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愉愉真真地感受到了陸行眼裏的惡意。那幅《新篁圖》在他眼裏似乎比自己好看多了,他明顯是戀戀不舍地挪開眼睛的,看向自己時還頗有責怪之意。


    但有求於人,長孫愉愉還是努力保持著該有的禮儀。


    “我需要再端詳三日才能動手。”陸行道。


    長孫愉愉眼睛一亮,“這麽說,你能修複?”


    “勉力而為吧。”陸行點頭道。


    長孫愉愉知道他們這種人,講究謙虛,什麽話都不會說滿的。隻是不懂他為何要看三日,男人看大美人都沒有連看三日還不累的。


    但三日後長孫愉愉再到陸行家中時,卻見他滿眼紅血絲,神情有些憔悴,不由問:“你這是晚上不睡覺地在看麽?”


    陸行的書童泉石道:“回縣主,我家公子這幾天晚上都沒怎麽睡,一直盯著畫在看。”


    陸行掃了泉石一眼,嫌他多言,泉石立即垂下腦袋出了書房。


    “那要不你休息一下,明天再開始修複?”長孫愉愉語帶猶疑地道,她當然是想盡快修複這幅畫,卻又怕陸行這麽疲憊反而毀了畫。


    陸行狐疑地看了眼長孫愉愉,似乎在質疑她會這麽好心?


    “你這麽累,我怕你毀了這幅畫。”長孫愉愉實話實說地道。她當然不是不懂說話的技巧,實話說出來主要是為了拉開和陸行的距離,別以為她多來幾次,他就產生了什麽不該有的想法。


    長孫愉愉一邊如此自傲,可一邊又怕這是她杞人憂天,自作多情,但防患未然嘛。


    陸行順勢點了點頭,“也好,其實縣主不用過來的,畫修複好了我會差人送過去。”


    “不,我要看著你修複。”長孫愉愉實在是太好奇了,她就是想不出陸行能怎麽修複這幅畫,再且她娘現在開啟了碎碎念的緊箍咒,陸行這兒可是她的避難所。當然原因卻是不能對陸行說的。


    “縣主不放心的話,自然可以。”陸行神情有些倦怠,所以語氣也很冷,“隻是縣主每次來馬車都堵在路口,阻礙了街坊鄰居進出,還請縣主稍微替他們考慮一下。”


    長孫愉愉掃了掃陸行長案上的硯台,真想拿這石頭砸他腦袋上,她華寧縣主肯屈尊降貴到這種小巷子裏來,是讓整條巷子都生輝好吧?


    不過說起硯台,長孫愉愉又掃了掃陸行那方青蛙硯,然後眼睛就挪不開了。


    這方硯台是隨形就色而雕刻的,硯石右側高又呈青色,所以製硯人就順勢雕刻了一隻正俯身看著硯池的青蛙,眼睛大大的,憨態可愛,而硯池邊上的石色呈現青黑色,所以製硯者雕刻了幾隻向青蛙遊去的蝌蚪,尾巴搖曳,情態逼真。


    長孫愉愉一眼就看出來了,製硯者雕刻功夫之高,實在罕見,因為小到青蛙和蝌蚪肌膚上的細節他都照顧到了。


    這方小蝌蚪找娘親的硯台很是得長孫愉愉的心,她就喜歡這種憨態有趣的文房器具,而那些個曆代名硯都太規矩了,反而不是很得她心。“你這硯台誰製的呀?”長孫愉愉說著就將還沒磨墨的硯台拿了起來,想看下麵的銘款,豈料卻什麽也沒找到。


    這樣的精工之品竟然是出自無名氏之手?長孫愉愉覺得納罕,“還挺好看的。”


    陸行從長孫愉愉手裏將硯台取下來在案上重新放好,“拙作能得縣主欣賞是下官榮幸。”


    “你製的?你自己親手製的?”長孫愉愉詫異道。


    第60章


    陸行則是好話不說二遍。


    長孫愉愉知道他的臭脾氣, 話絕對不肯說多半句,否則就好似虧大了一般,吝嗇之極。


    “不錯不錯, 沒想到陸修撰你雕刻功夫也出類拔萃。“長孫愉愉又認真地讚歎了一句,然後滿眼真誠地看向陸行。


    一般人都應該懂她的意思吧?長孫愉愉其實不是那麽眼皮子淺的人,也不會跟人要東西, 主要是這硯台的確得她喜歡。


    話說了兩遍, 陸行卻是一點兒反應沒有。


    長孫愉愉心想, 個書呆子知不知道你錯過了什麽?但凡能被她華寧縣主看上的東西,其主很快就能名聲廣播好麽?今後他陸九就能躋身製硯一道上的大師之列了, 曉得這重要性不?


    奈何陸行裝傻,長孫愉愉雖然感興趣卻還是逼著眼睛挪了開去,結果就看到了躺在旁邊的碧玉紙鎮。


    尋常紙鎮差不多都是四四方方的, 即便是雕刻也是尋常人物山水, 但這枚紙鎮卻是一柄近一尺長的伏羲式樣的古琴形,長孫愉愉摸過的名琴可太多了,她自然看得出雕這紙鎮的人對製琴一定大為熟悉,琴的頭、項、肩、腰、尾、足以及琴麵弧度和龍池鳳沼都是按照真琴的比例所製,看著非常協調。


    長孫愉愉又忍不住地拿到手裏把玩, 這琴形紙鎮甚至還繃了琴弦,她試著用手指輕輕撥了撥, 琴音清悅, 竟然真可以彈奏。


    長孫愉愉完全克製不住地又撥弄了起來, 輕輕咳嗽一聲道:“你這紙鎮也挺別致的哈。”


    陸行又從長孫愉愉手裏將紙鎮取了下來放好, “縣主該回了。”


    德性!


    吝嗇鬼!


    書呆子!


    臭窮酸!


    “這紙鎮不會也是你自己製的吧?”長孫愉愉問。


    “這些尋常物件都是下官自己得閑時自製的。”陸行道。


    長孫愉愉點點頭, 看來窮酸也有好處, 買不到好東西就自己做, 把手倒是練得挺靈巧的。長孫愉愉看了看陸行,又看了看那柄紙鎮,感覺自己這暗示還是挺明顯了,她都有些臉紅了。


    卻不知陸行是個真木頭還是假不知,竟然是一點兒表示都沒有。


    以長孫愉愉的身份當然也不能厚著臉皮問人要,隻能悻悻然地走了。臭男人用過的東西她其實也沒多想要,哼!


    哼!


    雖然是跺著腳走的,但次日長孫愉愉還是候著陸行差不多要從翰林院回來的時候就到了陸家。


    因為今日就要正式開始修複了,她實在太好奇。


    但陸行可沒有讓長孫愉愉旁觀的意思,見著她時還蹙了蹙眉頭,“縣主怎麽又來了?”語氣頗為嫌棄。


    長孫愉愉其實也知道自己是來得太頻繁了,“你別誤會,我是來看你修複畫的,我怕你給我弄得更糟糕。”她這小下巴抬得高高的,是被陸行傷著自尊了,所以才如此說話,可一看陸行有撂挑子的趨勢,又趕緊道:“不過你也別擔心,就是弄糟了我也沒有怪你的意思,你還是趕緊動手吧。”


    陸行看了長孫愉愉良久,直到她自己不自在起來,這才道:“下官要修複這幅畫必須沉心靜氣,人太多不利於我靜心。”


    長孫愉愉轉頭看了看跟著自己進來的蓮果等人,“你們都去外麵等吧。”


    書房門和窗都是大大地打開的,倒是也不慮什麽孤男寡女,畢竟這院子就那麽點兒大,但凡有個動靜兒,外頭的人什麽都能瞧見。


    隻是陸行還是不動。


    長孫愉愉曉得他這是在攆自己,“我不能出去,我得看著你弄,我也想學學。”


    “學會了,正好回去把你家其他畫都揭一遍?”陸行諷刺道,轉身走到案後,不再盯著長孫愉愉瞧。


    長孫愉愉鬆了口氣,沒想到陸行這木頭居然還懂開玩笑,她昂首道:“那估計不行,我娘還沒那麽寵我。”


    陸行聞言都忍不住笑了一下。


    長孫愉愉又鬆了口氣,陸行笑了應當不會再攆她了吧?她素來知道有些匠人就是怪脾氣多。


    瞧瞧,這堂堂狀元在長孫愉愉眼裏已經淪落成匠人了。


    陸行將《新篁圖》從牆上摘下來放在案上,坐下後對長孫愉愉道:“縣主,這畫已經毀了一些,若是要修複卻不能完完全全像以前一般,這點兒你得明白。”


    長孫愉愉點點頭,她原來還以為陸行神通廣大能讓畫恢複如初呢,看來是她想多了。


    “所以現在有兩個選擇,一是完全不改變原畫,但修複之後會出現斷痕,我隻能盡量做得讓它不那麽明顯。另一個選擇是人為地添加一、兩筆,讓畫基本看不出破損的痕跡。”陸行道。


    這可就難選了。


    “那陸修撰你來選的話會怎麽選?”長孫愉愉問。


    陸行想了想,“我會選第一種。”


    “為什麽?因為你能讓那個斷痕特別不明顯對麽?”長孫愉愉問。


    “不是。”陸行搖搖頭,“我覺得畫在傳承的過程裏都會遭遇各種事情,點點痕跡能記錄它這一世的過往,後人看到之後也能知道它遭遇過什麽事情。”


    很好!長孫愉愉果斷地道:“那我選第二種。”誰想讓人知道它經曆過啥啊?難道要讓以後的人都知道她華寧縣主手賤地撕了穀蒼山的畫?然後遺臭萬年?沒門兒!


    陸行揚揚眉,沒再說話,也沒再看長孫愉愉,轉而專注地看起畫來,良久後又從後邊的小幾上拿過一張畫來。


    長孫愉愉探頭一看,才發現是另一幅《新篁圖》,她當然看得出這幅畫是才作的,但定睛細看才發現,竟然與《新篁圖》的原圖幾無差別。這若是再下心點兒作假,那絕對可以以假亂真。


    “這是你臨摹的?”長孫愉愉問,“就這幾天?”


    陸行低頭看著兩幅畫,點了點頭,“雖然都記在腦子裏了,但還是怕有遺漏,如此臨摹之後還能有個對比。”


    “唔。”長孫愉愉點著頭,但眼睛一直在那幅臨摹圖上轉悠,真是越細看越覺得不可思議,竟然連細枝末節都臨摹得一模一樣。長孫愉愉偏了偏頭,不得不承認,六元之才果然還是有些才華呢。


    又過了好一會兒,陸行吸了口氣,將桌子上一個巴掌大小的青花瓷盒打開,以幹淨的毛筆在裏麵蘸了蘸。


    長孫愉愉又是好奇地探頭看了看,隻見瓷盒子裏是略帶乳白色的透明泥狀物,她也不知是什麽,沒有太大的味道。但見陸行將毛筆在她舊日撕開的畫卷處抹了抹。


    然後陸行就坐下了,久久不動。


    長孫愉愉越發好奇地道:“你這是在幹什麽?”


    陸行指了指那瓷盒,“這東西能讓紙張分層方便揭開。”


    長孫愉愉緩緩地點了點頭,原來如此啊。這麽說來有這東西誰都能方便地揭開畫紙了?


    隻是陸行揭畫的動作太慢了,以至於長孫愉愉甚至錯覺他的手沒動。她等得不耐煩,自己也扯過旁邊一張宣紙來,“我能不能試試?”


    陸行目不轉睛地看著手裏的活兒,嘴上“唔”了一聲,也不知道是應允還是不允。


    長孫愉愉卻也不管他了,取了另一支幹淨的毛筆也蘸了那白泥,往紙角上抹了抹,也開始等著。然後陸行那邊開始有了動靜兒,但看他兩手小心翼翼地分開畫紙,左手指尖壓住下麵一層,右手拉住上麵一層,輕輕鬆鬆地就在原來撕裂地方的旁邊撕開了個口子。


    長孫愉愉有樣學樣地也去揭自己麵前的宣紙,結果才撕開了一個小口子,就撕裂了。她不信邪地又去取了幾張宣紙,全都如此。


    長孫愉愉蹙眉看向陸行,這人的動作瞧著不是挺輕鬆的麽?她細細地觀察之後才發現,陸行在撕畫紙的時候,手腕是在抖動的,但抖動的幅度非常輕微,輕微得你不仔細就錯過了。


    長孫愉愉估摸著那才是關鍵,她又試了幾次,實在是次次都失敗,耗得她耐心用盡,隻好坐在一邊支著臉看陸行。


    用那白泥抹撕裂邊緣的動作很細微,每次陸行都隻會抹一點點,然後等著那泥稍微幹潤一下才動手分層。這動作枯燥又無聊,卻又要求你極致專注,否則就容易手滑而撕毀畫卷。


    長孫愉愉看著都打瞌睡,在等待白泥幹潤的間隙,她實在忍不住了,先是輕輕咳嗽了一聲,然後以很低柔的聲音道:“這要撕到哪裏去啊?整幅畫都要撕開麽?”


    “壞的是這塊奇石部分,要想修複之後看不出痕跡,我看了一下石頭的紋理,需要將整塊石頭這個部分都撕開,但卻不能撕到其他地方,然後再在底層上做點兒文章。”陸行大致說了一下。


    長孫愉愉不明白“做點兒文章”是個什麽意思,但也沒好再打擾陸行,哪知他卻合上了那瓷盒子,開始收拾東西。


    “你不繼續了?!”長孫愉愉大吃一驚,以為陸行是嫌棄自己打擾他了,這又開始鬧脾氣。


    陸行卻抬頭看了看外麵的天色,“天色暗了,再繼續的話這會讓修複畫的時候色澤不對。”


    長孫愉愉想不出為什麽給畫揭層跟畫的色澤有什麽關係,她有點兒怯怯地道:“是不是剛才我問你問題打擾你了?”


    陸行沒想到長孫愉愉還會有膽怯的時候,“不是,是天色真的太晚了。”光線不好對修複畫是不利的。


    但在長孫愉愉看來其實天色不算太暗的,至少還不到點燈的時候。“要不我明日來的時候給你送幾包蠟燭過來?”


    陸行揚揚眉,這位縣主是把天下人當成什麽了?都在水深火熱裏麽?“要在晴朗天的日光下才好修複,一旦修複的日子天色不好,都可能會造成細微色差。”


    這次輪到長孫愉愉揚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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