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的都是你的同類。”燕遙知的赤腳踩在幹淨的洞窟地麵上,他感受到一種微妙的涼意,並非來自身軀,而是從心底發出來的。


    老怪物的“觸手”們又輕顫起來,他的笑聲有些苦澀:“你知道我在說什麽,哪怕是在那場大爆炸之前,那個舊日世界的史前,人類也有過許多不同的分支,現在的人類不是從前的人類,我們的種族已經滅絕。”


    “......因為我們也不再是人類了。”燕遙知輕聲地補充道。


    他追著那抹光線,往洞窟的深處行走。


    漸漸的,甬道兩旁不再隻有密密麻麻的菌網,那種蜘蛛一樣的蟲子開始多了起來,除此之外,還有許多放大了好幾倍的真君一樣的東西,黏糊糊地聚集在一起,燕遙知看到的光線正是其中一種發出來的,它又一根肉色的細長的杆子,上端是個會發光的毛茸茸的球。


    燕遙知看見絨球裏頭有種小蟲子來回穿梭。


    洞窟很深,他走了許久,才終於看見一片大大的菌毯,無數造型各異的真菌擠擠挨挨長在一起,散發幽黃的光芒,一種渾身發光,像是蛾子一樣的小飛蟲在菌叢中蹁躚飛舞,它們一齊把這個巨大的,圓形的,像是個水壺肚子一樣的洞窟照亮了。


    洞窟的牆壁上長滿了外頭那樣的菌網,隻不過在這裏編織成網的菌絲明顯比外頭那些更加粗壯,像是血管一樣在洞壁攀爬纏繞,最後在洞頂上匯聚,向下垂到地麵,再往四周擴散開來。


    它們下垂的那部分像是個支撐洞窟的柱子,兩段稍細,中間渾圓。


    燕遙知有種身處於大地子宮的錯覺。


    他看向洞窟正中那個由菌絲組成的圓柱,圓柱的側麵是打開的,他看見一個人深深地嵌在菌絲裏......不,那個人就是這些真菌的一部分,它們早就融為了一體。


    老怪物的麵容並不像個老人,他隻有上半身的輪廓還算清晰,雙手宛如十字架一樣攤開,與菌絲融合。


    他渾身的膚色都是乳白,長發連接著身後的柱子,下半身完全失去蹤跡。


    他似乎隻有上半身能做細微的動作。


    這個與真菌完全分不出彼此的“人”睜開雙眼。


    燕遙知看見他的那雙眼睛還存著舊世界人類的特征。


    那是一雙再尋常不過的,棕色的眼睛。


    “希望你不會被我現在的模樣嚇到了,朋友。”老怪物微笑著,說,“我叫巫馬陽。”


    “燕遙知。”


    “真是久違了啊......”巫馬陽又止不住地感歎起來,燕遙知聽得出,這個老怪物同樣對舊世界無比地懷念,就像自己一樣。


    這讓他難免有些觸動。


    但。


    即便如此,燕遙知也必須時刻提醒自己,眼前這隻龐大的生物,是造成了第一紀元人類世界毀滅的罪魁禍首。


    第29章 挨餓的第二十九天


    這是一團畸形到了極點的生物。


    燕遙知望這個怪物, 心裏卻生出些哀傷來。


    “我無法信任你。”他說。


    巫馬陽的身體雖然不能動,但他那雙眼睛卻靈活極了,聞言,清晰可見的哀傷從他平平凡凡的雙眼中流露出來, 蒼老的嗓音帶著許多的無奈:“我知道, 我知道,原本就是我的錯......如果你要殺我, 你能殺我的話, 我也很樂於從這漫長無止境的孤獨中解脫出去。”


    其實燕遙知也不確定,憑借自己身上積攢的屍毒能不能將這老怪物毒死——倘若他說的都是真話, 二十年前他並未蘇醒,那些菌絲攻擊人隻是因為生理反應的話, 自己與蘇醒了的他正麵對敵根本難有勝算,當然如果巫馬陽如果真的願意赴死, 那就另當別論了。


    而且。


    這家夥雖然懺悔愧疚了一大堆, 但其實一句切實的話都沒有。


    燕遙知暗暗藏起了利爪,打算再詐一詐他:“我很樂意助你解脫,但......”他故意往四周上下環視一圈,聳肩攤手,“這些都是你的一部分吧?”


    巫馬陽明白他的意思, 眼中的情緒不變:“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命門在什麽地方。”


    燕遙這覺得更有趣了。


    拿他自己來說,也是渾身上下銅皮鐵骨刀槍不入的,但不包括眼睛, 於是燕遙知抬起手不太禮貌地指著巫馬陽的雙眼:“不管什麽生物, 如果戳穿了腦子大概都是活不下去的吧。”


    巫馬陽卻突然笑起來:“我嚐試過, 但是事實證明, 就算沒有大腦, 我們也能活得好好的。”


    “哦?”


    “你見過的,你在來我這裏之前見的那個小家夥,還有剛剛那些人。”


    燕遙知想起在水潭怪物胃囊裏挖出來的那個蘑菇精,還有同樣不怎麽正常的奴隸主,追問道:“你是怎麽做到把他變jsg成那個模樣的?”


    “唉......”巫馬陽歎息,眼中流露出追思,“那個小家夥是十多年前突然掉下來的,我看他快死了,不太忍心,就......就用這法子救了他。”


    “聽上去,你還挺熱心腸的,你是用什麽法子救的他?”燕遙知愈發覺得奇怪了,這老怪物囉裏囉嗦,的確是像極了個上年紀的老人家,這兒說一頭,那兒又提幾句,隻要自己不問,他就不往重點上靠。


    巫馬陽自腰部以下就全是粗壯的菌絲了——或者用觸手來形容更加合適,觸手們蠕動了一陣,朝外翻起來,燕遙知這才看見觸手的內側各長著一個比人略大上些許的胞室,裏頭盛著些液體,像顆水泡一樣附著在觸手上。


    有點惡心。


    燕遙知眼底的青黑似乎變得濃重了些,其實隻是他半閉雙眼,睫毛的影子打在上頭,看上去就像是他犯了困,很快就要睡著一樣。


    巫馬陽艱難地移動觸手,說:“我也不清楚我這到底是覺醒了什麽血脈,但隻要將人放進去,無論什麽樣的傷勢都能痊愈,但代價就是肌肉組織變得和我一樣。”


    他又歎著氣追憶起從前:“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反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那個時候我還沒有掉進這裏,被完全冰封起來,我常常收留來到我身邊的動物——不管什麽動物都一樣,畢竟這裏實在太冷了,沒什麽活著的東西會特意來這邊。”


    巫馬陽說,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等了多少年,才等來一個可以說話的人類。


    雖然那個人類說的語言跟自己的不同,但他收留了那個受傷的人類,治好了他,也因此學會了那個人類的語言。


    他問了那人類許多關於外界的事情,才知道經曆過一次大爆炸的世界已經慢慢地恢複過來。


    巫馬陽開心地詢問那個人類他所記得的那些國家,那些山川與河流。


    但回答他的,隻有陌生人族滿臉疑惑的表情。


    “他說,如果我願意的話,他可以帶我去冰川之外的世界,但是我拒絕了,我這個樣子,怎麽能出去見人呢?”巫馬陽的眉頭慢慢皺起來,“所以他走了,他還有家人和朋友在外麵等待,我問他什麽時候能再來,他說,或許過一年,兩年,總之不會超過三年。”


    他說故事時的態度很是坦蕩。


    燕遙知雖然依舊沒有放下警惕,但也不介意先聽完這個故事。


    巫馬陽說他等待那個人類前來的第三十年,發現北極的冰原上多了很多聲音。


    “很像是鴿群從上空飛過的聲音,但是我沒法抬頭往上看,我的這些東西,也隻能隱隱約約地‘看’見一些圖像,後來,他們從天上降落下來,帶著已經被肢解的屍體,指責我是個引誘人墮落的魔鬼。”巫馬陽唇角噙著一抹冷笑。


    “他們身上都長著翅膀,和神話裏的天使倒是很像。”


    “但再像,他們根子裏也還是壽命有盡時的鳥人。”


    燕遙知聽得出來,巫馬陽話裏話外都對那些鳥人極盡嫌棄。


    這就是第一紀元的“人族”?


    那時燕遙知還被深埋在地底,確實有感知到過在比地麵更加高闊的天空時常會有奇怪的生機飛過去。


    他以為那時大鳥,或者別的什麽會飛的東西。


    沒想到是鳥人。


    那些來來去去的“人族”起碼在他腦袋盯上存在了幾千年,而他的棺材也因為地質運動被慢慢頂到了挨近地麵的位置,雖然依舊看不見,但能感受到的東西更多了。


    這些第一紀元的人族。


    是在轉瞬之間就覆滅了的。


    或者說用消失、人間蒸發來形容更加貼切。


    那個時候的燕遙知每天都餓得要命,隻能盯著頭頂路過的生機止餓,一邊望著,一邊......嘶......有個聲音從他的記憶裏被挖掘了出來。


    是個曾經在他耳邊喋喋不休,早已消失了的聲音。


    燕遙知討厭回憶,現在卻不得不把那段孤寂又漫長的記憶重新翻找出來。


    他還被關在棺材裏的時候,剛剛蘇醒過來的時候,有個蒼老的聲音總挨在棺材的邊上,絮絮叨叨說個沒完,很多時候燕遙知都不清楚他在說些什麽,因為那聲音太煩,所以他選擇無視,而在他無視了那聲音許久之後,某一天,那聲音也沒有了。


    聲音消失的時候,第一紀元的人類還沒有滅絕。


    燕遙知把記憶裏的聲音和巫馬陽的相互比對,驚悚地發現記憶裏的那個聲音與巫馬陽一模一樣,縱使後者聽起來要蒼老沉悶許多,但還是能確定就是同一個人。


    僵屍冰冷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半閉著的雙眼也讓人沒法看清他心中是掀起了何等的驚濤。


    他的棺材可是落在南邊的,距離北極大半個星球了,巫馬陽卻說他不能離開這個洞窟,第一紀元明明就已經知道自己的存在了,此時卻還要說他許久沒有與人交流,也不知道冰川以外的事情。


    他到底能不能離開這個洞窟?


    燕遙知比較傾向於他的本尊沒法離開,可他的觸手、菌絲很可能已經遍布大地,而且這些東西都能充當他的耳目不說,多半還能代替他說話。


    沒準,許多夜晚裏不知從何處發出來的,那些令人既疑惑,又恐懼的怯怯低語聲,正是這老怪物的觸手在地下遊走蔓延。


    “那後來呢?”燕遙知表現得很平常,懶洋洋地站著,表現出一副自己聽故事入迷,逐漸放鬆警惕的模樣。


    巫馬陽的雙眼一刻不錯地望著他:“他們自稱是神的使者,要來討伐我這個引人墮落的惡魔,但實際上,他們搶走我養的那些小家夥,還想把我也一起搬走,因為我救的那個人回去之後,過了足足三十年,也絲毫沒有衰老的跡象。”


    “他們想要永生?”


    “是啊,永生對於我們而言是一種折磨,可對他們來說,就是遍尋難得的珍寶了。”說到這裏,巫馬陽的冷笑被收了起來。


    他說:“那些鳥人來了很多,雖然沒法把我搬走,但他們在我周邊建起了一個基地,好方便他們研究。”


    巫馬陽又把觸手的內側反過來給燕遙知看:“原先這東西隻有一個的,也沒這麽大,後來他們在我身上做了很多實驗,讓它變成現在這麽多,而我從那以後就成了他們的培養皿。”


    “你說你沒法反抗,所以隻能任他們施為,那他們一定有很多人,都得到了‘永生’了吧,那為什麽,他們後來還會滅絕呢?”


    巫馬陽似乎正等著他問出這個問題來,他的眼睛彎起:“當時大地上除了這些鳥人以外,還存在著背上不生翅膀的‘下等人’,我救的那個就是,他們信奉同一個神明,但是幾乎所有的權柄都被鳥人捏在手裏。”


    “他們的神明好像很久才會現身一次——我猜那也是個從舊世界活下來的家夥——鳥人就是趁著神不在的時候,加緊速度研究的,他們意圖讓自己的種族得到永生,再奪取那神明的權柄,自封新神族。”


    “然而他們都忘記了,或者說,他們活得太過優越,隻生出了向上的野心,卻忘記了被踩在腳下的人已經怨聲沸騰。”


    “我不知道人族內部發生了什麽,總之,鳥人對長生的探求,觸怒了他們的神明。”


    燕遙知聽到此處,才將眼睛完全睜開來,隻不過還是沒什麽精神的模樣:“除了我們之外,這世上還有其他所謂的‘神’存在?”


    “當然,雖然沒有正式地見過麵,但,現在的海裏,還有一個大家夥呢。”巫馬陽說,“我從冰王那裏聽說,沿海地區出現了很多怪物,還有很多像是幹屍一樣的東西,你或許不知道,那些都曾經是人,隻不過,是被海裏那家夥汙染之後,才變成了怪物。”


    “汙染?”


    巫馬陽保持著有問必答的良好態度:“人類認為那是詛咒,但在我看來,就是汙染,或許,那些鳥人和人類其實都是海裏那家夥創造出來的,所以他才能瞬間把所有人都扭曲成怪物,那些人類才會瞬間消失了吧。”


    說謊!


    “原來是這樣嗎?!”燕遙知感慨著,連聲追問,“海洋已經平靜了很長時間了,現在又突然出現怪物,豈不是意味著海裏的那家夥又回來了,他不會還想再滅一次世吧,你從他的那個時代存活下來,有什麽辦法對付他嗎?”


    僵屍血紅的雙眼裏,眼神清澈動容,像個不諳世事的毛頭小子,又像是一條已經咬了鉤的魚:“我沉睡了許久,雖然部落裏有一些殘存的記錄,但很難以此推導出從前發生過什麽事情。”


    燕遙知心說自己硬扛著等了這麽多年,到底還是有點作用的,不然,今日就要被這老怪物給誆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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