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氏砰的一聲,手中的虎頭杖一敲,便砸在了地上。她扶著心口連連倒抽著氣兒:


    “孽障啊,孽障,我以後要如何去見齊家的列祖列宗啊孽障!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啊……”


    身後二房的海氏忙上前攙扶,此時原本候在門外靜等的一些媳婦夫人聞得動靜也衝進來,待看清裏頭的場麵,也紛紛白了臉,別過臉去。不敢細想這屋中的混亂情景。


    此時宿安也壓著那婆子回來了。原本他拉著那婆子審問,哪知聽得園裏有動靜,便去查看,差點讓這婆子逃出去。將婆子捉回來,才看到這屋裏擠了這麽多人,頓悟自己中了調虎離山的計策,闖了大禍。


    婆子見大家都來了,忙吆喝著,掙脫開來,趁機喊冤,跪到了老夫人麵前,哭訴道:


    “老夫人,老奴原本也是要稟報您的,可是齊侯爺身邊的人將老奴牢牢看著,隻能被關在這門外,幹著急啊!”


    這房中的動靜實在太大了,一直昏迷不醒的陸令晚此時則悠悠地轉醒過來。


    她看了一眼房中的情形,半響才明白這屋裏發生了什麽事情。忙推開齊昭南,披著衣服下了床,朝老夫人白氏磕了個頭,眼淚便不由自主地流下來:


    “母親,都是媳婦不好,媳婦自知釀成大禍,汙了忠勇侯府的門楣,再無顏活在這世上。隻是媳婦唯有一個請求,懇請母親在媳婦死後,還兒媳一個公道。今日媳婦聽說了那葉哥兒的事前來看顧,卻有丫鬟引我來此。隻是一進來,門便從外頭反鎖上。緊接著,見侯爺他在裏麵,本以為他是有什麽要緊事要同我說,總覺得獨處一屋不妥,卻哪知,哪知……後來我竟然身子越來越軟……”


    她嗚嗚咽咽地哭著,說到最後,是再也說不下去,將頭上的那根玉簪拔-下往纖白的脖頸間刺去。


    “攔住她!”


    此時老夫人白氏倉促地出聲,好在有丫鬟眼疾手快,及時拉住了陸令晚的手,於是那簪子隻在她頸間劃過輕輕的一道,有鮮血隻那細白的皮膚間滲出來。


    白氏拿了拐杖敲了敲地磚,說道:


    “老大媳婦你性情如何,老婆子豈會不知?何苦要犯這樣的傻!放心,此事侯府必然給你一個交代!侯府寧肯不要這名聲,也定要把這孽障的行徑公之於眾!”


    此時忽的傳來幾聲擊掌,眾人抬眼望去,發現竟然是立在床邊的齊昭南。他此時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她利用了他對她的情意和歉疚,設了這一場局,要置他於死地。


    她竟這般恨自己……


    此時卻有仆婦慌張進來稟報:“老夫人,宮裏來了旨,要忠勇侯爺立刻返京受審!”


    第39章


    歸來


    事情進展的比陸令晚想象的要順利許多。


    那日齊昭南被前來傳旨的羽林衛帶回了京, 緊接著忠勇侯府一家也早早的離了保定府,回到京城。


    回府後,她便閉門不出,皇宮裏的消息要麽是聽丫鬟議論得知, 或是齊曜北偶爾會派人來告訴她一些消息, 她才開始知道這幾日陸續發生的事。


    首先,齊家開了宗祠, 以齊昭南意圖玷汙嫡母, 罔顧禮法為名,將其逐出了宗族。但齊昭南所麵臨的麻煩並不止於此, 陸令晚隱約感知到皇帝籌謀多年,是從這個新年對舊黨一派的朝臣進行了全麵的清算。


    從齊曜北告訴她, 當初她從齊昭南那兒偷走的賬冊至關重要,皇帝憑借著在神機營裏的細作, 將那用密文寫成的賬本譯了出來, 才知那本記錄的是一座鐵礦山的流水。自從那礦山入手,抽絲剝繭,一路查出了齊昭南等一幹舊黨私開鐵礦、造設兵器、暗養私兵的罪狀。


    皇帝籌謀已久,開展了進攻。人證物證俱全,陸令晚不知道這些罪證裏有幾分真幾分假, 去探尋這些了無意義,官場上的鬥爭就是成王敗寇,你死我活, 是非黑白早已渾濁不堪。


    為了此案, 皇帝下旨著令刑部、大理寺、督察院三司會審。


    就是在這個時候內, 內廷裏隱隱有太皇太後病重的傳聞, 舊黨一時失去了主心骨, 人心動搖,根基淺些的想盡辦法與舊黨撇清幹係,向新黨靠攏,也有些人成了牆頭草、觀望者,為自己安排好了後路。


    新黨這邊也抓住暗養私兵和奸汙嫡母這兩項罪名,對齊昭南等一幹人展開了猛烈的攻訐,試圖畢其功於一役,借著此次事件讓舊黨徹底無力與新黨抗衡。


    陸令晚以為自己會焦灼,會患得患失,會等不及看到齊昭南淪落成泥的這一天,然而她比自己想象的要平靜許多。她沒有再試圖打探什麽消息,安靜地吃著一日三餐,過好自己的清靜日子。


    好像許久都沒有這般平心境和過,也許是因為心口那股惡氣終於一朝得以疏散,也許是她終究厭倦了這種了無止境的勾心鬥角……


    三月初的時候,一切塵埃落定,新黨大獲全勝。皇帝下了旨,褫奪齊昭南的爵位官階,貶為庶民,本該以死罪論處,但念其多年戰功,發配流放到遼東。


    緊接而至的,是對舊黨一派官員的清算處置。


    太皇太後臥病不起,皇帝隱忍多年,終於算是將朝局攏在了自己的手中,不再受人掣肘。


    陸令晚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有歡喜有快意,然而這些被深深的疲憊和無力所遮掩。


    雖然齊昭南流放遼東,但忠勇侯府所受的牽連並不大。


    一則,齊家早早地將齊昭南逐出宗族,且撇清一些幹係。二則,齊曜北等一幹人,站的一直都是皇帝這邊。自然,忠勇侯府的爵位就落到了齊曜北的頭上。


    三月初十的這一天,齊曜北來見她,陸令晚抓住機會,說了自己的想法。她想著借著這次的事,以護住侯府名譽為由,自此閉居山寺,修身祈福。


    齊曜北沉默聽她說完,見她衣著素淡,語氣平緩,嫁入齊家的這幾年,人好像消瘦了不少,說話行事間多了份沉穩,總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疲累和憔悴,像蒙了塵的明珠,也似遮掩在匣中的美玉。


    他終究隻是應了聲:“好,我會替表妹安排。”,他換回對她的舊時稱謂,齊曜北說,“表妹,日後珍重。”


    陸令晚回他淡淡一笑:


    “表哥也是。”


    齊曜北沒有多待,出了門。風一吹,心裏那些躁意和眷戀才勉強被他壓製住。他也想過自此留她在府中囚禁一生,哪怕可遠觀不可褻瀆,也算兩兩相望,白頭偕老。他也想過,依著自己的權勢,奪到自己身邊,自此將她隱姓埋名地藏起來,任由自己愛撫觀賞。


    然而他終究沒有,他隻是應了聲“好”,走出了那道門。


    他不像齊昭南那般自小的金尊玉貴,權勢在身,習慣了恣意妄為,橫行無忌jsg,得不到的便偏要得到,留不下的便偏要留下。


    當年明華大長公主還在的時候,他的母親是一個連名分都沒有的外室,而他也是一個見不得光的私生子,連家廟都進不了。


    後來明華大長公主薨逝,他母親入了府,成了正室,他才開始漸漸得到了娘家陸家的支持,從一個無名無分的外室子,一路科考,籌謀,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這個位置。


    哪怕他已經一路舍棄了很多,哪怕他早已不再潔淨清白,早已雙手沾滿了汙穢與鮮血,可他仍然明白一個道理,棄下的東西,便不要再去貪戀,往前走。


    如今雖然舊黨氣焰已消,齊昭南也被發配遼東,永無翻身之日,然而他如今身處高位,舊黨的人看著盯著他,如果他執意將陸令晚留在身邊,舊黨也許會趁機死灰複燃,借機起複,更別提府裏的白氏虎視眈眈,一直想扶二房上位。


    日後沒了舊黨的威脅,新黨內部的和諧便會崩裂,高處不勝寒,太多的人盯著他的位置。


    所以他在這個時候不能有把柄。多年的謹慎小心早已刻在他的骨子裏,要他去選擇對的那條路,而不是心向往之的那條。


    有齊曜北的庇護,陸令晚很順利地出了忠勇侯府,來到郊外的一處古刹安居。


    流年不過彈指刹那間,不知不覺間,已是兩年的光陰。


    這兩年裏,陸令晚過著從前想都不敢想的平靜安適的日子。


    古刹清幽,遠離凡俗。春日裏,便會帶上木香到附近的莊子上提一壺清泉,泡壺茶,踏踏青。夏日裏,則多靜居於古刹,找一處遮陽的濃蔭,抄幾卷佛經。秋日裏,則將自己親手種下的瓜果摘下,送些時令的鮮蔬給寺中的僧客。冬日裏,在暖爐旁做些針線,和木香兩人圍坐著說些閑話。


    這個時候,偶爾山寺的貓跑來,她便隨時喂上幾塊兒點心。日子久了,山寺的貓便常常圍攏在此處,給她們平淡的日子添了幾次趣味。


    可到了第三年的春日,一切悄悄有了改變。


    那日,她帶著木香去後山采下許多桃花瓣洗淨,放入缸中,準備回去醃一壇子桃花酒,明年這個時候喝正好。


    隻是她捧著陶缸回到自己的禪房,卻發現那裏已經等著一位貴客,是皇帝朱承梓。


    陸令晚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卻也平靜從容,將手中的陶缸放到一旁,行了一禮。


    朱承梓也直白了當地表明來意:


    “朕起用齊昭南了。”


    陸令晚有些訝然,卻也沒有很大的震動,她想過這個可能。


    這些年韃靼一直入侵西北,起了戰事,朝廷派了好幾撥人去打,都無功而返,損兵折將甚多,於是朝中便有人提議,重新起用齊昭南。


    他曾多年征戰西北,經驗豐富,派他前去西北平定戰亂,將功補過。朝中為此掀起了很大的爭議。


    前年冬日裏,侯府的太夫人逝世,遠在遼東的齊昭南請求回府奔喪,皇帝未曾允準過。


    而去年冬,太皇太後薨逝,太皇太後臨終前唯求皇帝將齊昭南召回,帝不允。


    但太皇太後的薨逝,也意味著舊黨便再無起複的可能,於是將齊昭南召回來去西北平亂,也漸漸得到了大臣們的一致同意,覺得他掀不起什麽大的風浪。


    所以皇帝最終會做下這個決定,陸令晚並不是特別意外。


    朱承梓又開了口,她回過神來細聽。


    “朕可以給你安排一個新的身份,你自此避居到湖廣或是浙閩一帶。”


    朱承梓說這些話的時候,隻盯著自己手上的茶盞。


    其實當派去西北的三任將領都敗退的時候,他就起了複用齊昭南的心思。


    他是皇帝,永遠要把家國和百姓放在首位,並不能因為一己私欲,任性胡為。


    但是他還是猶豫了。


    他怕的並不是召回齊昭南居功後壯大權勢,這些年他改革吏治,收攏民心,早已坐穩了皇位,而很多官員在這幾年間已有了根基,對於齊昭南的報複也並不再懼怕。


    好像所有的人都有了依仗,除了眼前的這個女子。


    那時他在龍案後,要將那玉璽印蓋上的時候卻猶豫了,忽地便想起那抹伶仃娉婷的身影,於是便心生了躊躇。


    他是帝王,不能放任自己的一己私欲,所以那璽印還是蓋下了。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替她找好退路。


    這半響的緘默間,陸令晚已然做了決定。


    其實她這些日子便想過,有一日齊昭南風光歸來,她該如何自處。


    隻是她太了解齊昭南了,以假的身份遁逃到江南或者別處,就真的能躲開他嗎?


    不能。她太清楚了,以往無數次的交鋒讓她明白他的勢在必得。


    陸令晚伏下身子:


    “臣婦謝陛下隆恩。隻是既來之則安之,臣婦心中已有了打算。”


    皇帝垂眸看見她的麵龐,從她的安靜平緩的語氣裏讀到了平靜,豁然。她仿佛早已不似當年,黑眸中仿佛永遠燃著烈火、不甘和怨懟。


    才兩年的光陰,似乎都將這些磨散掉了。


    皇帝突然就明白為何此時她還會這般冷靜。


    “也好。隻是朕欠你一個人情,有需要,隨時用這牌子來找朕。”


    他曾袖中掏出一個令牌,留在了桌上。


    ***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轉眼又是兩度春秋。


    她盡力不去想齊昭南這個人,但是關於他的消息總是從寺裏的香客嘴中聽到不少。


    兩年間,自從他任了主帥,西北軍便勢如破竹,將原本幾要逼到潼關的韃靼打的落花流水,他在百姓心中的威名也愈發大了。人們又以戰□□號去稱呼他,至於從前什麽豢養私兵、玷汙嫡母的名聲,也被百姓淡忘了。或者說他們原本就不信,他們英明神武的戰神會做這樣髒汙的的勾當,覺得隻是別有用心之人為除掉他而潑上的髒水。


    陸令晚有時想想,好像的確如此,隻是對付惡人,也要用惡人的法子。


    一切平靜的日子結束在這年盛夏的午後,陸令晚正帶著木香下山,去采一些輕薄些的衣料做夏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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