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陳覺碰到她,便被侍衛一刀砍了下去。


    人頭落地後的一聲悶響,終於讓薛鸝忍不住顫抖了起來。腥臭的血濺到了她的裙角與鞋尖,她麵色煞白,死死掐著自己的掌心。


    “薛娘子,可以回去了。”


    薛鸝甚至記不清自己是怎麽走回了營帳,僵坐了整整一夜不敢闔眼,腦海中始終是陳覺淒慘的模樣。


    她想不通趙統為何會輕易殺了陳覺,陳覺雖說是個欺世盜名的巫祝,卻頗有有名望,善於蠱惑人心,齊國上下信封鬼神,留著陳覺大有作用,何必要為此殺了他。


    薛鸝一夜未睡,麵色很是難看,趙郢不知曉她昨日發生了何事,還興衝衝地來見她。向她炫耀自己新得來的駿馬,非要抱著她去騎一回。


    經此一遭,她是半點也不願意嫁給趙郢了,更不想與趙統再有任何牽扯。麵對趙郢也隻能強撐出笑臉來附和,推脫著不肯上馬。


    待她尋了由頭要回去歇息的時候,又一次看到了魏玠。


    魏玠與她的關係天下皆知,他也沒有要避嫌的意思。見她麵色不好,他的語氣也十分溫和。“趙士端可有傷你?”


    薛鸝瞥了眼還在興衝衝地給馬梳毛的趙郢,語氣不耐道:“他警告了我一番,又殺了陳覺。”


    魏玠似乎並不驚訝,甚至早有預料般頷首道:“陳覺死了,應當是件好事。”


    薛鸝聽到這話,思忖了一番,立刻扭過頭瞪著他,壓低聲怒道:“是你在從中作梗?”


    魏玠沒有否認,薛鸝更惱火了,瞪著他半晌說不出話來,於是甩開他大步離去。


    趙郢回頭發現薛鸝怒氣衝衝走了,沒好氣地走近魏玠,說道:“都說了鸝娘不待見你,還要湊上前做什麽?”


    魏玠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世子說的是。”


    第90章


    魏玠總有許多心思,薛鸝猜不到他究竟在算計什麽,以至於總是要膽戰心驚,不知魏玠哪一步會將她給害死。


    趙統如今懷疑她的品性,卻依然能看在救命之恩與趙郢的情分上,將此事壓過去視而不見,往後卻未必會如此。


    薛鸝被警告過後,不敢再有出格的舉動,然而一路上卻依舊沒能安心。鎮守弘農郡的是關寧將軍夏歡,與夏侯氏一族乃是世交。如今朝中派兵增援,為的就是守住關要。


    豪族守的是他們的安樂,而不是齊國百姓,更不是朝堂之上的君王。皇室可以消亡,他們的門閥卻不可被動搖,因此也隻有等到了趙統與蠻夷兵臨城下,他們才肯出兵抗敵。


    兵馬到了弘農之時,薛鸝已經五日不曾與趙郢相見。


    由於軍中糧草不足,擄掠百姓充當軍糧已經不是什麽稀罕的事。有夷族將領殺了齊軍先鋒後,將對方的頭顱割下來烹煮以示軍威。


    這些事薛鸝僅僅是聽著侍者轉述,胃裏便一陣翻湧。以至於見到軍中有炊煙升起,她便下意識心中發寒,扭過頭去不敢多看,連著許多日不敢碰任何葷腥,生怕其中摻雜了什麽令她作嘔的東西。


    這兩年間戰亂不平,又有饑荒大旱,薛鸝在來到洛陽的時候便知曉。隻是如今身在軍中才讓她真正的大開眼界,知曉了何謂豺狼當道,禽獸食祿。


    趙統造反一事也早有端倪,顯然不僅僅是被逼無奈,他任由手下搶奪婦女犒勞將士,為了早日結束戰事,不惜引來邊關的災禍,讓百姓承擔屠城的慘劇。亂世之中雄主輩出,卻無一人為天下百姓計。


    薛鸝想到了從前在吳地的歲月,她在書中看到了記載戰亂之時救世的雄主,有齊國的開國名將,亦有血腥可怖的人間煉獄。那時候她也僅僅是感歎,不曾想過自己會陷入戰亂中,竟被迫跟著叛賊顛沛流離。


    連著好幾日,她食欲不佳,精神萎靡,大都時候懨懨地坐在馬車中,等著趙芸來與她說些什麽。


    然而趙芸敬愛自己的父親,堅信趙統是一統天下平定亂世的雄主,日後會取代昏庸的趙暨,肅清混亂的朝堂。


    薛鸝也僅僅是一笑置之,連魏氏這樣算得上清流的豪族都無法做到為天下公,依然會玩弄權勢,其他士族便更不必說了,這樣的爛攤子又豈是趙暨一個傀儡能夠扭轉的,除非齊國上下屍位素餐的士族都死光了,否則便是趙統上位,也遲早要被士族所裹挾。


    趙芸與鸝娘提起最多的便是洛陽,洛陽是她的家鄉,隻是她被迫離開洛陽,往後再想回去,卻要頂著一個逆賊的身份。


    “鈞山王府中有兩棵石榴樹,長得比屋頂還要高些,夏日裏紅花翠葉美不勝收。往年這個時候,兄長會搭梯子帶我爬到屋頂去摘石榴,石榴比街市上叫賣的還要好。”趙芸說完後,麵上的悵然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帶著悲痛的堅定。


    “鸝娘,爹爹他一定會戰勝,他不是叛賊,他是大英雄,要帶著我回家去,回到了洛陽,我便是公主了。你嫁給了哥哥,你會做太子妃。”


    趙芸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神莫名有些發酸,也不知這話到底是說給薛鸝,還是說給她自己。


    芸娘走後,她才聽聞魏玠領兵去應戰,她起身時眼前一黑,險些沒有站穩,於是又坐下緩了好一會兒,漸漸地有些困乏,腦子裏便開始胡思亂想,不由地想起一個被她遺忘的事。


    她似乎是……很久沒有來癸水了。


    意識到這一點,薛鸝的困乏一掃而空,猛地坐直了身子,而後努力回想上一回的癸水是什麽時候,似乎還是在成安郡,她染上疫病以前,如此一來,約莫有兩月未曾有過癸水。


    想到了這一點,薛鸝心中慌亂不已,掀開車簾四周看了一眼,侍者立刻問道:“薛娘子有何吩咐?”


    她盯了侍者片刻,又歎了口氣,默默地坐了回去。


    她哪裏敢與人說自己身子不適,更不敢尋了醫師來診脈。如今與趙郢婚期在即,倘若此刻暴露了自己與魏玠私通,讓趙郢麵上無光,不等趙郢下手,他父親也會下令砍殺了她。


    薛鸝想到此處,有些後悔自己半推半就順了魏玠。此刻她也沒法子知曉自己是否懷了身孕,還是僅僅身子不適,若一直拖下去,往後隻會更難處置。魏玠心思難猜,也是個靠不住的,為今之計隻能由她自己想法子,最好他也莫要知曉。


    趙郢換下甲胄,將自己在路上射到的兔子提著去見薛鸝,想用兔子的皮毛給她做些小玩意兒。然而等他到了卻沒有見到薛鸝的人影,詢問後才得知這兩日她一直跟著軍中的醫師四處救人。


    “屬下與幾位長史也都勸過了,娘子說了,在軍中時日久了實在苦悶,隻好尋些雜事消磨時光。”


    趙郢想了想,大抵是他陪著鸝娘的時間太短,她覺著無趣也是人之常情,若是願意在軍中走動,他倒也不攔著,隻是跟在醫師身邊,每日要見到些一身臭氣的男人,豈不是汙濁了眼睛。


    思索了一番後,他立刻又打聽醫師的去處尋人了。


    軍中的醫師有許多,薛鸝跟著一對兩鬢斑白的夫婦,夫婦二人是嶺南人,還是被強行擄來的,對她十分和善。由於她與趙郢的關係,來治傷的將士也沒有見她貌美便膽大到輕薄調戲她的。


    隻是在此處的確太不好過了,每日麵對著一些殘肢斷臂,亦或是無病呻吟為了不去上陣殺敵的無賴,想方設法裝病不肯離開。她每日都能見到幾個賴著不走的兵士,哀嚎著被人拖出去一頓打。


    何況此處的氣味也不大好聞,若不是她一時昏了頭,此刻也不必委屈著蹲在此處,照看著一罐又一罐漆黑難聞的湯藥。


    僅僅是聞著便惡心欲嘔,可恨她衣服都被浸染了一股難聞的氣味兒。


    想到此處,薛鸝更加失悔。


    她早該與魏玠斷幹淨,當真是被禍害死了!


    第91章


    軍中糧草稀缺,更不必說藥材了,能服藥的也多是有些地位的士族與寒門將領,而真正的黔首多半是隻能強忍著傷病,便是前來尋了醫師,也隻能給他們找些麻布在傷處草草地纏繞幾圈。


    薛鸝翻找了一圈,所見到的草藥實在不算多,恐怕隻能命人到附近的市鎮上再采買。


    醫師夫婦二人對薛鸝很關照,知曉她出身士族不曾做過勞累的活計,便隻讓她煎藥看火,偶爾添柴加水扇扇風。


    薛鸝心中始終記掛著自己的身子,煎藥時也沒有閑著,將醫典尋來翻看,好得了機會親自配藥。


    然而世上的好東西都被豪族掌控,醫術也是如此,幾大名醫修編好的醫書,也隻在豪族的書閣中,庶人此生都難以窺見。若不然也不會有人擠破頭去做魏氏的門客,隻為了在魏氏的藏書樓中待上幾個時辰。


    薛鸝手上拿著的醫書也不知是何人所編撰,書頁已經十分老舊,她翻閱的時候總是要小心翼翼,以免不慎損毀。寒門中人難以接觸到名家字帖,因此他們的字跡也僅能做到端正,用來觀賞實在是差遠了.隻是她沒想到這字跡不堪入目,竟時而會有錯字。


    薛鸝心中猶疑不定,她不知自己是否有了身孕,倘若有了,那這孩子定是不能要的。若是沒有,誤喝了湯藥也不過是腹痛幾日,至少不會害了她與魏玠的性命。


    翻找到了醫書上記載的落胎之法後,薛鸝在醫師備藥材的箱奩中也僅找到了三種可用的藥材,還差幾位要托人去附近的市鎮上買來。隻是四處戰亂,十裏無人煙,百裏無雞鳴,也不知還能否找到藥鋪。


    正苦惱之時,身後傳來一聲呼喚。“鸝娘,你怎麽在這兒?”


    趙郢看到了薛鸝的背影,立刻提著兔子朝她跑了過來。


    薛鸝正在看醫書,見他來了,便將醫書折了一角連忙合上。


    “兄長怎麽來了,近日可還好?”


    聞到刺鼻的湯藥味兒,趙郢也緊皺起眉,說道:“這氣味兒實在不好聞,鸝娘怎麽想著到這兒來了?”


    薛鸝心虛地幹笑兩聲,說道:“兄長與義父在沙場上奮勇殺敵,我卻受著你們的庇佑無所事事,心中自覺有愧,也隻能為將士們做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趙郢聽到她的話,心中更覺感動,眼神都跟著軟了下來,想伸手去撫摸薛鸝的側臉,才想起來自己手上還有隻兔子,於是將兔子朝薛鸝麵前送了送,獻寶似地說道:“我回來的路上給你獵了隻兔子,你這段時日瘦了不少,正好烹煮一番給你補身子,兔皮還能做些小玩意兒。”


    她笑了笑,說道:“芸娘若是知曉兄長偏心,定會心中不悅了。”


    “莫要與我提她,說起來便惱人”,趙郢臉色陰了下去,語氣也涼颼颼的。“父王也不知心中在算計什麽,器重魏玠便也罷了,竟還籌謀著要將芸娘賜予他。明知魏玠心機深沉,品性更是不敢恭維,怎能怠慢了芸娘的終身大事。我本想再勸說一番,誰知芸娘糊塗,竟被魏玠的皮相迷昏了頭,高高興興地應下了。”


    趙郢提到這些便覺得胸悶氣短,若不是被人攔著,他定要將魏玠毆打一回。


    見薛鸝怔愣著不吭聲,他又道:“你也覺著她糊塗是不是?”


    刺鼻的苦澀藥味兒熏得薛鸝喘不過氣,她垂下眼,緩慢地點了點頭。


    “是有些糊塗了。”


    駐守弘農郡的夏氏是豪族,又與夏侯氏關係緊密,而其他各處也要兵馬增援。而今年戰亂,糧食貴比黃金,四處可見人相食,趙統不想耗費太多時日,然而用了多少兵馬仍是沒能攻下來,已經開始煩躁了起來,想著再去拉攏北方的蠻夷。


    薛鸝以采買藥材為名,讓人去附近的市鎮上采買,誰知因為今年實在動亂不堪,打起仗來動輒屠城,燒殺劫掠,叛軍所到之處荒無人煙。醫館的東家都逃亡去了,城中的人連飽腹都難,更沒有閑心去采藥。東拚西湊收回來的藥材百餘種,仍是缺了兩味。


    好在這兩味藥材並不算罕見,常生長於山野間,薛鸝自己去仔細找找,應當也能尋到。


    事關薛鸝的性命,她不願拖上太久,便尋了個借口要去山野間走動。正值趙芸來尋她,見薛鸝身邊的侍從拎了一個籮筐,便問:“你們這是要去何處?”


    薛鸝見到趙芸,想起趙郢說的話,不由地心中一沉,麵色卻不變,柔聲道:“軍中的藥材不夠用了,正好我近日閑來無事,想要去山上走動一番散散心,順帶采些藥回來。芸娘怎麽也來了,可是有事尋我?”


    薛鸝還沒有主動問起她的婚事,趙芸臉上便泛起了紅暈,羞赧地瞥了她一眼,小聲道:“的確有事想問你,隻是同你說起,你可莫要與兄長一般惱我。”


    知曉她要說什麽,薛鸝便有些不耐了,強忍著笑道:“怎會惱你,盡管說便是。”


    趙芸麵露喜色,立刻上前摟住她的手臂,笑盈盈道:“正好我在營帳中也待膩煩了,便與你同去。”


    薛鸝沒有理由拒絕,隻能任由她跟著自己。


    到了秋日裏,山上的草木也開始凋敝,落葉積了厚厚一層,踩在上麵發出嘩啦的響聲。薛鸝走得很慢,手上拿著一根樹枝邊走邊撥弄四周的林葉。


    趙芸催促道:“不過是幾味草藥罷了,何必這樣仔細,我方才說話你都沒有聽見。”


    薛鸝隻是不大想理會,趙芸是個小姑娘,虛歲也才十六,她若是要詢問魏玠有關的事,以她的身份實在不好說。


    “是我不好,方才芸娘說了什麽?”薛鸝直起身去看她。


    趙芸叉著腰說道:“我問你關於我的婚事,你是如何看的?”


    薛鸝無奈道:“我雖認了鈞山王為義父,卻也僅是這一年的光陰,仍是個外人。婚姻大事向來是父母做主,既然是義父的意思,我也不好多言。”


    趙芸見她敷衍,顯然是不想多談,便冷下臉不想與她說話。


    薛鸝裝作看不出她的不悅,繼續自顧自地采藥,走了大半座山,累到腿腳酸軟,也不顧有沒有找對,凡是長得相像的都挖了丟進籮筐,回去再仔細分辨。


    趙芸實在忍不住了,不悅道:“我有話問你。”


    薛鸝拍了拍手上的土灰,漫不經心道:“直言無妨。”


    趙芸欲言又止,而後指了指她身後的幾個侍從,說道:“此處沒有刺客,我與鸝娘有話要說,你們在山腳處等著我們,不許跟來。”


    薛鸝猶豫了一番,點點頭,說道:“去吧。”


    等到兩個人走遠了,趙芸才問她:“我再問你,你是如何看待我與魏蘭璋的婚事。”


    “為何要知曉我心中所想?”薛鸝笑了笑。“我說不好,這樁婚事便能不作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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