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看了眼自家莊主,見對方像是沒有聽見這句話,並未表示什麽反對,便了然地笑著接過,應聲去了。


    李青韻反應過來江少楓的用意,也非常明智地沒有再說這一茬,轉而想起先前他跟梁問道說的理由是“一起來參加壽宴的”,恍然道:“半路上聽江月哥哥說起才知莊主的壽辰將至,一時也無從準備……”她話還沒說完,便感覺手裏忽然被人塞了個東西,捏了捏,想起來是什麽了。


    “略有薄禮,還希望莊主不要嫌棄。”她微微笑著,抬起放在身側的左手伸了出來,隻見在她手裏靜靜放著一隻掌心大小的四方錦盒,錦麵上的繡紋所用的絲線在日光下隱約泛著五色,看著很是精致。


    侍立在旁的山莊弟子上前雙手接了。


    梁問道雖從未和琳琅閣的人打過交道,但也知道這一派向來清高,輕易不與人結交,而且這位李閣主容貌出眾,看上去性子也偏冷,他原以為少楓能和對方做朋友全是因其自身性格活潑豁達,現在看來,其實這位李閣主也並非不通人情世故之人。


    他在心裏暗暗點頭,客氣地笑了笑:“李閣主上門是客,又是少楓的朋友,實在不必如此破費。”


    如此寒暄了幾句後,下人給他們送上來了剛沏好的茶。


    梁問道拿起茶盞不急不慢地用蓋子撇了撇浮在麵上的茶葉,輕輕啜了一口,這才又看向江少楓,問道:“聽說你抓了玄影二鬼之一,把她安置在了山莊裏?”


    江少楓順手擱了茶,抬頭望著梁問道說了句:“此事說來話長。”


    言罷,他就把從頭到尾把在萬陽縣發生的事說了一遍。


    梁問道聞言神情漸凝,沉吟良久後,問他:“她說是七煞派的人要抓他們,可有憑證?”


    “沒有。”江少楓道,“所以她的話我並未盡信,但不管是否為七煞派在背後圖謀私利,這件事都要從他們查起——那生生扯斷鐵鏈的剛猛指力,絕非人人能有。”


    梁問道又看向了李青韻:“李閣主,你覺得呢?”


    李青韻便接過了話頭:“我與江少主想得差不多,但還有一點我覺得有些奇怪,倘若七煞派隻是為了拿住玄影二鬼來向鶴雲城主邀功,那為何不多派幾個弟子來押送她?反而讓我們那麽輕易便從那些鏢師手裏拿到了人。七煞派的人在這整個過程裏,似乎行動地都太小心和低調了。”


    她說到這兒,感覺有道專注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便下意識轉頭看了一眼,果然看見江少楓正眼含笑意地瞧著自己。


    她心頭猛然一跳,思緒險些不穩,連忙回了頭暗暗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心神後才重又開始接著說了下去。


    “這一路上我聽她對待七煞派的態度似乎有種超乎尋常的憎恨,”她說,“還有……她對待男子的態度,我也覺得有些說不上來的奇怪,不太像是我剛見到她時的那種采花大盜模樣。”


    江少楓還是頭一回聽她說起這茬兒,聞言好奇追問:“怎麽個奇怪法?”


    李青韻以自己對這些事有限的認知冥思苦想了片刻,最後皺著眉頭搖了搖頭:“說不上來,就是覺得她好像對男人有很大的敵意,但她當初又確實為了保護自己的丈夫而被你抓住,所以我才覺得奇怪。”


    江少楓把她的話在心裏轉了兩圈。


    那邊梁問道又開口問他:“那你把人帶到我這裏來,是想讓我出麵去找七煞派?”


    江少楓一副無奈被看穿了的樣子笑道:“我這不是不太方便麽,算來算去這也是鶴雲城的事,我若這麽帶著人直接上了七煞山,隻怕那七煞派費掌門要拿我的身份說事,鬧到韋城主那裏找您和我爹的麻煩了。”


    見梁問道沉吟不語,他又繼續添柴加火:“再者說了,試玉山莊和七煞派同在鶴雲城三大門派之列,我也擔心那玄影女鬼說的話若是真的,我貿貿然去了七煞派會對您不利。若是這城中真要有個第二把交椅,我還不如直接把人交給您,至少還能讓他們得個公斷呢。”


    正堂裏良久寂靜無聲。


    直到梁問道一聲輕歎打破了沉寂,說道:“其實,這兩年韋城主確實有意要在我與費立人之間擇其一委以副城主之責,輔佐少主承位。”


    江少楓微怔,有些意外:“可我去年還見他硬朗得很,才五十出頭而已,這就打算提前讓位給韋笑棠了麽?而且我記得之前不是說他身體不太好?”


    韋笑棠是鶴雲城主韋鶴年的長子,是韋鶴年的元配所出。和江少楓一樣,他也是六城公子之一,家中兄弟嫡庶加起來一共有五個,他並非最受父親寵愛的,也非武功最高的,但卻是最受這城中民意擁戴也是最讓其他武林同道欣賞的一個韋家公子。


    李青韻自然也是聽說過鶴雲公子這號人物的,傳聞他素有仁厚之名,為人知書守禮,性溫和、寬容又極具正義感。


    但不知何故,照理說身為元配所留下來的獨子,承繼父位是再順理成章不過之事,到時隻需走個呈折的過場送到朝廷等著聖旨下來就是了,可韋鶴年這些年卻遲遲沒有定下少主之位,於是一些關於鶴雲城下一任城主可能不是元配之子的猜測便漸漸傳了開來,直到前兩年才終於定下了韋笑棠為少城主。


    梁問道點了點頭:“其實身體不太好的是韋城主,他前兩年舊傷複發後就一直反反複複,又見少主代位處事時也有條不紊,十分溫厚得體,這才起了讓位之心。但少主畢竟年輕,今年不過與你同歲,將將二十,卻又不及你自小便四處曆練。加上這些年來鶴雲城並不太平,南有雀屏山那易守難攻之地為山匪霸為巢穴,北有天一宮行蹤詭秘又時時覬覦城中安樂,韋城主又怎能放心,因此才做了這個決定。”


    話說到這裏,李青韻在旁邊也聽明白了,也就是說現在那所謂的鶴雲城第二把交椅並非是個自娛自樂的名頭,而是城主韋鶴年將要親自認定的代掌權人,大概也就是和朝中所謂的“輔政大臣”一職差不多。


    那照梁問道這麽說來,她想,是否意味著七煞派確實有可能因此而積極進取呢?


    江少楓卻從他姑父的話裏想到了另一件事,思忖道:“如此的話……那我們就把人直接送到鶴雲堡,交給韋笑棠吧。”


    “這樣也好,”梁問道頷首,“此事既然可能與七煞派有關,那由少主親自出麵詳查是最為妥當的。隻是現在你們除了有個人證在手之外別無其他,何況這人證未必說的全是真話,如此直接帶著人便去了鶴雲堡,怕是消息很快就會走漏。”


    江少楓道:“這好辦,隻要與他私下見麵便好了,姑父您來安排一番便是。”


    梁問道似有些顧慮地擺擺手:“我卻是不方便出麵的,否則不知道少主會如何想,萬一弄巧成拙反而不信你的話豈不誤了事?”言罷,突然想到了什麽,“今天初幾了?”


    李青韻不明所以地猝然一頓,反應過來剛想回答今天初九,還沒開口,便聽旁邊的江少楓恍然道:“明天是他巡視瓦市的日子?”


    同為一城少主,有些話未點便已透。


    梁問道喚了他的弟子雲驄上前,李青韻一看,對方正是今天在山莊門口和江少楓一起走出來的那個青年。


    “明天你找兩個師兄弟,一起注意著少主的行程。”梁問道吩咐,“若是他停留的地方適合少楓跟李閣主與他會麵的,便想辦法幫他們進去見上麵。若是機會不好,便再幫著少楓見機行事。”


    雲驄立刻拱手應了聲“是”。


    李青韻聽著這話的意思,好像是連梁問道也不能確定韋笑棠會去哪裏,不由疑問道:“難道他不是定期去巡視麽?”她們儲玉山下有些土地雇了農戶來耕作,每年幾個重要時段琳琅閣裏都會派人專門去駐守幾天看看情況,但聽起來他們這些城裏的少主卻好像不是?


    “因為怕有人會針對我們的視察做表麵功夫,”江少楓解釋道,“所以每年我們巡視的時間都不一定,至於要在什麽地方多停留下來順便查一查賬或人,更是他們難以預測的事了。”


    李青韻了然頷首,頓感自己對這真正江湖之地的見識又蹭蹭多漲了兩分。


    江少楓說著話,卻忽然想到了什麽,轉頭對雲驄說道:“雲哥,你能幫我查到韋笑棠自代理城主事務以來這兩年巡視瓦市時停留過的地方麽?”


    見眾人有些疑惑地望著自己,他便笑了一笑:“運氣好的話,我想我能猜到他明天會去哪裏。”


    第14章 四方之行


    鶴雲城的瓦市位於城中的西北方向,以一座花牌坊為界,那裏聚集著青樓賭坊、戲樓曲園還有茶館酒肆,那是一城之中最易見到各色三教九流之人的所在。


    江少楓從十四歲起便對這種地方不再陌生,他見過江月城裏最有名的花魁,放逐過逼良為娼的老鴇,也曾把不顧禁令販賣害人的寒食散之人一腳踢躺了半個月。


    他見過太多那裏的人和事,所以自然也能推己及人地猜測同樣身為少城主,韋笑棠對於瓦市最關注的是哪幾個地方。


    於是在得到了雲驄提供的信息之後,江少楓判斷,今年他會去查城中每日流水進賬最多的前十個賭坊。


    雖然具體流水賬目他們不可能知道,但江少楓卻從雲驄那裏知道了鶴雲城最有名的十間賭坊名字,鑒於每年賭坊經營狀況可能都會有起伏,而且若要裝得自然,其實最好就不要刻意回避。


    因此,他直接選擇了排在第一位的那間“四方賭坊”。


    翌日下午,他便帶著李青韻去了城西,鶴雲城的瓦市就在江畔。


    隨著他們漸行漸近,那道門頭上雕了百花爭春圖的牌坊也映入眼簾越來越清晰,不過這一門之隔的距離,兩邊氛圍竟是大為不同。


    李青韻剛一走進去,就敏銳地感覺到了迎麵撲來的被窺視感。


    這裏人來人往聲音鼎沸,時不時便會有一兩句髒話或是曖昧言語入耳,且各家門臉都十分招搖,像是生怕流於了平庸,與牌坊外樸實尋常的模樣截然不同。


    她不由好奇地默默觀察著這裏的一切。


    頭頂上忽然飄來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冤家,你可慢點兒走,小心腿站不穩!”說完便咯咯笑了起來,還有兩三個一樣細如春雨的聲音不加掩飾地用笑聲附和著。


    李青韻下意識抬頭看了一眼,旋即震驚地定住了目光。


    隻見三五個濃妝豔抹的年輕女子隻身穿了顏色花式不同的肚兜,外麵罩著同樣顏色花紋不同的薄紗罩衣,就那麽大咧咧地斜倚著身子坐在二樓的美人靠上,居高臨下地瞧著樓下剛從裏麵走出來的人調侃著,笑得十分開心的模樣。


    而那被調侃的男人不僅不羞惱,反而很是舒爽的樣子回頭望著她,揚了聲音道:“你個小騷蹄子!”然後便含著笑快步走了。


    或許是察覺到李青韻的目光,先前說話的那個粉衣姑娘移過目光看了她一眼,臉上笑容微微一斂,又不著痕跡地移開,落在了正從樓下走過的江少楓身上,然後又多看了一眼,熱情的笑容重新浮現,揮著手裏的帕子喊道:“那位穿白衣服的公子,你長得好生俊俏啊,有空可要上來坐坐!別怕你身邊的這位漂亮姑娘,我可不和她爭寵!”


    李青韻聽她用那樣嬌滴滴的聲音如此大庭廣眾下卻絲毫不避忌地在勾引江少楓,不由立刻轉眸看向了走在前麵的他。


    江少楓連頭也沒回一下,徑直從這家青樓門前走了過去。


    李青韻因先前張望打量落後了他兩步,此時正想快步跟上,人來人往的街上卻突然冒出來個男人攔住了她的去路。


    “姑娘,”眼前這八字胡男人笑嘻嘻地瞧著她,“你發上這枚珠釵樣式很是特別,能否借我看看?”


    李青韻不想耽誤正事,連半分考慮也沒有便搖搖頭,準備繞開他往前走。


    誰知這人居然飛快伸手就往她頭上摸來,李青韻本能反應,腳下立轉換了個身位,對方的手剛到眼前,她已抬手捏住了他的脈門。


    八字胡男人頓感腕上一陣劇痛,眼露震驚地望向了她,連忙收了先前的欺人之意,快速說道:“不知小姐竟是女俠,是我有眼無珠了。”


    李青韻聽得微微蹙眉,好像他這意思,若非她不是個懂武功且武功比他高的,那今天這虧還真是得吃定了。


    想到這兒,她又用力狠狠捏了下去。


    八字胡男人立時疼得痛喊出聲,雙膝半彎險些就要跪在地上。


    即便是發生了這些的動靜,往來行人卻也無人側目或是駐足圍觀,好像這樣的事在他們看來已是十分平常。


    忽然,八字胡男人感覺有人在自己肩上拍了一下,力道不重,卻令自己心肺一震。


    也是個高手!


    他暗暗叫苦之餘下意識抬頭看去,隻見一個模樣十分俊逸的年輕公子正微翹著唇角瞧著他。


    “以為我們是外地人便好欺負了?”江少楓笑得頗為溫和可親,眉毛卻悠悠一抬,透出幾分淡淡的凜然,“站直了,回答我兩個問題。”


    李青韻這才微微收了力道,讓那人能好好答話。


    江少楓便問道:“這裏最旺的賭坊是哪一個?”


    八字胡男人立刻答道:“四方!自然是四方賭坊。您不知道,那裏的老板有個小姨子,那長得真是……帶勁。”他咂了咂嘴,意味深長地瞧著江少楓,“而且賭技也好,多少男人都是衝著她去的。”


    “是麽。”江少楓淡笑道,“那今天你不如便去一次,我們兩個倒想見識一下那女莊家的賭技是如何的了不起。”


    隨著那八字胡男人領著路最後轉進了一條胡同裏,街頭是酒館食肆,中間有好幾家當鋪,街尾則開著幾間賭坊,四方賭坊就在第一間。


    遠遠地,李青韻便看見了一麵黑底繡金字的布招,待走近了再一看,竟發現上麵的金字是摻了真正的金線挑在裏麵織的。


    這四方賭坊果然是財大氣粗。


    八字胡男人走在前麵剛一撩開門簾,那原本在門外聽著隻是隱約的喧嘩聲霎時就變得震耳欲聾起來。


    李青韻不由抬起沒握天星棍的那隻手捂了下耳朵。


    還好這種音高是一陣陣的,其他時候盡管吵鬧,但也沒那麽震耳。江少楓說那是因為開了莊,有些人賺了,有些人輸了,這些人都會鬼吼鬼叫幾聲來宣泄情緒。


    兩人看見那八字胡男人進門後在其他賭台前一步未停,徑自走向了東北角那桌賭客最多的地方,扒開麵前的人堆,嘻笑著往台麵上放了一粒碎銀子,衝著那站在賭台後麵的一個身著繡有大朵朱色牡丹裙衫,衣襟微斜露出半截鎖骨的美豔少婦勾著目光笑道:“錦娘,今天給哥哥開把大的吧?”


    那被喚作錦娘的女子聞言唇邊笑容更盛,但眸光裏卻不含半分笑意地看了他一眼:“要認妹子的滾去西花胡同。”


    西花胡同便是先前李青韻和江少楓走過的那個青樓競相而立的地方,也是在那裏遇到了八字胡男人。


    被美人如此不給麵子地嗆了聲,他卻絲毫不覺得惱怒的樣子,隻嘿嘿腆著臉笑了兩聲。


    莊家再次開局。


    江少楓偏頭對身旁的李青韻耳語道:“你去押小。”


    她點頭,走過去放了一片銀葉放在了下注的台麵上寫著“小”字的地方。


    買定離手後,錦娘離盅開莊:“一二三,六點小。”


    李青韻接了贏來的錢,正想轉頭問江少楓下一把押什麽,卻見那八字胡男人擠到了自己身邊,諂笑道:“姑娘,你看我給你們帶路自己還倒貼了銀子,你這既然贏了,能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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