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嬌仍攥著手,搖了搖頭解釋道:“其實,不是我為著路侍衛,而是路侍衛為著我——我在禦膳房是慣做麵食的,如今想多學學別的菜式,又不好擾了旁人日常的工作,就打算趁著值夜的時候研究研究。”


    “要是路侍衛不嫌棄,可以幫我嚐一嚐,給點建議。”容嬌眨了眨眼,朝沈陸離一笑,端的是眉眼嬌俏。


    幾乎是下一瞬,沈陸離就點了點頭,說了一句“好”。


    隨即,沈陸離微愣了一下,補充道:“若是到我值夜班,我完成巡邏後定然會來的。”


    容嬌眼中漾著明媚的春水,眉尖透著幾分羞赧:“既然路侍衛願意幫我這個忙,那咱們就是朋友了。路侍衛也不用客氣地喚我姑娘了,喚我容嬌就好。”


    說罷,容嬌用指尖蘸了些水,在桌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沈陸離便垂眸看去,默默記在心頭:是“雲想衣裳花想容”的“容”,“嬌眼橫波眉黛翠”的“嬌”。


    “容嬌。”沈陸離極生澀地、像珍寶似的低低呢喃了一句。


    呢喃完,沈陸離便覺得自己麵上一燙,遮掩似的輕咳了一聲。


    “既然做了朋友,我也不能不說我的名字。”沈陸離的目光微微閃了閃:“我姓路,名蕤。”


    “不過這字難寫又難看,我便將我的字寫給你。”沈陸離的嗓音極為溫沉:“往後若是喚我,就喚我的字即可。這樣如何,容嬌?”


    這尾音上的一句“容嬌”,帶上了幾分難以察覺的笑意,聽得容嬌心口一跳,不自覺彎了彎眼兒,點了點頭。


    見容嬌點了頭,沈陸離便也蘸了些水,繞到容嬌的身邊,寫下了“陸離”二字,正好與容嬌二字並列。


    容嬌,陸離。


    一個是秀氣端正的簪花小楷,一個是勁瘦有力的瘦金正楷,放在一塊兒,竟是和諧養眼得很。


    容嬌想了想,甜笑道:“這個字好,叫我想起來《楚辭·劉向》那一句‘薜荔飾而陸離薦兮,魚鱗衣而白蜺裳’。”


    沈陸離略略有些驚訝,笑著回望容嬌:“的確是那一句,不想容嬌你竟是熟讀《楚辭》的。”


    這在宮女裏頭,是極少見的了。


    “我對《楚辭》可不算熟讀,這句話是姑姑從前教我的。”容嬌擺了擺手道:“姑姑最愛的便是這句話,我從小見著見著就熟了。”


    “你姑姑很有學識,也很疼愛你。”沈陸離輕聲道。


    在皇宮裏頭,未出宮、資曆老的宮女收年幼宮女撫養教導的事情很是常見。


    一則是為了消解深宮裏獨身孤寂的苦悶,二則是有點培養扶持人才的意味在裏麵,想著將來自己退下來,前頭也有個人照應著,晚年過得舒坦些。


    但像對著容嬌這樣,細心教些詩文漢字,是極少數的。


    容嬌便是這樣,有人護著、疼愛著,長成了這樣一副純良明媚的性子。


    提及江尚宮,容嬌的一雙眼兒彎成了月牙兒:“是的,姑姑很疼愛我,我以後也會好好孝順姑姑。”哪怕日後姑姑非要叫她出宮嫁人,那她也要帶著姑姑一塊兒走。


    “陸離,美玉也。”容嬌輕聲念著,笑望向沈陸離:“為你取這個字的人,想來也是極疼你,極盼著你好的。”


    沈陸離的笑意微微一頓,隨即流露出幾分懷念悵惘之色:“對,她很希冀我一生平安順遂的。”


    容嬌敏銳地察覺出沈陸離的情緒有些許不對,便想轉個話題,有些笨拙地說道:“這初春的夜晚也是寒涼的,要不要我煮一碗薑茶來給你暖身子?不然,等會兒你回去值班的時候,恐怕有些熬不住。”


    聽見容嬌的話,沈陸離心頭便有一道暖意淺淺流過。


    “我不覺得冷,就不麻煩容嬌你了。”沈陸離看了看自己用完的碗碟,主動道:“你既然招待了我一頓宵食,我便幫你來洗碗吧。”


    說罷,不等容嬌阻攔,沈陸離便挽起袖子,利落地開始清洗。


    容嬌見狀,隻好走去幫沈陸離將洗碗用的皂莢粉、貝殼粉和硬絲布等物放好,然後自去收拾居灶上的鐵鍋木蓋。


    一時之間,整個禦膳房便靜了下來,隻餘下涓涓的水流聲和清洗的刷刷聲。


    燭光躍動之下,沈陸離一邊做事,一邊用餘光瞧著容嬌,隻覺得容嬌抿著唇,認真做事的模樣可愛極了。


    原本沈陸離想“求助”一下容嬌該如何清洗碗碟,但仔細想後便作罷了——這水寒得很,容嬌本就手冷,若再接觸了這冷水,恐怕生了風寒。


    於是乎,沈陸離迅速將碗碟洗好擦幹,送到了容嬌的麵前,麵上保持的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


    容嬌見了,便將抿著的唇彎起,認真道了一句謝,讚了一句幹淨。


    原本她以為沈陸離出身世家,應當是個不沾陽春水的少爺才是,不想也能將這碗碟洗得利落幹淨,且態度良好認真。


    這對比起連洗個碗都要偷懶的小夏子,容嬌就想起江尚宮同自己說過的話:能認真做好事情的人,比會說甜言蜜語的人要可靠許多。你若以後能出宮選擇夫婿,定然要選能做實事的。


    想到這兒,容嬌便是一頓,又啐了自己一口:什麽擇夫婿,怎麽偏生想起這話。


    沈陸離則是一直噙著一抹淺笑,用目光籠著容嬌。


    忽地,外頭傳來宮裏打更宦官的打更聲。


    人往往都是愛戀美好的一切。


    當感受到嘴裏酸甜的回味漸漸淡去的時候,沈陸離的心就微微沉了下來。


    到現在,打更聲響,夜色漸沉,他是該時候回去了。


    身為新帝,沈陸離絕對不能夜不歸紫宸殿,給馮太後發難的機會。


    然,沈陸離此刻很貪戀這種自在舒適的感覺。


    沈陸離瞧著容嬌,就不由自主地帶上笑意,心裏頭卻在煩惱著。


    他應了容嬌那句“路侍衛”,又答應了容嬌要來品嚐,往後既要守約,又不能以皇帝的身份見容嬌。


    一來,沈陸離不願容嬌從此畏懼、遠離自己;二來,如今沈陸離親政,他已經和馮太後隱隱呈現對峙之勢,若是用皇帝的身份親近容嬌,恐怕會將容嬌卷入馮太後的算計。


    容嬌無辜純真,沈陸離是萬萬不會讓容嬌卷入些醃臢事情之中。


    若要以後再見容嬌,便隻能沿用路侍衛的身份,在這樣夜班人少的時候見麵,還不能叫馮太後的人知曉。


    不過,縱然有些困難,也不是沒有實現的可能。


    沈陸離不由斂目,在心頭盤算著:過不了幾天,馮太後便會被迫離宮一段時間,少則兩三月,多則半年,自己有把握趁此機會清理掉馮太後在後宮中的大半人手。


    致於路侍衛這個身份……


    沈陸離輕輕挑了挑眉:路蕤那臭小子,不知道還記不記得做他伴讀、一起去上書房的那幾年感情。


    想好了應對的方法,沈陸離低頭看向容嬌,溫聲解釋道:“外頭打更了,時辰也不早了,我要回侍衛隊裏頭了,不然恐怕生了亂子。”


    容嬌點了點頭,表示理解:“你雖然還未正式入職,但到底是新上任的侍衛班領,若是回去晚了,恐怕有人借此挑事了。”


    沈陸離聽了這話,不免有所疑問。


    “哼,後宮裏這樣討人嫌的人多了去了。”容嬌想起今晚格外討嫌的采月,下意識地撇了撇嘴,隨後又催促沈陸離快些回到崗位,生怕他也碰見一個這樣的共事。


    “陸離,你不要忘記來幫我嚐一嚐菜肴呀。”將沈陸離推到禦膳房的門口,容嬌眨了眨眼,到底還是加了這一句話。


    “你放心吧,我絕對不會忘記的。”沈陸離便笑了起來,疏離的五官有如春風化雪一般柔和了下來:“那我走了,外頭冷,你不必送了,早些去歇息。”


    “回見,容嬌。”沈陸離輕抵著門板,淺色的瞳仁倒映著容嬌仰起的麵。


    容嬌的嘴角再次漾起璿兒:“回見,陸離。”


    說罷,容嬌還是補充了一句:“下回我值夜班正是五天後。”


    沈陸離低低笑了一聲,向容嬌點了點頭,便將門合上,防止冷風灌進屋子裏麵,這才緩緩離開。


    一轉身,便有撲麵的寒風呼來,叫沈陸離原先發燙的麵啊、心啊,都微微冷了一瞬。


    已經打過了更,宮裏頭便熄了僻靜的處的燈燭,整個皇宮看上去便暗沉了不少。


    行至轉角處的時候,禦膳房中的燈燭忽地亮起,從距離沈陸離最近的窗子中傾瀉出來。


    沈陸離轉頭望去,便看見窗前那一道窈窕的身影,手持燭台。


    容嬌為他照亮了前行的道路。


    第7章 玉指寒


    燭光泛暖,照在沈陸離的心頭。


    沈陸離凝著眼,行至容嬌瞧不見的地方,長久望著容嬌那一抹倩影,直至禦膳房的光亮熄滅,他才踏著大步回到了紫宸殿。


    盛長福在紫宸殿的小門前踱著步子,神色頗為焦急。


    一見到沈陸離,盛長福便鬆了一口氣,急急地迎上來:“噯呦,皇上您總算回來了。”


    沈陸離自知有些理虧,輕輕咳了一聲,詢問道:“起居舍人來過幾回了?”


    “三回了,都給奴才說您忙給糊弄過去了。”盛長福想起那難纏的起居舍人,不由擦了擦額頭殘留的冷汗:“不過奴才瞧著,他是非要看到您入睡,才肯在起居注上添上一筆呢。”


    照理說,起居舍人是要如實記錄皇帝的起居生活,但若是皇帝要糊弄,起居舍人是萬萬不敢不從的。


    這起居舍人這般大膽,原因無他,隻因他是馮太後親自指派、來好生看顧沈陸離的人。


    他隻認馮太後為主,自然不會聽沈陸離的話。


    “既然這樣,那就叫他進來看著朕熄燈入睡吧。”沈陸離渾不在意,收起眼中尚存的溫潤,隻冷冷嗤笑了一聲。


    橫豎不久後,這起居舍人就要換人了,再忍一小會兒又何妨?


    等到了時間,就隻能任由他處置了。


    沈陸離收了麵上的嗤笑,斂目道:“你先替朕更衣吧。”


    待沈陸離更完衣坐上了床,盛長福便依命將再次求見的起居舍人請了過來。


    “微臣見過皇上。”這起居舍人姓孫,專靠攀附著馮家升官,生得也是副賊眉鼠眼的小人模樣。


    孫舍人雖是弓著腰請安,但眼角眉梢俱是透露出幾分散漫,連語氣也帶著漫不經心:“還請皇上原諒微臣的前幾次叨擾,那畢竟是微臣的職責所在,也是太後娘娘吩咐過要親眼見了才準寫上起居注的。”


    “孫舍人也是恪守職責,朕怎麽會怪罪?”沈陸離掛了淺淡的公式化笑容,將手中握著的書往小幾上隨手一放,正巧將書名對著孫舍人:“是朕看書入了迷,忘了要熄燈的時辰,還得多謝孫舍人提醒。”


    孫舍人的小眼睛一瞟,就見封皮上寫著“婉約小詞”幾個字,立馬竊喜似的低了頭:“皇上謬讚了,微臣萬萬不敢當——既如此,皇上您便就寢吧。”


    沈陸離揮了揮手,就有一邊等待宮女宦官行動起來,吹燭的吹燭,拉簾的拉簾,盛長福則是將孫舍人客氣地請了出去。


    待室內昏暗下來後,宮女留下了靠門處的兩處燈燭,便悄然退了出去。


    原本闔目的沈陸離睜開雙眼,側首看向留下的那兩盞燈燭,眼底是一片冷色。


    用金絲繡著金龍的紗帳層層疊疊,叫人有些喘不過氣來,上頭掛著的小玉珠在冷清的月光下泛著冷光。


    唯有那兩盞燈燭上頭,微微弱弱地燃著豆大的火苗,帶來幾分暖色。


    也叫沈陸離眼前浮現出容嬌為他點亮的那一片光。


    沈陸離的眉眼不由地柔和下來,手指輕輕撚了一下,想起容嬌那染了寒氣的纖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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