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雞唱曉之前,所有的好吸血鬼都必須躲在室內’,先生,”喬丹很盡職地回答,就像是一個小學生在背誦他根本不懂的課文。


    “對了——雄雞唱曉之前。現在,看看天,我們要躲起來了。你們以前不知道有這樣的地方,對吧?”


    “愛麗絲猜到過,”克雷說。


    他們看了看天,夜晚已經開始謝幕了,克雷看到那些麵孔上的眼睛都睜開了。


    但他確信這些人其實看不到;隻是眼睛……睜開了。


    這兒的情況很不妙,他想,群聚隻是個開頭而已。


    看著這成堆的軀體和空洞的麵孔(大多是白人;畢竟這裏是新英格蘭)感覺很糟糕,那直瞪著夜空的空洞眼神不禁讓克雷毛骨悚然。就在不遠處,清晨的第一隻鳥兒開始歌唱。不是烏鴉,可是校長仍然顫抖了一下,踉蹌著快要摔倒。這次是湯姆扶住了他。


    “走吧,”校長對他們說。“盡管到奇特漢姆賓館沒多少路,但我們也得出發了。這濕氣讓我的腿腳更加不靈便。扶住我的胳膊,喬丹。”


    愛麗絲放開了克雷的胳膊走到老人的另一邊。老人給了她一個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微笑,搖搖頭說:“喬丹扶住我就可以了。現在我們互相照顧——對吧,喬丹?”


    “是的,先生。”


    “喬丹?”湯姆問。這時他們已經看到了一座宏偉而又矯情的都鐸式住宅。


    克雷想這大概就是奇特漢姆賓館吧。


    “什麽事,先生?”


    “球場分數牌上有句標語——我看不清。寫的是什麽呢?”


    “歡迎校友周末返校。”喬丹差點笑了起來,然後想起今年再沒有返校周末了——那看台上的彩旗也破爛了——光彩就從他臉上消失了。如果他不是這麽累的話,他一定還會如以往那樣保持鎮定。可是現在太晚了,黎明就要到來。當他們踏上校長住所的台階時,蓋登學院最後一位學生,還穿著栗色和灰色的校服,一下子就掉下了眼淚。


    “簡直是匪夷所思,先生,”克雷也很自然地跟著喬丹喊起了先生。湯姆和愛麗絲也一樣。“謝謝你。”


    “是啊,”愛麗絲說。“謝謝你。我還從來沒吃下過兩個漢堡——至少沒吃過這麽大的。”


    現在已經是第二天下午三點了。他們都坐在奇特漢姆賓館的後門廊裏。查爾斯·阿爾戴校長——喬丹這麽稱呼他——正在小煤氣烤爐上烤著漢堡肉。他說這肉絕對沒有問題,因為學校餐廳裏給冰箱供電的發電機一直工作到昨天中午(也的確如此,因為他從冰箱裏拿出來的肉餅,讓湯姆和喬丹從廚房裏端進來的時候上麵還覆著白霜,凍得跟冰球一樣硬)。他說下午五點以前烤肉應該還是安全的,當然謹慎起見,越早吃飯越好。


    “他們會聞到做飯的味道嗎?”克雷問。


    “隻能說我們並不想知道,”校長回答。“你想知道嗎,喬丹?”


    “不想,先生,”喬丹咬了一口他的第二隻漢堡包。他放慢了速度,但克雷覺得他還是想做到盡職盡責。“他們醒來之前我們就要躲在室內,他們從城裏回來的時候我們也要待在室內。他們是到市中心去了。他們把那裏都搜刮幹淨了,就像稻田裏的鳥兒一樣。校長是這麽說的。”


    “他們比我們在馬爾頓的時候返回得早,”愛麗絲說。“我們那時候不知道他們的聚集地在哪裏。”她的眼光落在盛著布丁碗的托盤上。“我能吃一個布丁嗎?”


    “當然可以。”校長把托盤推到她麵前。“如果你還吃得下,還有一個漢堡包。我們現在不吃完放著也壞了。”


    愛麗絲歎了歎氣,搖搖頭,但她還是拿起了一個布丁。湯姆也拿了一個。


    “他們每天早上好像都是同一時間離開,但最近他們才有群聚著回來這種行為,”阿爾戴一邊若有所思。“為什麽會這樣呢?”


    “食物越來越少了?”愛麗絲問。


    “有可能……”校長把自己最後一口漢堡包吃完,用紙巾把殘渣仔細地包好。


    “這樣的群體很多,可能方圓十五英裏就有十幾群人。往南邊去的人說在桑當、弗裏蒙特和坎地亞都有這樣的瘋子群。他們白天像無頭蒼蠅那樣到處找吃的,可能還有唱片,晚上回到聚集的地方去。”


    “你確定是真的嗎?”湯姆問,剛吃完一個布丁又拿了一個。


    阿爾戴搖搖頭。“什麽都不能相信,麥康特先生。”他銀白色的頭發比較長,也很散亂(克雷想,英文教授的典型發型就是這樣),在午後柔和的微風中擺動。


    天上的雲朵都散去了,在後門廊裏正好可以觀看校園風景,學校裏現在還空無一人。喬丹定時在房子周圍轉轉,查看通往學院大道的山坡,回來報告說那裏也沒有人的蹤影。“你們沒有看見過其他的瘋子聚集地?”


    “沒有,”湯姆說。


    “可是我們隻在晚上行動,”克雷提醒他,“現在的夜晚真的是伸手不見五指。”


    “是啊,”校長表示讚同,他仿佛在夢境中呢喃。“就像是lemoyen?ge。


    翻譯,喬丹。““中世紀,先生。”


    “很好。”他拍拍喬丹的肩膀。


    “即使是很大一群瘋子在晚上我們也看不到,”克雷繼續說。“他們根本用不著躲起來。”


    “是啊,他們並沒有躲藏,”校長也表示同意,把手指捏起來。“不論怎樣,他們都沒有躲藏。他們群聚……他們搜尋食物……他們找食物的時候那種群體意識可能會分散一點點……但也可能會越來越少,一天一天減少。”


    “曼徹斯特被燒光了,”喬丹突然插嘴。“我們這裏都能看到大火,是吧,先生?”


    “是的,”校長說。“太令人傷心害怕了。”


    “是不是想進入馬薩諸塞州的人都會在州界被打死?”喬丹問。“路上的人說的。他們說隻能去佛蒙特州,隻有那裏是安全的。”


    “那是瞎說,”克雷回答。“我們也聽說過同樣的故事,隻不過換成了新罕布什爾州界。”


    喬丹瞪眼看了他一會兒,然後笑了起來。在這靜止的空氣中,笑聲是那麽的清脆美妙。突然遠處傳來開火的聲音,然後近一點的地方有人憤怒或者是恐懼地大叫。


    喬丹不笑了。


    “能不能跟我們說說瘋子們昨晚那奇怪的狀態,”愛麗絲平靜地說。“還有那音樂。所有的瘋子晚上都聽音樂嗎?”


    校長看著喬丹。


    “是的,”喬丹說。“都是些柔和的音樂,沒有搖滾,沒有鄉村——”


    “我想也沒有古典音樂吧,”校長插嘴說。“不管怎麽樣,是不吵的那種。”


    “那是他們的搖籃曲,”喬丹說。“校長和我都這麽認為,對吧,先生?”


    1上一句喬丹用的是賓格me,應該用主格i,校長予以糾正。“應該是‘校長和我’1,喬丹。”


    “校長和我,是的,先生。”


    “可我們就是這麽想的,”校長說。“盡管我懷疑這隻是冰山一角。還有很多真相我們沒有發現。”


    克雷覺得有點惶然失措,不知道該如何將談話繼續下去。他看了看身邊的朋友,他們的臉上也寫著同樣的感覺——不隻是疑惑不解,而是不願麵對事實真相。


    阿爾戴校長身子向前傾了傾,說:“恕我直言,我也必須直言;這是我一輩子都改不掉的毛病。我想讓你們幫我們做一件可怕的事情,花不了很長時間。也許這麽做無濟於事,但沒有嚐試過誰也不知道結果如何,對吧?誰也不知道這些……群體通過什麽方式來溝通。不管怎麽樣,我不會坐視這些……東西……不光是把我的校園奪走,還奪走了我們的白晝。我早就有這個想法了,可是我年紀大了,而喬丹又太小,太小了。不管他們現在是什麽,他們不久前還都是人類。我不想把喬丹卷進來。”


    “我能盡一份力,先生!”喬丹叫了起來。克雷覺得他那份堅定就像那些腰裏綁好炸藥去做“人彈”的穆斯林少年。


    “勇氣可嘉,喬丹,”校長對他說,“可是我不想讓你去做。”他慈祥地看著這男孩,可一旦眼光轉向克雷他們,立即變得強硬起來。“你們有武器——很好的武器——而我隻有一把老式單發點22來複槍,可能都不中用了,雖然我看過槍管是好的。即使這槍還能用,我的子彈可能也不行了。可是我們那小小的車輛調配場裏還有一個汽油泵,汽油可以用來燒死他們。”


    11939年美國電影《萬世師表》中的主人公。


    他一定是看到了他們三個人臉上的恐怖表情,因為他點了點頭。對於克雷來說,他看上去不再是和藹可親的萬世師表奇普斯先生1;看上去倒像油畫裏的清教徒長者,不用眨眼就可以將某個男人送入監獄,或者是宣布某個女人為女巫把她活活燒死。


    克雷很確信校長特別對著自己點了點頭。“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麽,我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可這絕對不是謀殺,不是;這隻是消滅。我沒有力量逼迫你們去做什麽。可是不管怎樣……不論你們幫不幫我燒死他們,你們都要幫我傳個口信。”


    “傳給誰?”愛麗絲怯怯地問。


    “你們遇到的每一個人,馬克斯韋爾小姐。”他湊過來靠近桌上剩下的食物,那雙像死刑法官一般的眼睛雖然不大,卻尖銳而熾熱。“你們得告訴他們這裏所發生的事——那些在魔鬼的通訊係統裏聽到地獄傳來的信息的人在這裏是什麽樣子。你們得把消息傳出去。每一個被他們掠奪了白晝的人都要聆聽,希望為時還不晚。”他用手捂住了下半邊臉,克雷看見他的手指在微微顫抖。一般來說很容易認為老年人都有這樣的毛病,可是克雷之前並沒有看到校長這樣顫抖過。“我們擔心再耽擱下去就會錯過機會,是吧,喬丹?”


    “是的,先生。”喬丹顯然認為自己知道些什麽,臉上的神情也變得害怕起來。


    “會發生什麽呢?他們現在到底在幹什麽呢?”克雷問。“和音樂有關,和那些用線連在一起的音箱有關,對吧?”


    校長看上去很萎靡,突然變得疲憊不堪。“那些音箱不是用線連在一起的,”他說。“還記得我曾經說過你的兩個猜測都是錯誤的嗎?”


    “記得,可我不明白你是什麽意——”


    “確實有一個音響,裏麵有張cd,這個你猜對了。喬丹說是一張編輯過的碟片,這就是為什麽總是那麽幾首歌翻來覆去地唱。”


    “我們猜對了,”湯姆嘟囔著,可是克雷沒聽到。他努力在想剛才阿爾戴說的“那些音箱不是用線連在一起的”到底是什麽意思。這怎麽可能呢?簡直是天方夜譚。


    “很多音響——也就是很多音箱,隨你怎麽說——擺滿了整個操場,”校長繼續說,“如果都打開的話,晚上你就一定能看到那小小的紅色電源指示燈——”


    “對!”愛麗絲說。“我注意到了那些紅色的燈,但沒去想過。”


    “——可是那些音響裏什麽都沒有——沒有cd也沒有磁帶——也沒有任何線把它們連接起來。那些音響隻不過是從屬機器,它們接收主機的音樂信號然後再播放出來。”


    “如果他們的嘴巴是張開的,音樂也會從他們嘴裏冒出來,”喬丹說。“隻不過聲音很小……比悄悄話的聲音大一點……但能聽得到。”


    “不,”克雷說。“這隻是你的想象,孩子。肯定是你的想象。”


    “我沒有親耳聽到過,”阿爾戴說,“當然我的耳朵已經不比當年了,那時候我還是吉恩·文森特和藍帽子樂隊的歌迷呢。喬丹和他的同學們總是把‘當年’這個詞說錯。”


    “您很有象牙塔裏的學者派頭,先生,”喬丹說,既溫和又嚴肅,還帶著明顯的關切。


    “是啊,喬丹,我就是這樣,”校長讚同他的評價,拍拍他的肩膀,然後看著克雷他們。“如果喬丹說他聽到了……我相信他的話。”


    “根本不可能,”克雷說。“沒有信號發射裝置是不可能的。”


    “他們就在發射信號,”校長回答道。“他們的這種能力好像就是從脈衝當中學會的。”


    “等等,”湯姆說著,像交通警察那樣舉起了一隻手,再放下,開始說話,又舉起手來。他正好坐在校長身邊的陰影裏,喬丹緊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最後湯姆說:“我們是在討論心靈感應嗎?”


    1原文為法語。


    “我認為心靈感應並不是描述這種特殊現象的正確詞匯1,”校長回答,“可是為什麽一定要在術語上糾纏呢?我願意用冰箱裏還剩下的所有凍漢堡肉餅來打賭,今天以前你們肯定用過這個詞。”


    “那你就贏回了雙份,”克雷說。


    “好吧,但那種群聚的現象可不一樣,”湯姆說。


    “為什麽?”校長揚起他纏在一起的眉毛。


    “呃,因為……”湯姆說不下去了,克雷知道是什麽原因。其實音響和群聚是一碼事。群聚並非人類行為,他們三個都明白這一點,從他們看到機修工喬治跟著那個穿髒褲子的女人穿過湯姆家的草坪走到塞勒姆街上的時候,他們就知道了。喬治緊緊地跟在那個女人後麵可以輕易地咬斷她的脖子……可是他並沒有那麽做。為什麽?因為對於那些手機瘋子來說,撕咬這個動作已經終止了,現在要開始群聚了。


    至少,撕咬他們的同類已經停止了,除非——“阿爾戴教授,最初的時候他們濫殺無辜……”


    “是的,”校長表示讚同。“我們得以逃脫實屬幸運,對吧,喬丹?”


    喬丹哆嗦了一下,然後點點頭。“學生們到處亂跑,甚至還有些老師。殺人……撕咬……滿口胡言亂語……我在一間溫室裏躲了一會兒。”


    “我躲在這房子的閣樓裏,”校長接著說。“我從上麵的小窗戶往外看,整個校園——我熱愛的校園——真的變成了人間地獄。”


    喬丹說:“大部分幸存的人都往外麵的市中心逃去了。現在他們有很多人又回來了,就在那裏。”他的頭朝足球場的大方向點了點。


    “這一切到底會是什麽結果呢?”克雷問。


    “我想你應該知道,裏德爾先生。”


    “叫我克雷吧。”


    “好吧,克雷。我認為現在發生的一切不止是暫時的無政府狀態,而是戰爭的開端。這場戰爭將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卷來而且會殘酷異常。”


    “難道你不覺得你太誇張——”


    “我不覺得。盡管我所憑借的隻是我自己的觀察——我和喬丹的觀察——但我們這裏可是有很大一個群體,我們看著他們來來去去,還有……休息,可以用這個詞吧。他們不再自相殘殺,可他們還是在殺戮我們正常人。我把這個稱作戰爭性行為。”


    “你真的看見他們殺死正常人?”湯姆問。愛麗絲在他旁邊,打開了背包,拿出那隻嬰兒耐克鞋,攥在手裏。


    校長很嚴肅地看著他。“我見過。非常遺憾喬丹也親眼目睹過。”


    “我們也沒辦法,”喬丹說著,眼淚簌簌地落下來。“太多了。記得有一男一女,對吧?我也不知道他們在夜晚來臨之前在校園裏做什麽,可是他們肯定不知道托尼菲爾德球場的情況。女的受傷了,男的攙扶著她走。他們正好撞上了從市中心回來的二十多個那種瘋子。那男的想要把女的抱起來逃跑。”喬丹的聲音開始變得很微弱。“如果不是那個女的,那男的可能還逃得掉,可是抱著她……他隻跑到霍頓廳那裏的宿舍樓,就體力不支跌倒,被他們抓住。他們——“喬丹突然把頭埋進校長的外套裏,今天下午校長穿的是件與眾不同的炭灰色外套。校長那寬大的手掌撫摩著喬丹光溜溜的脖子。


    “他們好像能夠分辨敵我,”校長一邊思考著。“這可能是原始信息當中所包含的一部分,你們說呢?”


    “有可能,”克雷說。校長的話有道理,但讓人覺得可怕。


    “至於他們晚上筆直地躺在那裏,眼睛睜著,聽著音樂……到底是要幹什麽?”


    校長歎了口氣,從外套口袋裏掏出一塊手帕,很平常地擦了擦喬丹的眼睛。


    克雷發覺校長既害怕又確信自己所得出的結論。“我認為他們是在重新啟動,”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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