晃。薛鸝看得心中發寒,正想收回目光,簾子卻被風吹起一角,露出那麻布下覆著的半張臉,那額頭上還留有血痂與青紫的淤痕。


    她心上忽地一緊,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浮上來,讓她不由自主地顫抖。


    “晉炤,表哥在哪兒?”


    “主公正在禦敵。”


    薛鸝起身想要走出馬車,然而身子晃了一晃,卻忽地朝前栽倒。


    兵馬遲遲未到,敵軍卻等來了增援,有意要將他們困死在這座城裏。


    魏玠已經一天一夜不曾闔眼,倘若不出岔子,援兵趕到也隻是這兩日的事了。


    然而夜裏叛軍攻勢迅猛,為了守下城池,靜待援兵,魏玠領所有將士們一同應戰,到最後已經是精疲力竭,險些全軍覆滅。


    艱難地守下城池後,魏玠也受了傷,小腿腹被箭矢劃過,好在沒有傷到骨頭,卻仍是血流不止。軍中已經有人生了怨氣,再按捺不住,大聲地責問道:“援軍為何遲遲未到!將軍是否隻是欺瞞我們!根本就沒什麽援兵!再不來,滿城的人不被敵軍殺盡,也要餓死病死在城裏了!”


    權貴之間發起的爭鬥,受苦受難的總是平民百姓。


    “我們到底要等到什麽時候?我阿娘要病死了!”


    說了幾句後,底下響起了些隱約的哭聲。


    魏玠沒有說話,平靜地擦淨了手上的血。離開之時由於傷了腿,腳步能看出有些微跛,身姿卻依舊端莊,絲毫不顯得滑稽狼狽。


    城中殘兵已不多,敵軍始終沒有攻下,也是對魏玠心有餘悸,怕他使了什麽計策,與援軍一同引他們陷陣。


    然而他的確沒有了餘力,使再多的計謀,也抵不過對方兵馬眾多,城陷也隻是早晚的事。


    待到他回了府,薛鸝已經躺在床榻之上不省人事,蒼白的臉上也多了些病態的紅暈。


    魏玠捏了捏她的指尖,薛鸝沒有丁點回應,很快終於有侍者來通報消息。


    在看向魏玠的時候,侍者的麵色顯得有幾分為難,似乎不知該如何開口。


    “事到如今,你說便是了。”


    侍者幾乎難以抑製地歎息一聲,滿麵無奈道:“信使來報,郡公所帶領的兵馬,行至途中又折返了回去。平遠侯……亦是如此。”


    魏玠愣了一下,也不禁感到意外,想了想,問道:“是上郡出了事?”


    侍者見他已經猜出了緣由,便不再支支吾吾的,直言道:“上郡被圍困,平遠侯認定魏氏會派兵來救,魏氏也當平遠侯會增援成安郡,誰知兩方都奔著上郡去了。”


    想來想去,似乎也隻有這個原因。魏恒騙不過自己,他清楚梁晏才是他的血脈親人。而平遠侯養育梁晏多年,雖待他嚴厲,卻也是將他視為親子。


    魏玠成了次要,因此本說好的援兵遲遲不來。


    他沉默片刻,淡聲道:“下去吧。”


    侍者退下後,房中僅剩他和薛鸝。


    魏玠托著薛鸝的手掌,臉頰貼在她的掌心,如歎息似地喚了聲她的名字。“鸝娘……”


    薛鸝依然靜默無聲,沒有絲毫回應,隻有胸口處的起伏能讓他稍稍安心。


    “鸝娘……我不會讓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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