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前認為世間男子最好的便是堂兄這般模樣,我要嫁當嫁個舉世無雙的人。誰知世事總是不如人意,我那夫君畫得一手好山水,卻不識文章,不知聖賢,身為郡守竟分不清郡丞主簿各司何事……”魏蘊慢悠悠地講述著自己無能的夫君,說著自己起初對未來夫婿的期望,說著說著竟忍不住落淚。


    她從前隻是個無憂無慮的貴女,世上最關心的便是她敬慕的堂兄,似乎是從薛鸝到魏府後,一切都悄然無聲地偏移了。她敬慕的堂兄變了一個模樣,魏氏的所有人都變了模樣,如今似乎連薛鸝也和她心中所想不一樣了。


    薛鸝見她哭了,也不知所措起來,隻能想法子寬慰她。


    世上事大都不如意,魏蘊自小順遂,身邊都是如魏玠魏禮這般的少年英才,她忽然嫁給一個平庸無趣的人,心底有委屈也是在所難免。


    即便是她當初與梁晏騎馬過長街,去洛陽城外看過滿山春花後,忽地被魏玠拉去學琴看書,心中也是無限鬱悶。


    薛鸝喝了酒,有些昏昏沉沉的,開始說胡話:“既瞧不上他,且試著教他變得有趣些,總歸你是魏氏的人,若他實在不如你心意……你便,便休了他,讓表哥替你再尋一個……”


    等魏蘊出聲將侍女喚回來的時候,薛鸝已經醉到趴在桌上昏睡了過去,酒盞被推到,她的裙上衣袖上也都沾滿了酒漬。


    魏蘊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漠然道:“把鸝娘帶下去,給她換一身衣裳。”


    薛鸝再醒來的時候正是烈日炎炎,興許是睡得太久頭痛欲裂,渾身也沒有力氣,強撐著坐起身,好一會兒才緩過來,扶著床榻下地後眼前又是一陣陣地發黑,險些跪倒在地。


    她啞著嗓子有氣無力地喚了兩聲,許久後才有侍女進來,送來了洗漱的淨水和茶點。


    薛鸝用過了茶點,才終於有了些力氣,無奈道:“去備小船,再不回去阿娘又要訓斥我了。”


    侍女瞥了她一眼,說了聲是,而後薛鸝獨自吃完了一碟點心,也沒有見到侍女回來,忍不住起身去催促,等她走了一段路後,腳步猛地頓住,她扭過頭去看一旁種著的牡丹,昨夜還含苞的牡丹,今日卻花瓣舒展極為盛美。


    再想到醒來後渾身酸軟,饑餓到無力起身,隻怕她不止是睡了一日。


    薛鸝慌忙去尋侍女,然而對方隻怕是刻意避著她,找了一圈竟不見人影。她耐著性子等了半個時辰,才見到魏蘊乘著小船前來見她。


    魏蘊麵上沒什麽表情,見到薛鸝第一眼,便開口道:“鸝娘,我是為你好。”


    薛鸝忍怒不發,問她:“我究竟睡了幾日,洛陽如何了,我阿娘呢?”


    “洛陽城外都是叛軍,誰也出不去,姚夫人知曉你被魏玠蠱惑,一心要出城與他私會,我將你扣在此處的事,已經與她說過了。”魏蘊像是變了一個人,語氣冷冰冰的,眼神更是如此。“你太過單純,魏玠為人狡詐,城府頗深,你被他哄騙也是情有可原。任何人任何事與他扯上,都會災禍纏身永無寧日,魏氏落得今日的下場,不正是因他所致?我是想救你的,鸝娘,你心性良善,不該與他這樣的糾纏不清。”


    薛鸝忍無可忍道:“不必自以為是替我做決定,我與何人糾纏,皆是我心甘情願,你若恨他厭他盡管如此,何必要將我困在此處?”


    魏蘊聽到她的話,麵色愈發陰沉,幾乎稱得上是憤怒了,而後她猛地起身,目眥欲裂地瞪著薛鸝,眼眶泛紅死死盯著她,厲聲道:“你是蠢不成?魏玠早就不是從前的長公子了,他是我們一族的恥辱,他擔不起那些美名,什麽高風峻節,他分明是一個叛賊,卑鄙小人!魏氏養育他二十餘年,如今要毀在他手上了!你可知我一想到自己敬慕他十幾年,便覺得惡心作嘔。你偏偏要與他糾纏不清,這怪不得我!”


    薛鸝被她的模樣嚇到了,不禁往後退了一步,而後又站直身子,冷笑道:“你說了這般多,與我又有何幹係?魏玠是怎樣的人我自有數,無需旁人提點我。你將我困在此處,當真是為我好不成,魏蘊,你究竟是何意。”


    “你還是第一次不肯叫我姐姐。”魏蘊逐漸冷靜了下來,望向薛鸝的時候,也覺著眼前的薛鸝無比陌生。


    她惱恨薛鸝與魏玠糾纏不清,魏玠可恨可憎,她不敢置信自己崇敬多年的人如此不堪,而薛鸝這樣好,卻唯獨要為了魏玠執迷不悟。魏蘊說不上自己是什麽感受,仿佛是兩個人都背叛了她一般,讓她無法壓下這份不甘。


    魏蘊沒有回答她的話,帶著人轉身便要離去,薛鸝追到了湖岸邊,她才停住腳步,扭頭道:“我隻是不願讓你被他迷惑,你心性單純,容易受人擺弄。我將你困在此處,本意是不讓你出城私會他,以免日後再鑄下大錯。”


    “本意,那如今是何意?”薛鸝立刻聽出了要害,眼神也跟著變了。


    “就在前一日,我兄長被他所俘。”魏蘊移開眼不去看她,隻盯著那波光粼粼的湖麵。鸝娘當初不顧性命去救她,如今她卻要借鸝娘的軟肋算計她。“你與軍功孰輕孰重,便要看他如何抉擇了。”


    薛鸝氣笑了,問道:“若他殺了魏禮,你想如何處置我?”


    魏蘊似乎從未想過,因此猶豫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我不會讓你與他繼續糾纏。”


    薛鸝徹底不耐了,轉過身去不再看她,任由魏蘊乘著小船離去。


    夜裏她獨自用了膳食,躺在榻上睜眼望著帳頂,就這樣幹等到了夜深,才起身朝外走去。侍女還當她是起夜,並未將此放在心上,直到好一會兒沒見到薛鸝回房才起了疑,四處去尋她,終於發現湖邊站了一個人影。


    侍女剛想出聲喚她,就見薛鸝一個縱身躍入湖中,撲通一聲,濺起大片水花。


    見到這一幕,侍女渾身僵直,呼吸都嚇得屏住了,而後才像是如夢初醒般慌忙大喊道:“來人啊!薛娘子投湖自盡了!”


    府裏的湖是人挖出來的算不上太大,隻是薛鸝水性再好,要遊去對岸也不是件輕易的事。


    夜裏的湖水冰冷刺骨,她一入水便後悔了,隻是眼下魏蘊的確是惹惱了她,這種地方她是一刻都不願意多待的。


    湖心閣隻有兩個侍女,眼看著薛鸝投湖,一人還在睡夢中被吵醒,連忙爬起身朝外跑去,便看到同伴慌亂到原地跺腳,幾乎要哭出來了,衝著湖麵大聲地喊叫著,然而夜色中,隱約能看到湖中有一線翻動的水波越來越遠。


    “薛娘子不是不通水性嗎?”侍女愣愣道。


    另一人氣急敗壞:“我如何知曉,八成是我們娘子又叫人騙了,這哪裏是不通水性?湖裏的魚都不見得有她這樣的。”


    湖心閣沒有遊船,兩個侍女隻能麵麵相覷,等著受到魏蘊的責罰。


    等觸到石岸的時候,薛鸝抓緊了岸邊長滿的菖蒲,她總算鬆了一口氣,遊到還剩小半程的時候她幾乎沒了力氣,興許是太怕死了,竟真的拚著一口氣遊到了此處。隻是如今手腳都酸軟著,連抬手的力氣都要沒了,在水裏泡了好一會兒她才尋了個位置艱難地爬上去。


    坐在地上緩了片刻,薛鸝才緩緩起身,身上濕噠噠地往下滴水,腳上的綢鞋也不知何時不見了,她也沒有心思去理會,隻管拖著步子往外走。夜風一吹她便冷得發抖,隻是走了許久,依舊沒見到府中夜巡的家仆。


    又走了一段路,總算見到了一個急忙奔走的侍女,薛鸝渾身濕淋淋的像一縷遊魂,將這侍女嚇地叫了一聲。


    她忍不住歎了口氣,問道:“你跑什麽?”


    “叛軍進城了!大公子要來找魏氏尋仇!娘子也快跑吧。”不等薛鸝再問,那侍女說完便匆匆跑了。


    薛鸝站在原地,情緒頗為複雜,既是疑惑又是惱怒,也不知魏蘊下了多少迷藥,一覺醒來洛陽都被攻破了,難怪她會餓到下榻的力氣都沒有。


    當叛軍入城的時候,紀律森嚴如魏府,依然是混亂一片。


    有人喊著罵著從薛鸝身邊跑過去,她也沒有回頭的意思,路上不知踩到了什麽,刺得腳底疼痛不堪,都沒能讓她停下來,甚至是走得越發快了。


    分別之後,她便總是想著,等到重逢的那日,她一定要跑著去見他。


    問出了薛鸝所在何處,魏玠便沒有去管旁人如何,徑自去尋她了。


    事發突然,府中的家仆不知魏玠與趙統的兵馬有什麽分別,隻知曉叛軍入城會殺人,因此都急於逃命,魏府混亂不堪。


    漆黑的夜裏,長廊上的燈籠也沒有被點亮,魏玠索性自己提了一盞燈,依稀能看清前路。


    他有許多事不曾告知薛鸝,想必她心中有層層疑問,他可以慢慢解釋與她聽,而後再替她安排好往後。


    想到此處,他的腳步也不自覺快了幾分,走了長長的一段路,他在廊中聽到了一陣快速逼近的響動,步子也下意識緩了下來,而後便有一個披頭散發的人影猛地撞到了他懷裏,一雙手臂緊緊箍著他的腰。


    魏玠的手落到她身上,觸到了一手的冰冷水漬。


    他動作一頓,卻還是將她抱緊,而後便聽到懷裏的人悶聲道:“我險些累死。”


    魏玠無奈地笑了一下,似乎所有疲倦與勞累,都在此刻化為了烏有,隻剩下濃濃的不舍。


    “鸝娘,為何我每次找到你的時候,你都是這副狼狽的模樣?”


    “分明是我找到的你。”她反駁完,魏玠低笑一聲,撥開她頰邊的濕發,捧著她的臉落下一吻。


    第99章


    薛鸝身上濕的厲害,魏玠將外袍脫下來給她披上後,才注意到她赤著腳,不禁皺起眉,說道:“你總是叫我不安心。”


    欣喜過後,見她如此涉險,說沒有怒火也是假的,然而見到她這狼狽模樣,那些惱怒也像是夏日裏的堅冰,迅速地化為了一灘水。


    薛鸝攀著他的肩,這才想起來腳上的疼痛,小聲道:“好像是紮到了,疼得很。”


    魏玠料想也是如此,將她打橫抱起來,歎了口氣,無奈道:“罷了,先回去。”


    “是回玉衡居?”薛鸝語氣裏不大情願。


    “不是,已經讓人備好了住處,你不喜歡這裏,往後我們不再來便是。”


    外袍在薛鸝身上披了一會兒,很快被浸濕,魏玠的前襟也是一片水漬。


    魏玠的步伐平穩,薛鸝貼著他,能聽到他緩而沉重的心跳,她揪緊了魏玠的衣裳,緊吊的心終於在他懷裏漸漸鬆懈。


    她一直都很害怕,既擔憂魏玠是否能平安,也怕他會不會迫於趙統威逼而屈服,繼續效命於這樣一個暴戾的逆賊,永遠無法擺脫一身的罵名。


    一路上都沒有人阻攔,魏玠知曉薛鸝是累極了,抱著她上馬車的時候,她已經有些困乏,任由魏玠如何擺弄,給她換下了濕衣物,隻用他的幹淨長袍裹著。


    她枕著魏玠的腿,任由濕發垂散著。


    “你在宮中數日,想必有許多不解之事想問,我都會一一說與你聽。”魏玠說到一半忽地頓住,而後別過臉去輕咳了幾聲。


    薛鸝睜眼望著他,打趣道:“我這個落水之人尚未風寒,你竟先病了不成?小半年不見,身子還越發不好了。”


    魏玠也沒有反駁,隻是低下頭,目光專注地看她。馬車內隻掛了一盞角燈,昏黃的光暈下,他還是想看清薛鸝的臉。


    她也不知魏玠為何突然這樣看自己,一時間也有些羞赧,不自在地別開臉,卻被他扶正了腦袋。分明是初夏,魏玠的指腹卻略顯冰涼,觸在她頸側,讓她不禁顫了顫。


    “鸝娘,這段時日……”他輕輕摩挲著她頸側的肌膚,再到她的臉頰,任由濕漉漉的烏發穿過指縫。“我很想你。”


    他不用問,他能感受到,薛鸝也是掛念他的。


    一路上,魏玠才將他許久以來的布局告訴了薛鸝,事實遠比薛鸝所猜想的要更為複雜,以至於她久久不能回過神來。


    成安郡降城的確是意外,隻是最後卻陰差陽錯將計就計。趙統叛亂一事,徹底將望族掌權的簾布扯開,露出金玉之下的千瘡百孔,齊國早已被這諸多士族啃噬幹淨。饒是如魏玠身居高位之時,想要提拔寒門也是難上加難,想要徹底肅清朝堂,將權力歸於君王,唯有打壓這些氣焰正盛的望族。


    薛鸝以為一切都是為了覆滅夏侯氏一族,卻不曾想真正要滅的是魏氏,百年來傳遞璽綬,起草禪詔,無不是魏氏當先,自先帝便開始有意製約朝堂,因此扶持了夏侯氏去平衡魏氏,好替這奄奄一息的齊國皇室爭取一線生機。


    趙統狼子野心,早有謀逆之意,逼他早起造反,也是由於魏恒以及各位族老按捺不住,想要對夏侯氏動手,趙暨逼不得已,隻好行此險招。讓趙統滅望族,藩王與望族互相廝殺,這些無能之人定會想法子逃離,他才有機會收回權力。


    薛鸝仍是不解,被魏玠塞進浴桶後,還在問他:“既如此,為何你會幫他,你出身魏氏,總不能是與他一早便商議好了。”


    “嗯”,魏玠將她又往熱水裏壓了壓,讓她的肩膀都浸在其中。“當初的刺殺,是夏侯氏的人,我留著是他們的禍患,因此才想早日除掉我。再後來的刺殺是魏禮所為,魏弛隻是被當做了棋子。趙暨猜出魏弛與我之間的隔閡,有意去查了當年的舊事,而後引得魏禮再去詳查,借魏弛當眾揭露,好逼我叛出魏氏。我設下的計謀折損了幾萬將士,是魏禮有意出賣,讓我背上罵名。”


    薛鸝聽完,再聯想到趙暨的臉,立刻便惱了。“好個裝瘋賣傻的昏君,背地裏竟如此陰險,我還當他與你交好……”


    “交好稱不上,隻是相識數年,他與夏侯氏的算計我並非不知,隻是從前無關緊要,現如今……幫他也好。你在我身邊,我總是盼著能安穩些。”他從前便深知,沒有權力握在手中,身邊的人和事都無法掌控,他願意應對的麻煩隻有一個薛鸝,若沒有足夠的權勢,煩擾之事隻會更多。


    魏玠在趙統手下的時候,已經摸清了朝中的叛賊,又暗中收攬了部分將士為己所用,去遊說士族與各大寒門頭領之時也是以自己的名義,南下的望族會迎上夏侯氏與趙統的兵馬,而政務也終於落到了有實學的朝臣手中,魏玠提拔過的將士早早與他串通好,在洛陽城外圍殺了趙統,打得他措手不及,最後在離洛陽一步的地方倉皇而逃。


    薛鸝想來還是有些氣憤,仰起頭不悅道:“他故意害你,你還要幫他?”


    “順勢而為,他沒有退路可走。”魏玠見她這樣惱火,不禁笑了笑,說道:“何況我的身世早有人暗中去探查,被揭穿不過是早晚。稱不上是幫他,隻是各取所需罷了。我助他一臂之力,往後身居一品,又有何處不好?”


    薛鸝枕著浴桶的邊沿,仰起頭看他,水霧將她眼眸氤氳得濕漉漉,皮膚也變得粉白,像是熟透的桃子。


    “竟不是魏氏要除夏侯氏,是夏侯氏一族與陛下聯手除去各大望族,這回好了,天下大亂,死傷無數,誰又算贏了?”


    “置之死地而後生,雖是下策,卻是他唯一能用的法子。”魏玠語氣平淡,似乎這些令他險些身死的動蕩不值一提。


    薛鸝不禁問道:“可既如此,趙統應當能猜到你放走了我,即便你戰功赫赫,他也不敢輕易重用你,為何能讓你有機會反了他?”


    她實在想不通,趙統當真如此惜才,肯冒險任用魏玠嗎?


    頭頂的人沉默了好一會兒,薛鸝沒有等到他的回答,正抬起頭要再問,魏玠卻先俯身來吻她。


    不多時,他的衣袍已經解下,被他隨手搭在了屏風上。水隨著他的動作,朝外漫出了一些,薛鸝被他抱進懷裏,烏黑的發絲像是絲緞飄在水中,纏繞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在宮裏的這段時日如何,趙暨可有為難過你?”


    聽魏玠提起此事,薛鸝也忘了方才的話,隻說道:“他顧忌著你,並未對我如何,隻是他與皇後瞧著有幾分古怪。”


    夏侯婧雖說不夠敬愛趙暨,卻也十分護著他,旁人若是當麵辱趙暨,無異於打了她的臉,便是趙暨不發作,夏侯婧也會當即砍殺了對方。


    薛鸝倚著魏玠,問道:“看著實在是不像夫妻。”


    魏玠淡淡道:“君臣罷了,談不上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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