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保的頭更低了,聲音也小了下來,老實地認錯:“每日都收,合在一起約莫……一二百張吧。”


    一、二百張。


    怪不得她手指都磨紅了。


    崔珩想起方才偶然的一瞥,眉宇間掩飾不住地煩躁,剜了楊保一眼:“自己去楊管事那裏領罰。”


    “是。”楊保慌忙賠罪。


    可他還沒站直,崔珩忽又叫住了他:“回來。”


    “公子還有何事?”楊保垂著手,又羞又愧。


    “把地上的畫撿一撿。”崔珩看著這一地的畫就頭疼。


    楊保忙不迭地撿起了畫,一張張地捋平疊放在了一起,可收拾好了,他又犯了難:“那這畫該怎麽辦呢?”


    表姑娘正在氣頭上,若是送回去,她定然不會收,可再丟下,更對不住人家。


    崔珩盯著那畫看了片刻,忽然伸手拿起了一張。


    如今這張比起那日他頭回看到的畫技著實進步不小。


    看來這位表妹,是下了苦功夫的。


    雖則心思多了些,但論跡不論心,在這件事上,她做的確實無可指摘。


    崔珩停頓了片刻,開口道:“把這些畫拿到京兆尹去,讓李如風張貼下去。”


    至於那磨紅的手指,崔珩沉吟了一會兒:“你再往梨花院送些銀錢去。”


    給了銀子,也不算她白忙一場。


    *


    拜別二表哥,雪衣理了理心情,擠出了笑意,才敢往三表哥的院子裏去。


    剛進了門,院子裏便撲鼻一股濃重的草藥味,看來這位三表哥著實病的不輕。


    被領著進去時,女使果然嚴苛地查了查雪衣臉上有無脂粉,又查了查她身上的香囊,一並摘了下去。


    當看到她鬢邊簪著的那一小朵杏花時,女使猶豫了一下,又覺得這杏花實在沒什麽味道,便由著她戴著進去了。


    二夫人一直待在內室裏,見雪衣不施脂粉的來了,頗為滿意地對著她招了招手:“三郎剛醒,快過來與他說說話。”


    雪衣帶著笑進去,越往裏走,裏麵的藥味越重,順便還夾雜著一絲說不出的味道——就好像是人久病之後身上的死氣,無論多重的藥味都蓋不過去。


    走到了簾子邊,雪衣便停了步,微微一福:“姑母安好,表哥安好。”


    這位表妹很守禮,不似上次那個。


    崔三郎被扶著靠到了軟枕上,隔著簾子滿意地回禮:“表妹遠道而來,為兄未能遠迎,實在是……失禮。”


    崔三郎說長句子有些氣促,抵著唇咳嗽了幾聲。


    雪衣連忙道歉:“表哥如今剛醒,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養好身體才最重要。”


    她這話正說到了二夫人心坎裏,二夫人回身安撫地拍了拍崔三郎:“你且好好養著,莫要多想。”


    言畢,又對著雪衣笑了笑:“外麵的藥沸了,我且去盯一盯,你們表兄妹還是幼時見過一麵,如今許久未見了,不妨聊一聊。”


    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雪衣毫無印象,但她知曉這位姑母的心思,於是也沒反駁,甜甜的一笑:“還望表哥不要嫌我聒噪。”


    這小娘子的聲音如珠如玉,崔三郎想起了母親說的衝喜之事,對著這位出身不顯的表妹倒也沒有那般排斥了,抿了抿唇:“已經三月了,外麵的梨花和杏花該開了吧?”


    雪衣抬頭,見他盯著隻拉了一絲縫的窗子看,點了點頭:“都開了。”


    “也不知是何風景。”崔三郎眼神悠遠,帶了一絲羨慕,“上次出去的時候秋菊還沒開敗。”


    已經是春日了他卻還在懷念秋菊。


    看來這位三表哥一整個秋冬都沒出過屋子,說起來也怪可憐。


    但即便可憐,也不是騙了她來衝喜的理由。


    雪衣隻是敷衍地道:“開的甚好,壓彎了樹梢,等以後表哥病愈了自是有機會出去。”


    “出去?”崔三郎抵著拳著搖了搖頭,幹脆吩咐人把窗子關了,“我這身子還不知有多少時日,恐怕等不及明年的杏花了。”


    他往下靠了靠,雪衣一抬頭正看見了一張青白瘦削的臉,樣貌還算周正,但臉上沒什麽活氣,原本到嘴邊的安慰忽然說不出口。


    崔三郎一貫敏感,覺察到這位表妹似是客氣疏離的過了頭了,回頭問道:“躺久了,腦子也糊塗了,不知表妹年方幾何了?”


    “去歲剛及笄,如今還未滿十六。”雪衣答道。


    已經及笄了,怪不得母親直接把人接進了府來。


    崔三郎勉力直著腰,凝神看了片刻,隻覺得這位表妹鼻膩鵝脂,腮凝新荔,身上是他從沒有過的鮮活氣,他目光微怔,忽開口道:“表妹與三房的那位三妹妹倒是有幾分相似,日後你們若是聚在一起做個伴,定然十分合得來。”


    日後?


    她這次來打的是恭祝老國公壽辰短住的幌子,可崔三郎卻說了日後,想來他大抵也是知道衝喜的事了。


    可他好似覺得理所應當,雪衣原本還想從他這裏毀了衝喜之事,眼下也無望了,別過了臉低聲道:“我如何能與三娘子比,表哥謬讚了。”


    “如何不能比?”崔三郎仍是看著她。


    這眼神對初初相見的男女來說實在是有些逾矩了,雪衣立即站了起:“時候不早了,雪衣不打擾表哥休息,是時候該回去了。”


    她一站起,崔三郎放察覺到失言,忙直起身勸阻。


    可他一激動,話還沒出口便急劇地咳嗽了起來,身旁侍候的女使連忙去扶,他卻越咳越厲害,仿佛要咳出血來似的。


    聽到動靜的二夫人連忙掀了簾子進來:“剛才不是還好好的,這是怎麽了?”


    崔三郎有心想開口,卻咳的更厲害,二夫人忙扶了他躺下:“快別說了,好好歇著,金枝,將藥端過來!”


    屋子裏頓時忙了起來,又是侍藥的,又是端痰盂的,好半晌才將咳止住。


    待崔三郎睡下後,二夫人才掀了簾出去,一抬頭正看見雪衣鬢邊別著的那朵杏花,頓時氣不打一出來,朝著身旁的女使斥責道:“三郎體弱,我不是吩咐過一應花兒粉兒的都不許近他的身,你是怎麽察看的?”


    這屬實是有意撒氣呢,這杏花隔的那麽遠,哪裏就能惹得崔三郎犯了舊疾。


    女使連忙低頭認錯,雪衣卻明白這是姑母在變相訓斥她,連忙將鬢邊的花摘了下來:“是侄女不知,恐惹了三表哥犯了疾。”


    二夫人抿了抿唇:“你剛入府不知道,我們三郎打小就沾不得這些東西,往後注意些,先回去吧。”


    雪衣並不辯解,隻是低頭應了是,緩步出了這小院。


    晴方對這位二夫人著實怕的緊,等繞了幾條路,快回到廂房的時候才吐出了一口氣,小聲地抱怨:“這位崔三郎未免也太體弱了些,若是真嫁與了他,往後連上妝和簪花都不許了,說話也得攢著一股勁兒,該多憋屈人呀!”


    雪衣原本正心情低落,倒是沒想到這麽細枝末節。


    不過細細想來又覺得確實如此,若是真的嫁過去好好一個大活人恐怕得憋屈死。


    主仆倆相視著撲哧一笑,步子也慢慢鬆了下去。


    可誰知剛拐到了廂房前,她忽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笑意頓時凝固在了嘴角。


    第10章 夢境


    這時節梨花開的絢爛,那男子被樹身擋住了半個身形,雪衣一時間沒認出來是誰。


    她們正欲走近,那男子卻先回了頭:“陸小娘子,您回來啦,可叫我好等。”


    原來是楊保。


    他怎麽還敢來?


    晴方一見到他,便想起了娘子這些日子白白抄了的那麽多畫,氣不打一處來,連禮數都顧不得了便要上前同他理論。


    雪衣按住了她的手,隻是淡淡地問:“不知楊小哥到我這裏做什麽?”


    她聲音聽不出生氣,但是相較於前幾次見麵的熱忱,顯然是有些冷淡了。


    楊保自知有虧,對這主仆二人的冷淡也不生氣,撓了撓頭,慢吞吞地迎上去:“是公子讓我來的。這丟畫的事著實是誤會了,那日下值後公子一身疲累,並不曉得娘子送過去的這包袱裏裝的是畫,我怕您傷心,這才想著悄悄處理了,沒想到……反倒好心辦了壞事了。”


    什麽叫好心辦了壞事?說到底,還不是不把她們娘子當回事,否則怎麽會一次也不吐露實情?


    晴方氣悶。


    可她們娘子到底是個外來的,晴方縱使是氣憤,也不敢真的對二公子身邊的小廝發火。


    雪衣一笑而過,似乎全然不在意:“丟了便丟了,原本也隻是習作而已,我畫技粗淺,還需多加磨練,請你告知二表哥不必放在心上。”


    這位陸小娘子這般大方,反倒令楊保愈發愧疚了。


    他通紅著臉將一個沉甸甸的錦囊遞了過去:“陸娘子,公子知曉後舊時光整理,歡迎加入我們,曆史小說上萬部免費看。重罰了我一頓,我也確實是知錯了,這是公子按照京兆尹畫師的薪俸折算給您的銀錢,說是這麽些日子著實辛苦您了,今日剩下的那些畫也已經送去城門張貼了,您可萬萬要收下。”


    那淡青織金錦囊足足有拳頭大小,看著沉甸甸的,想來分量也不輕。


    雪衣卻並未伸手去接:“太貴重了,我的畫並不值當這麽多,隻是舉手之勞罷了,你讓二表哥盡可寬心。”


    楊保欲哭無淚,若是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公子定然會更加生氣,於是又勸道:“小娘子不收,莫說公子了,我這心裏都愧疚難當。或者,小娘子是嫌這銀錢少了?”


    這小廝不愧是大房出來的,拿捏人的話術是極好的,若是不收倒顯得是她太貪心了。


    雪衣著實有些累了,抿了抿唇隨口道:“這銀錢是當真不必,我也隻是把這些當做習作罷了,二表哥若是真的在意此事,不若便閑暇之時替我指點一二畫作,也算是我的運道了。”


    反正她覺著依二表哥的冷淡性子大約根本不會應。


    楊保嘴角抽了抽,心想這位小娘子還真是善於利用一切能利用的時機。


    可吃了教訓之後,楊保也不敢再擅自做主,連忙應了聲:“表姑娘說的是,我這就回去稟告公子。”


    *


    清鄔院書房裏


    臨窗的紅木桌旁,崔珩正翻著巡捕文書。


    當聽到楊保小心翼翼的回話時,他壓著文書的指腹一頓,掀了掀眼簾:“她不收?”


    “是。”楊保惴惴地答道,“表姑娘說隻當是習作了,用不著銀錢,若是公子願意,能指點一二便是她的福氣了。”


    指點?


    崔珩明白了這位表妹的用意,眼中劃過一絲不耐。


    可與之同時,白日裏匆匆一瞥,那被磨的發紅的指尖也在他腦海閃過。


    還有那低眉時睫毛投下的一小片陰影,莫名的讓他有些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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