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什確實已經被毀滅了。


    那一波在夜間突然襲擊的魔物潮比這個領地以往遭受過的襲擊都要強大,其中以半獸人居多,墮落牛頭人的變異巨角輕而易舉地衝垮了奴隸們的屋棚。當十幾個墮落牛頭人一起毫無理智地衝鋒時,就連城堡堅固的大門都無法抵擋它們的力量。


    這一片幸存者營地原本呈圓形,最中央的建築是領主的城堡,然後是一條將城堡環繞起來的溪水,再往外一圈是種植白地豆的農田,之後才是其他居民的住所。


    即便是在城堡裏工作的奴隸,也無法在城堡中歇息。領主的城堡中隻住著他自己、他的廚娘與他的護衛,當災難降臨的時候,架在溪水上的橋會被人砍斷,充當除了石牆與居民之外的又一條防線,為領主爭取逃亡的時間。


    不過現在已經完全看不出這兒原本的樣子了。


    石頭壘起的城牆在魔物潮中轟然倒塌,壓毀了許許多多城牆之下的屋棚。那些屋棚的主人結束了一天的辛勞,剛剛疲憊地陷入睡夢之中,就被墜落的巨石活活掩埋。


    “我的父親曾在修建這座城牆的過程中死去,”吉爾注視著眼前的這一片廢墟,他裸露在外的兩條細瘦手臂在發抖,“……而我親眼看著它倒塌。”


    陰暗無光的夜,魔物令人驚懼的嘶吼,耳中塞滿了絕望驚慌的哀哭。魔物殘肢處蔓延出的黑霧將他們吞噬,唯一能夠保護他們的城牆坍塌,碎石、泥土與沾了血的殘肢四處飛濺。


    那是地精們此生都不願再回想起來的景象。


    默什最外圍的這一片區域是受災最嚴重的地方,土壤上遍布著魔物群淩亂的腳印。年輕的地精狠狠搓了一把臉,站直了身體,往遠方望去。


    “神明眷顧——”他話音猛地一頓,臉色在那一刹變得煞白,看了身側的地精們一眼,緊接著才有些緊張地說:“我的意思是,真是幸運,魔物潮似乎已經離開了。大人,您想要去城堡看一看嗎?”


    魔物嗜血,對被他們示視若珍寶的武器、食物、衣物都不感興趣。領主死去了,城堡中儲存的物資便成了無人之物。


    吉爾心中揣測,以為這位大人來到默什堡這一片廢墟便是衝著那些物資而來,便想著將她領到城堡之後,再考慮該怎麽尋找弟弟——即便這大概是一件不可能成功的事。


    他們已經太久沒有吃飽飯了,要清理這些斷壁殘垣就已經很不容易,更何況從這茫茫廢墟下找到想找的人。


    露西婭眨眨眼,點頭。


    深淵中也有“城堡”,是上一任魔王留下來的。那一位魔王是一隻非常貪財的骷髏龍,用金子在洞窟裏打造了一座地下宮殿,無論白天夜晚都金碧輝煌。


    她打敗了魔王,對自己繼承的這一座宮殿卻不是很滿意。


    在踏上這片土地的那一刻,露西婭的心底便產生了一種很奇妙的感覺,以至於讓她對這兒的好奇又增添了幾分。


    ……不知道地麵上的城堡會是什麽樣的。


    離開城牆的區域之後,就逐漸能夠看見一些幸免於難的房屋與棚子了。有地精上前去,透過門窗往裏麵看。


    “沒有人。”他們叫喊著,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他們一路往城堡走。每逢看到完整的屋子,地精們總會上前,查看裏麵有沒有幸存者,隻是他們每一次都會失望——他們連屍體都找不到。


    所有人都成功逃亡的可能性實在太小了,唯一的解釋就是那些死去的人們已經被感染,變成了行屍走肉的魔物。


    魔物潮雖然離開了,但這不代表默什堡中沒有殘留的魔物徘徊。他們不敢離露西婭太遠,警惕不安地往四周打量,瘦小的身軀習慣性地、深深地弓著,像是隨時準備鑽洞逃走。


    農田已經被糟蹋得亂七八糟,地裏頭的白地豆被踩成了一片爛掉的糊泥,跟土壤髒兮兮地混在一起。


    蒂姆下意識地倒抽了一口氣。


    默什堡的領主特別喜歡接收新的地精。他們個子小,不像獸人那樣吃得多,隻需要很少很少的一點食物就能生存——而且他們是自土中誕生的生靈,幹地裏的活兒特別利索。


    他們日日夜夜照料著這些食物,跪在地裏捉蟲拔草。這些白地豆是他們在這世代中生存下去的唯一倚仗,可現在它們就這樣爛在了地裏。


    “或許爛掉的地豆泥也可以吃,我看它們與平時搗爛的糊糊也沒什麽區別——隻是髒了那麽點兒。”蒂姆壓低聲音對同伴說,“等那位大人得到了她想要的東西,我們可以去找個籃子,來挖走一些地豆泥。”


    有地精連忙點頭讚同:“總該有些白地豆沒被踩壞,如果我們足夠幸運,接下來幾天都不會餓肚子。”


    一說起餓肚子,就有地精想起了剛才那一頓無比美味的盛宴。


    那是自眾神隕落、克塔西崩塌之後,他們第一次吃上這樣豐盛的食物——而死去的那些生靈再也無法擁有這樣的機會了。


    穿過農田,他們很快就看見了領主的城堡。那是一座由石頭堆砌而成的堡壘,遠在黑暗之刻降臨前便存在了。那飽經風霜的建築平日中便給人一種陰森低鬱的感覺,如今被青苔爬滿的牆麵上濺上了鮮血與猛烈撞擊出的凹痕,更顯可怖。


    露西婭端詳片刻,麵露失望。


    ……她覺得她的宮殿比這座城堡還要好看一點兒。


    城堡前的吊橋已經被斬斷,他們渡過溪流,看著坡上的城堡。蒂姆往四周望了一眼,小跑上前:“大人,我知道一條從地窖進入城堡的路徑。”


    默什堡那位死去的領主在自己的城堡中建造了巨大的地窖,並將其隔成了許多小房間。他在黑暗降臨前便是這裏的領主,囤積了許多財寶——隻不過現在沒有人會去在意那些堆積成山的金銀了。


    地窖入口處有被撕破的衣物與護衛的盔甲,一柄折斷的長劍孤零零地躺在那兒,劍柄被沾滿血的殘肢緊緊握著,而肢體的主人已經不見,與那些殘忍闖入的魔物成了一體。


    當時在城堡中的領主大概是選擇從地窖逃亡,入口處濺滿了血液。露西婭繼續往前走,又看到了幾具屍體。


    默什堡中沒有會鍛造武器的矮人,存放武器的倉庫中頗為空蕩,隻有三把長劍、一隻匕首與兩柄短刀。露西婭將其中一把劍拿起來,打量幾眼。


    這些武器都是由一種品質普通的鐵石淬煉而成,那種鐵石在深淵中十分常見。她將劍放了回去,走出倉庫時腳步頓了頓。


    地精們不知為何都等在外麵,露西婭的目光從他們空蕩蕩的腰間掠過,有些困惑:“裏麵有一些武器,你們不去拿嗎?”


    話音剛落,眼前的地精們齊齊瞪大了眼睛。


    克塔西曆903年,大陸上最為珍貴的東西終於有了定論——食物,水,武器。默什堡並不是唯一一個將這些資源牢牢攥在手中的領地,它們實在是太過重要了。


    在默什堡中,隻有被領主信任的護衛們才能擁有鐵質武器,普通的居民們隻能用木造、石造的武器來保護自己——這或許也是他們潰滅的因素之一。


    被當作奴隸般對待消磨了他們的心智,聽到露西婭這麽說,才有地精遲滯地開始動作,將那些沉甸甸的武器握在手裏。


    儲存食物的石室就在旁邊,出乎意料的是,這裏也沒有多少東西——角落裏堆著幾十袋白地豆與兩袋小麥粉,木架上零零散散放著兩三罐香料,靠近石室頂端的地方懸掛著四條肉塊。


    “隻有白地豆才能在默什堡的土地裏生存下來,為了得到其他的食物,領主會定期派出隊伍,前往其他領地進行交易。”


    蒂姆在廚房中幹過活兒,對這些事情了如指掌:“上一支隊伍一直沒有回來,大家都猜測他們或許是遭遇了不測。”


    吉爾接口說道:“這種隊伍向來都是由少量護衛與大部分的平民組建而成,領主前幾天還在征召平民,這回的酬勞比以往都要豐盛——大概就是因為食物不夠的緣故。”


    默什堡的居民們之所以能忍受被領主當作奴隸使喚,便是因為這裏能夠庇護他們的生命。但出去交換食物不同,外麵危機四伏,為了讓他們心甘情願地涉險,領主不得不允諾他們一些酬金。


    露西婭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沿著地窖中的長廊走下去,他們依次經過了儲存布料與紡織機的庫房、端端正正擺了一瓶葡萄酒的石室與一間擺滿無用收藏品的庫房。庫房盡頭是階梯,一道往上,一道通往更深的地下。


    “大人,從這兒上去,應該就能到達石堡一樓,”


    沒有人知道城堡裏的情況如何,吉爾浸著汗的掌心緊緊握著他得到的那一把長劍,艱難地咽了咽口水。


    他想要跟隨這位大人,而他必須展現出自己的價值。即便他隻是一個小小的、瘦弱的地精。


    吉爾握緊長劍,無數想法在那一刹那自腦海中一閃而過,視死如歸般踏上階梯第一層:“……請允許我為您探路。”


    “稍等。”


    溫和清脆的嗓音在地窖中響起,吉爾茫然轉回頭,便看見那位那位白發金眸的大人眼睫微垂,看向那通往一條向下的階梯。


    難以形容的感受再次浮現,與先前的感覺卻有一些不同。她能清晰地感覺到空氣中某些元素在靠近台階的地方更加活躍,讓她覺得親昵又放鬆。


    那雙漂亮的眼眸閉上了,露西婭聽見了壓抑的、幾不可聞的抽泣。


    “……下麵還有人。”她說。


    第4章


    地窖中安靜了一瞬,而就在那片刻的寂靜中,魔物的低吼聲猝然響起。


    ——下麵有人,還有魔物。


    露西婭轉身走下階梯,地精們遲半拍地反應過來,匆忙跟上。


    想要與家人團聚的心情短暫地擊敗了對魔物的恐懼,他們握緊手中的武器,小心翼翼地邁入那更深的地底。


    石堡最深處的景象映入眼簾,詭異又荒誕。


    那是一間不大的石室,昏暗的燭火跳躍,將牆上懸掛著的物品拉出了長長的影子。沾了血的長鞭,內部綴滿刺的項圈,泛著寒光的骨針……但此時地精們的注意力都不在那些象征著虐待與暴力的存在上。


    隔著鐵黑色的欄杆,他們的目光與那些充滿悲傷與絕望的眼神對上。


    這間石室被欄杆分成了三個部分。被兩重欄杆封鎖著的最深處一片黑暗,看不清裏麵有什麽;處於兩道欄杆之間的狹窄外室中擠滿了幸存者們,有地精、人類,也有獸人;欄杆之外徘徊著不下五頭魔物,正在對他們虎視眈眈,時不時暴躁地對堅固的欄杆發起撞擊——而那道欄杆竟奇跡般地一直屹立不倒。


    在雙方目光對上的那一瞬間,那些魔物也嗅到了他們的氣息,扭頭望了過來。


    露西婭看向它們。


    那些魔物大多都還保存著原先種族的特征,生前殘存的部分湧出了一片黑霧。它們的眼珠赤紅充血,呼哧呼哧地喘著氣,涎水自大張的口腔流下。在看到露西婭他們的那一瞬間,這些魔物驀然朝他們轉了過來,發出了興奮難耐的低吼。


    這是她在深淵中從未見過的物種,它們的身上有一種令她十分厭惡的氣息。


    “——哥哥!”


    一聲細弱的尖叫從欄杆裏傳來,吉爾渾身一顫,握著長劍的手都忍不住一抖。他循聲望去,看見自己的弟弟擠到欄杆旁邊,臉龐因恐懼而發白,眼中滿是淚水。


    他心中震顫,那因意外重逢而驟然升起的喜悅卻在下一秒消失不見——那些嗜血的魔物已經撲了上來,張開血盆大口,想要將他們活生生地撕碎。


    身後的階梯狹窄,退路被其他地精堵住,而親人就在眼前,被困在魔獸的注視之下。本性中的懦弱在那一刹奇跡般地一掃而空,吉爾大吼一聲,高高舉起了手中的長劍,狠狠向眼前的魔物劈去。


    “鐺——”


    他太瘦弱了,鐵質長劍撞上變異牛頭人堅硬的巨角,沒能傷害它分毫,手腕處傳來的劇震反而將長劍撞落至一側。


    吉爾的瞳孔猛地收縮,因無能為力而產生的絕望還未籠罩心頭,便聽到有聲音從耳側傳來。


    “我想,這種生物最為堅硬的地方就是它們的角。”


    那道聲音不疾不徐地說,“做得不錯,隻是你或許需要換一個地方發起進攻……就像這樣。”


    他的腦海一片空白,什麽都看不清了。記憶中長劍上的寒光在眼前閃爍,漆黑的鮮血噴濺而出,冰冷的血液濺到了他的臉上。


    魔物的低吼聲平歇,地窖中陷入了從所未有的寂靜。


    那一幕在他們的視野中烙下了太過深刻的痕跡,絕對的強大令他們震撼失聲、直至許久許久之後,每每提起默什得到新生的那一年,都會有人忍不住談起在地窖中看見的那一幕畫麵。


    濺起的血液似乎根本沾不到她分毫,露西婭收劍起身,像是對那些驚詫與震撼恍若未覺,平靜而自然地走到了欄杆牆之前。


    裏麵的幸存者呆呆地看著她,露西婭的眼眸有些遲緩地眨了眨。


    亡靈從來不會給她這種正麵的回饋,她也沒想到這些地上的生靈會有這樣的反應。來自深淵的小魔王不得不承認,她此時的心情是意外而愉悅的。


    ——畢竟她是一位一直想要幹大事的魔王,來自他人的崇拜會讓她感到十分滿足。


    但露西婭也知道,一位厲害的魔王向來喜怒不形於色。她的目光在鐵欄杆上轉了轉,沉靜道:“退後一些,我為你們斬開這道門。”


    克塔西大陸上所有的物品都有元素,純粹的元素則能凝聚成元素晶石。製作武器的鐵石材質普通,這些欄杆卻是由一種頗為少見的鐵元素晶石打造而成,連魔物的撞擊都能抵擋。


    那位默什堡的前領主在地底打造了一個極難摧毀的牢籠——不過這對露西婭而言不算什麽阻礙。


    “鑰、鑰匙就在這裏。”


    幸存者們終於回過神來,有人結結巴巴地開口,慌忙舉起手心中已經被汗水沾濕的鑰匙,把欄杆門打開。


    本以為就將在這裏困至死亡,卻在絕望之際迎來了黎明——他們的身上都綻放出了好看明亮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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