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直言直行,不婉言而取富,不屈行而取位。大丈夫要展宏圖,必要頂天立地,無愧於心,豈可貪圖祖上蔭蔽,或是外家幫扶今日我隻當你一時糊塗,若日後再犯,便不必在我身邊待了。”


    小廝受了此番敲打,忙謝恩不敢再多言。


    ***


    烏沉沉的天幕壓下來,一勾弦月懸於夜色之中,亦浮動於瀲灩的秋水之上。


    十月二十這日,是大端朝的建國之日,因此開國的□□皇帝便將此日定做祈福節。


    民間男女老少,上至達官貴族,下至布衣貧寒,在這一天都會在河邊放一盞河燈,既有祈願大端國運昌盛之意,也可借著祈福的河燈,祈願闔家團圓安樂、平順安康。


    這一天的街道上會格外熱鬧,比起上元佳節也不遑多讓。


    男女老少都會出門上街,民間也會自發組織一些歌舞雜耍的盛舞宴,供遊人們觀賞玩樂,大有普天同慶之意。


    齊昭南此刻站在窗邊,晃蕩著杯中的瓊漿玉液。一陣秋風掠水而過,帶著河麵濕潮的腥氣,浮在他有些緊繃的麵上,清溪河畔的歡聲笑語也一並隨風入耳。


    他環臂靠在窗臨一角,有些漫不經心的模樣,目光所及是遊人如織的街道。


    又被抓來陪他喝悶酒的趙明敬此刻倒十分鬱卒,原本往日裏兩人隻要聚在一起便是縱馬打球,涉獵郊遊,好不意氣風發。


    可自打齊昭南與那陸家姑娘鬧翻了,日日將他拉過來陪他枯坐著飲酒。


    可偏生二人情分深,撇下他一人獨自在這裏獨酌,趙明敬也實在是不忍心。見他這些日子這般剪不斷理還亂,作為一個清醒的局外人難免規勸兩句。


    他索性將麵前的桌案一推,整個人快步走到窗旁,“啪”的一聲便將支起的窗戶合了下來。


    趙明敬轉臉看向因此生了些薄怒的齊昭南,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齊昭南,你差不多得了哈。你往日沙場上殺伐果決的氣度哪裏去了?如今不過情場失了回意,便磨嘰成這樣。要我說,你便痛快一些,若是真惱了那陸三姑娘,恨她踩了你的臉麵,便放開手腳好好將人整治一頓,讓她悔的痛哭流涕、肛腸寸斷,我知道你有這個能耐。可我現今看著,你分明還對那陸三有情義。你這是豆腐上落的灰,打不得吹不得,便隻能這般別扭鬱悶著!”


    “你又是何苦呢?此事本就是你有錯在先,你既還想娶她為妻,便去同人家姑娘好生說且說且,服個軟認個錯。姑娘家麵皮兒薄,心腸也軟,你給人家個台階下,便皆大歡喜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為何今夜將酒局約在這兒,不就是得了消息知道那陸三必會來此放燈這才守株待兔,守著扇窗戶在這兒吹冷風。”


    齊昭南被他說的心中煩悶,不想再聽他囉嗦,抬腳便走回了桌案處,隨手捏了塊兒切好的秋梨扔到嘴裏,將梨塊兒嚼的汁水迸濺,咯咯作響。


    趙明敬卻不肯放過他,便也跟著坐到了長案後,繼續磨他的嘴皮子。


    “說到你心坎裏了是不是?你別嘴硬,你老實說,你今日等在這兒,是不是就存了些和好的心思?既然想清楚了,放不下人家姑娘,你又在這別扭個什麽勁兒?”


    齊昭南也不說話,隻將一張陰沉的臉拉得老長,又捏了塊秋梨往嘴裏送。趙明敬見他這雷打不動的模樣,簡直氣的七竅生煙。


    他如今也想明白了,這貨今日約自己來,就是等著自己說這些的。


    他自己拉不下臉麵,便想著讓自己開這個口。得了得了,真是服了這貨。他一拍大腿,朝外喊道:


    “小二。”


    一個穿著粗和短打的小二忙恭敬進屋:


    “貴客有何吩咐?”


    “去給爺下去買兩盞花燈來,記得要精致漂亮些的。”


    “好嘞!”


    那小二應聲退下,不一會兒便捧了兩盞做工精巧的荷花燈上來。趙明敬將那荷花燈接過來,往齊昭南手裏一塞:


    “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做兄弟的今日勸你一句,別真把人家姑娘欺負跑了,日後可有你追悔莫及的時候。”


    他說完,拍拍袍子,也不看齊昭南的臉色,竟自抬步走了出去:


    “我下去往街市上逛逛,你一個人好好想想吧。”


    他說著便出了門去jsg,隻想讓齊昭南快點兒去找那陸三姑娘。自己這番出去,便是怕自己在那兒他抹不開麵子。


    齊昭南看著手裏的荷燈出了神,想起往日她娉娉婷婷的站在自己麵前,衝他溫言淺笑的模樣。


    即便有時自己脾氣衝了點兒、橫了點兒,她也多是溫順的包容著他,順著他,隻有偶爾才會同他鬧鬧小脾氣,無傷大雅。


    一時又想起初見她的時候,她站在寺院裏那棵長了百年的銀杏樹下。那時適逢盛夏,滿樹的銀杏葉碧油油的,陽光從葉隙間灑下來,灑了她一身的鎏金斑駁。


    她站在石頭上,仰著頭看那蓊綠的高樹,左瞧瞧右瞧瞧,似嫌那條枝丫低矮,又嫌另條歪斜。最後似乎終於看到了合乎心意的那條,便踮起那穿著萱草花繡鞋的一雙腳來,抻著身子要將手中祈福的木牌係在那高枝上。


    她人生的那樣白,欺霜賽雪,身上雪青色的上襦隨著她抬臂的動作滑到手肘處,風滿盈袖,露出半截兒嫩白的皓腕。


    夏日穿的單薄,風一灌進來,更顯得她纖瘦婀娜,顯出幾分弱質風流來。可偏生她係木牌時的神情那樣專注而虔誠,透出幾分清冷,沒有絲毫的媚態,反倒讓人有種不忍褻瀆的雅致。


    那時他有意接近於她,便從石碑後走了出來,問她是否需要幫忙。


    那女子見了他卻似驚了一跳似的,端莊的向他行禮,神情裏滿是戒備和疏遠,像四肢繃緊了身子拿碧眼兒瞧著他的貓兒:


    “不勞煩公子。寺裏的小師傅說,要親自係上,祈求才會靈驗。”


    正在此時,她忽然見自己半截兒腕子還露在外麵,心想不知方才被他盯了多少,臉騰的一下就紅了,難得顯出了些少女的情態。


    齊昭南握著河燈的手忽的捏緊,他的唇角彎了彎,終是下定了決心。算了算時辰,覺得此刻她該到河邊兒了,便端著兩盞河燈下了樓,往河邊走去。


    那時他想,算了阿晚,便輸給你一次,誰讓我這般歡喜你。


    第16章


    吃醋


    彥哥兒今日在街上玩的十分開心,此刻正一手捏著盞河燈,一手拉著自家阿姐往河邊跑。


    陸令晚見他歡喜,自然也跟著高興,一邊跑著,一邊囑咐著彥哥兒跑慢點別摔著。


    她原本今日不願出門,木香和石青在一旁勸著,且又想起前幾日她問彥哥兒為什麽被人欺負了卻不來告訴自己,當時彥哥兒吞吞吐吐,就是不肯說實話。


    後來才說是見她那一個月來日日不展歡顏,不願因為自己的事牽累了阿姐。


    她那時聽著心中百感交集,又是心疼又是自責。她沒想到彥哥兒這麽小,便早早的學會了察言觀色。更沒想到他小小年紀,心思就這般敏感了。


    後來林嗣源果然信守承諾,帶著那小胖墩兒來陸府道歉。


    隻不過她當時因著是女眷,並沒有接待,而隻讓了父親帶著彥哥兒出麵。自那日之後,彥哥兒心情好了不少,她看著也欣慰,隻是他比起同齡的孩子總少了些活潑勁兒。


    於是想來想去,便想趁著這祈福節帶他來街上逛逛,放放河燈,讓他也快活一些。眼下見他跟隻撒了歡的小鹿似的,眉眼間便不自覺彎了下來。


    清溪河畔圍了一堆人,彥哥兒拉著她往人群裏擠。終於挨到了河邊兒,彥哥兒開心地將他的小虎河燈往河裏放,播著水麵緩緩推去。陸令晚卻生怕身後的丫鬟和仆婦跟丟了著急,忙往身後看去。


    就在此時,她突然聽到一個溫潤的嗓音喚她。


    “陸姑娘。”


    陸令晚聞聲看去,見正是林嗣源,他手中牽著的是他的幼弟,瞧著這些日子似又長胖了些,隻不過此刻被被長兄牽在手中,人倒是乖巧了不少。陸令晚也笑著衝他點點頭:


    “林大人。”


    “陸姑娘不必多禮,叫我公子便好。”


    林嗣源看著她笑起來時眉眼竟然那樣溫柔,掩唇輕咳了一聲,神色也不自覺漸漸柔和了下來。


    “上次去府中拜會,不能當麵向陸姑娘致歉。好在今日趕巧”,他說著低頭看向自己的幼弟,“頌哥兒,還不給你陸姐姐賠禮,你當日可是把人推到了地上。”


    小胖墩兒胖臉一紅:


    “陸家姐姐,往日是我不對。”


    說著,似乎是臉上實在掛不住,見彥哥兒放完燈立在姐姐身旁,忙跑過去牽他的手,又抬頭衝自己長兄喊道:


    “大哥,我要和陸家弟弟去買盞河燈一起放。”


    林嗣源看那彥哥兒臉上並沒有什麽勉強的神情,知道兩人該是和好如初了,詢問了下陸令晚,答應了下來,忙讓身後的婆子和小廝跟上去好生看顧。


    陸令晚看著兩個小孩走遠的背影,不由得笑了笑,小孩子之間就是這樣簡單,不會記什麽仇,昨天能打成一團,今日便能說說笑笑。林嗣源也順著她的目光望去:


    “陸姑娘勿怪。此事我倒也打聽清楚了,說起來我這個幼弟受我祖母庇護,平日裏養的著實跋扈了些,但他本性不壞。問了他才知曉,原來是我母親望子成龍,因著彥哥兒在學院裏文章做的好,便總拿過來同他說教。本想給他立個榜樣,哪知適得其反,我那幼弟反倒因此恨上了彥哥兒。我已好生教訓過了,現下這兩個孩子又玩到了一起,我倒是可以稍稍放下心來。隻是往後若是頌哥兒再對陸小公子做了什麽錯事,陸姑娘隻管當麵教訓或是告知於我,我定嚴懲不怠。”


    陸令晚聽了,搖頭笑著。不想竟是因為這樣一樁事,還真是小孩子心性。


    剛想說什麽,身子卻驟然一歪,不知哪家的孩童跑的急了,差點兒將她撞倒,多虧林嗣源及時將她扶住。


    陸令晚看著林嗣源扶在自己手臂上的手,臉色有些不自然,忙匆匆道謝。林嗣源也有些赧然地收回手,拱手做禮:


    “是某唐突。”


    而這一切遠遠的落在了齊昭南眼中,入目所見,是兩人言笑晏晏、拉拉扯扯,周圍的人群仿佛都成了他們的陪襯。荷花燈早已在他手上捏的變了形,臉色陰沉得有些嚇人。


    ***


    明月高懸,此時的齊昭南已坐在酒樓內,此刻半邊臉兒隱在晦暗裏,他輕輕張了口,有些自嘲:


    “是誰?”


    “是林家大公子,林嗣源。”


    宿安覷著自家爺的麵色,小心回道。


    趙明敬從街市上逛了一圈兒,算著時間該是差不多了,這才回了酒樓。但門一開便覺房中氣候不對,隱隱有壓抑之感。


    再一掃地上兩盞已被摔得稀爛的燈,一時愣在那兒,這是哪裏出了問題,難不成是求和不成,反倒因此惱羞成怒


    他人還沒回過神來,便聽齊昭南沙啞著嗓音響起,咬牙切齒的問道:


    “若是你家幼妹,成日裏與男人私會,朝三暮四,不守閨德,該當如何?”


    一聽齊昭南提起那讓他頭疼的小妹,趙明敬腦袋一時就沒轉過彎兒來,氣哼哼道:


    “自然是要好生教訓一番,再稟了母親祖母,把她往祠堂裏一關,讓她好好吃一番苦頭才是。”


    “這便是了,”齊昭南冷冷一笑,“姑娘家犯錯,自有長輩約束。倒是聽說陸家有個了不得的家法,管束媳婦女兒很是有一套。”


    趙明敬一聽他這樣說,這才驚覺自己說錯了話,趕忙要找補:


    “溪亭,你這是想幹什麽?常言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即便陸三拒了你的示好,你也合該鍥而不舍才是。可萬不能棄明投暗,做出什麽不可收拾的事情來。”


    趙明敬此刻隻以為齊昭南是因前去和好敗北這才暗生惱怒,生怕他又鑽了牛角尖。舔了舔唇,又添補道:


    “且陸家即便有什麽家法,也隻能長輩去用。那陸賊恨不得與你唱反調才好,又怎會聽你的?”


    齊昭南此刻怒意上頭,哪聽得他的勸告,眼前全是那陸令晚笑語盈盈同那人相談甚歡的情形。再想到對著自己時的橫眉冷目,心中不由得冷笑:


    “她是頂好的能耐,前腳剛離了張公子,後腳便能攤上林公子。往日我終究給她留幾分餘地,不曾真正磋磨過,如今是她自己不要的。若我沒記錯,明家小郡主可是一直心怡那林家表哥。”


    趙明敬點頭:“是有這麽這麽回事兒。不過,說著你的事,怎麽又扯上什麽小郡主林家的了?”


    齊昭南卻忽的站起身,匆匆朝外走去:


    “今夜我還有事,咱們下次再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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