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嬤嬤立在床邊,看著三小姐的背影有心想叫她,卻終究被柳氏攔了下來。


    “姑娘家的,也就這幾年的好光景了。待日後嫁了人,既要侍奉夫君,還要奉養公婆,再也難得自在了。”


    鄒嬤嬤點了點頭,隻別過臉來抹臉上的淚:


    “藥苦,老奴給夫人端盞熱茶來。”


    ***


    陸令晚安排好了木香、石青兩人,便跟著一個婆子一路進了戒園。戒園位於整個陸府的西北角,陳舊的木門上掛著把大鐵鎖。


    陸令晚隻見那婆子拿出鑰匙在鎖裏轉了幾圈,門一推,整個園內的光景便呈現在了眼前。


    此時已至深秋,那幾能沒到腳踝的連片荒草,大多已變成了枯褐色,有的甚至長著黑灰的斑點。而兩人走著的那條小徑,似乎隱沒在了荒草之間,界線並不分明。


    走著走著,忽然覺得腳上一動,嚇得陸令晚後退了一步,這才發現原來隻是隻肥碩的螞蚱。那婆子似乎也察覺到了身後的異樣,轉過頭來看她一眼,沒有說什麽,繼續往前走著。


    陸令晚定了定心神,一邊走著一邊舉目朝四邊望著。隻見荒草之間也立有樹木花草,亭台樓閣,但那些屋舍大多已陳舊斑駁,張羅著把鎖,看起來這裏隻是一座荒廢了的園子。


    曆來世家大族為了約束後輩,都會有讓後輩聞之膽寒的家法。


    陸家的家法共有兩樣,一樣是供在祠堂的蛇尾鞭,多用於家中犯了錯的男子身上,這處戒園卻是專為府內的女眷而設。


    陸令晚對這座花園知之甚少,沒有人給她講過園中的情形到底如何,犯錯之人入了這園中又會受到怎樣的責罰,這些從來都沒有人給她講過。


    她知道,隻有犯了大錯的女眷才會被關在這裏,一個一提起來便會讓府上女眷色變的地方。


    記憶裏,陸令晚隻記得自己那位嫁入忠勇侯府做繼室的姑姑待字閨中時,不知犯了什麽錯,曾被關在這裏。


    當時她還小,姑姑從這戒園中被放出來的時候隨著母親去探望過。


    可即便隔了這麽久,仍然記得那時的姑姑人瘦的仿佛隻剩下一把骨頭雙眼深深凹陷,眼底漆黑,神情渙散,撐著精神勉強應答時反應似乎也很遲鈍。在那兩三個月裏,她都一直是這樣,不算正常的狀態。


    想到這裏,陸令晚覺得自己的身子漸漸發起了寒,從指尖蔓延至背脊,最終雙足似乎也冰涼了起來。


    不是不怕,隻是人這一輩子總有那麽些時候,明明怕的渾身都要發起抖來,卻還是要咬著牙一往無前。


    婆子最終停在一處並不起眼的屋舍前,但是陸令晚很快就發現了不尋常之處。


    這座房子沒有門,僅餘的一扇窗也被黑布嚴嚴實實的遮住了。婆子走到一叢荒草處,將一個鐵蓋一樣的東西從地上掀開來,顯出一層一層的石階。


    婆子沒有說話,將火折子打開吹起,直接走下去,陸令晚也隻得跟上。很快,除了那火折子上的一點光源,四周便陷入了那種濃厚深沉的漆黑。


    她們很快就下到了最底層,借著那點微弱的燭光,陸令晚朝著地下的室內打量,可見一些木盆水缸。路走到盡頭,是一層層拾階而上的台階。


    陸令晚忽然呼吸一滯,知道她很快就要走到禁閉她的那間屋子。熟料那婆子卻停了下來,說了自走入這園中後她聽到的第一句話:


    “姑娘,衣服已備好。請姑娘卸下釵環衣裙,早早換上。”


    說著便從那牆角的木箱裏取出一件粗布衣服來,遞到陸令晚跟前。


    陸令晚沒有猶豫,從善如流地卸了釵環衣裙,將那粗布衣裳一展開,一股刺鼻的黴味混著酸臭撲麵而來,該是在這陰濕的暗室放久了的緣故。


    陸令晚沒有再磨蹭,利落地穿上了身。衣服的布料很粗,磨在肌膚之上有些刺癢。


    陸令晚隨著婆子走到了台階的最頂層,婆子拉開了那道暗門,指示陸令晚走進去,自己卻仍停留在那兒。


    那隻已經被點燃的蠟燭遞到了陸令晚手上。


    她看著這無邊的漆黑之中,唯一的一點光亮,有些出神。映著光亮。


    婆子臉上神情肅然,一一交代著:


    “那老奴便送姑娘到此處,姑娘須在此處禁閉思過一月。今天沒有仆從服侍,萬事皆需姑娘親力而為。屋舍內有姑娘日常所需之物,其中有一本陸家家訓,姑娘需每日靜心抄寫。這暗門並不會鎖,姑娘若需飲水進食,自可下到這暗室之中取用。”


    那婆子說完,關上暗門舉著火折子便走了。陸令晚借著手中的燭火,在房間的一一走過。


    這間屋舍實在太過狹小閉塞,陸令晚試著走了走,長約十步,寬約五步,因此她很快就摸清了屋內所有的擺設。


    不過是一方低矮的桌案,案上有供抄寫的紙張和筆硯,案角是本家訓。再有的便是三隻大木箱,裏頭裝滿了蠟燭以及紙張。旁邊靠著一張窄小的木床,床上有被褥。


    陸令晚鬆了一口氣,那顆緊張不安的心終於平穩落地。原本她不知此間情形如何,反倒害怕焦慮。如今一瞧,隻不過是條件差些,手上或許要遭些罪,其他的倒也沒什麽,一時覺得府內關於這戒園的傳聞似乎言過其實了。


    她放鬆下來,取了幾支蠟燭點亮,將房間照的亮堂一些。又跪坐在桌案前,鋪紙研磨抄了起來。


    時間一點點過去,陸令晚不經意間一撇,見手邊那些寫滿墨跡的紙張已摞了厚厚的一遝,她這才將筆擱了下來。


    屋內的光線全都被遮蔽,因此她分辨不出現在是什麽時辰了。看看那摞紙的厚度,覺得起碼也寫過兩三個時辰了。


    剛才抄錄時不覺得,現下身體一鬆弛,陸令晚頓覺手腕脖頸處處酸痛。那小案低矮,一雙腿早已跪坐得發麻,她一動便覺如同有千萬根銀針刺在腿上。


    她撐著小案起了身,挪到床上準備休息一會兒。她將頭靠在冰冷的牆jsg麵上,感覺渾身的疲憊盡數上湧。眼皮沉重,她閉上眼,幾乎是立時便可以睡去。


    外頭似乎傳來什麽聲響,似女子哭泣又似嬰兒啼叫。陸令晚猛的在黑暗裏睜開了眼,睡意頓時消散全無。感受到胸腔內驚慌跳動的心跳,陸令晚按了按心口,安撫自己隻是聽錯了,或是睡夢中所聞。


    屏息聽了幾瞬,四周寂靜無聲,人這才漸漸鬆弛下來。卻猛的覺得撐在床榻上的那隻手忽地有股奇異的觸感,像是有什麽東西突然竄了上來。她驚得幾要失聲尖叫,倉皇的從床上彈起來。


    幾時在那一霎那,剛才那陣如哭似啼的聲音,又即近即遠的傳過來。


    陸令晚本能地朝四周張望,可四處皆是黑暗。忽的想起那些鬧鬼的傳聞,一時是在這裏自焚而死的女子,一時又是姑姑出來後那白的近乎透明的臉,一股毛骨悚然的顫栗爬上幾倍,一顆心幾要從嗓裏跳出來。


    她忙去翻火折子,點上了跟蠟燭,往牆麵上一映,才見原來是隻壁虎,她這才像卸了所有的力氣似的,跌坐到床上。


    她緩了緩,實在懼怕這無邊的黑暗,又起身點了幾支蠟燭,滴了蠟油固定著,在房間內擺開,房裏這才亮堂了些。


    正想將支蠟燭擺到門邊處,就忽地聽門外似乎有細微的響動。寂靜無聲的黑暗裏,這樣幾乎微不可查的聲響,才最是令人膽戰心驚。她咬了咬牙撞著膽子,舉著燭火往門邊兒探去,卻映亮了一雙眼。


    第18章


    囚禁


    她以為是什麽鬼魅邪祟,幾要溺斃在自己無限的驚恐之中。卻憶起方才那燭火映照之時,那雙眼睛似乎燭火晃了一下眯上了眼。


    是人不是鬼魅。


    她撐起身子站了起來,端著燭火,鼓足勇氣將那扇門打開。


    門後已是空空如也,並無一人。好在那石階上的腳步聲,讓她懸著的心重新安定了下來。


    該是那個看守的婆子。


    仔細打量了那扇木門,見從外頭有個可以抽動的小木板,打開剛好能容一雙眼往屋內窺視。


    陸令晚這才明白,她在這屋內的一舉一動都在那看管婆子的監視之下。


    她坐回床上,終於想明白了今夜的一切。這戒園既是為懲戒犯了重錯的女眷而設,並不會僅僅是幽閉抄經這般簡單。向來府內都傳戒園之中常有冤魂惡鬼,隻怕也是上位者有意而為。


    這般一想,那似哭似啼的、隱約可聞的哭聲,隻怕是人為,隻為磋磨這園中的受戒之人罷了。


    她本就不是什麽信奉鬼神之人,一下安靜下來,便能將事情摸個七七八八。隻要心中沒有魔障,並不會被這些怪力亂神之事所擾。


    此時那哭聲再次響起時,陸令晚也可以側耳細聽,不過是尋常女子的哭音。


    重新坐回床上,陸令晚已去了要睡的心思,盯著那橙黃的燭火怔怔的出神。


    她一定要熬過去,娘和彥兒還在這戒園之外等著她,所以她不能恐懼,不能就這樣倒下。於是咬著牙熬過了最難熬的幾天,陸令晚終於適應了這裏的生活。


    但是很快她對於時間的感知,變得遲鈍而模糊。


    在這裏,分不清白日與黑夜,很快她就不知道這是被關押在這裏的第幾天。這些日子,她除了抄經,便是對著燭火枯坐,累了便靠在牆上一歪。實在困倦了,便會入夢,再從睡夢中靜靜而起。


    於是這才明白這戒園真正的可怕之處在哪裏,在這裏關久了的姑娘,便感知不到一天究竟有多長,往後的日子還有多久。


    陸令晚閉了閉眼,所以那時她的姑姑才會憔悴成那樣吧,像是個被鬼魅吸幹了精血。


    這日陸令晚下到那地下室中取些水上來,手一觸及那冰涼的水麵,她凍的一個哆嗦。這幾日缸中的水愈發冰冷了,手上早已生了凍瘡。


    可是她卻為此欣喜,因為她知道,天氣愈冷,便離冬日愈近。而到了冬日裏,她禁閉的期限便到了。


    冷不丁一聲平靜無波的一聲“姑娘”,陸令晚驚了驚,回頭一看,是那看守的婆子。


    麵對她時,她也鎮定了許多。這次那日交代完後,雖也多次碰麵,但這婆子卻是第一次同她說話。轉過身來看向那婆子,婆子卻是第一次衝她福了一禮,婉聲道:


    “世子爺托老奴問姑娘一句話,姑娘可否知錯?”


    手中的木瓢“砰”的一聲掉到地上,陸令晚氣的渾身都在發抖,連後退了幾步,她看著那婆子,漸漸笑了起來。


    “原來竟是他,竟是他……哈,我陸令晚何德何能呢,就這麽入他的眼!”


    她用了好大的力氣,才終於止住了牙齒間的齟齬。她終於明白為何自己和那林家公子不過萍水之交,卻因此招惹上了嘉南小郡主。也終於明白為何嘉南小郡主報複的不是自己,而是她的二哥。


    好一個借刀殺人,另辟蹊徑。


    陸令晚不明白自己為何從前會愛上這樣一個人,明明口口聲聲說不想強逼於她,暗地裏的手段卻層出不窮。


    可偏生這人是那樣的自負與傲慢,待一切結束之時,將所有的陰謀直愣愣地癱在她的麵前,讓她明白,讓她屈服。


    “你去告訴他,” 陸令晚幾是從牙縫裏擠出的聲音,“我陸令晚行事磊落,不愧天地,不愧父母,更不愧於他,何錯之有呢?若非要有錯,錯在那年佛寺相遇,沒能轉身就走,避開災厄,亦錯在愚鈍無知,受他蒙蔽,一腔的真情錯付!”


    “你,便這般去回他吧。”


    陸令晚隻扔下這句話,再也沒有看那婆子一眼,轉身上了石階,“砰”地將木門關上了。那婆子一臉驚愕,半晌未回過神來,便僵硬的轉過身子來。


    隻見一人玉冠泫衣,從那一團漆黑中走出來,不是齊昭南又是誰此刻卻是一身的煞氣,如修羅一般。


    那婆子被他的盛怒所懾,忙恭敬地垂下頭來。


    第19章


    咬人


    陸令晚一路疾奔回屋內,合上那扇脆弱的木門,整個身子才像卸了力氣一般,靠著這木門滑坐到地上。


    如同被惡鬼纏身,像是一不小心踏進了沼澤地裏,越是掙紮,整個人就越是被那張著巨口的沼澤地吞噬入腹。


    她想叫喊,可是喉嚨裏發不出聲音。


    她想反抗,可是她如今連這座黑不見光的屋子都出不去。


    她憤怒,她絕望,她不甘,她恐懼,她無助。


    那一刻,她仿佛是一個溺水之人,胡亂地在水中撲騰抓曳,然而徒勞無功,她終究要沉下去。


    不!她不能瘋癲!她不能屈服!她亦不能倒下!


    她飛快地跑向那張小案,抖著手拿起筆來,將那早已抄的爛熟於心的家訓一字字寫下來。


    她要從這裏出去,要走出這間牢籠!她要活下去,活在陽光下,而不是封死在這間暗無天日的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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