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它順從地爬進了深淵。


    她不曾因自己的任何舉動而感到後悔,因為那是被賦予她的職責。


    隻是她還是會感到難過。


    從不氣餒的小魔王, 無所不能的領主大人, 也會偶爾有些小惆悵。露西婭吹了一陣子夜風, 感覺稍稍平靜了一些,轉身往回走。


    在打開露台的門時,她的目光與正在吭哧吭哧爬樓梯的阿狄洛對上。


    “啊,大人。”


    那位精靈露出了高興的表情:“我剛才在下麵的花園裏似乎看到露台上有身影,便想著過來看看。沒想到竟然是您,我實在是太幸運了。”


    這座神殿中除了她,就隻有阿波羅和阿狄洛自己會在這裏過夜。他的意外大概沒有多少真實性,但那也不是故意欺騙她的謊言。


    這片大陸上的生靈們總會在麵對彼此的時候戴上麵具,“客套”、“禮貌”、“風度”,他們並非在製造謊言,但也並非坦誠誠懇。


    ……隻有阿波羅是不一樣的。


    這個念頭從露西婭腦海中莫名其妙地一閃而過,她自己都稍稍一怔。


    眼前的阿狄洛羞澀地看著她,一雙琥珀色的眼睛亮閃閃的。露西婭平和地說:“已經很晚了,你在花園裏做什麽?”


    “我無法入眠,大人。每當我閉上眼睛,就會想起那邪惡的巨蛇在大人腳下乖順匍匐的模樣……”


    阿狄洛欲言又止地說:“那實在是令我心旌搖曳。”


    露西婭恍然:“如果你想要獲得神力,就去找阿波羅吧,他會將你的名字記錄在名冊上。”


    阿狄洛:“……”


    “不,不是的,大人。”阿狄洛的手指揪了揪衣角,聲音變得有點兒低。


    “別人窺覬您賜予的神力,想通過捷徑使自身變得更加強大。我卻不同,我……我……”


    他的臉頰紅了,像一朵含羞待放的花,衣袋有些鬆了,露出白皙的小片胸膛。


    “……我隻想承蒙您的雨露。”


    露西婭怔了一瞬。


    ……承蒙雨露。


    露西婭知道這是什麽意思,有些神明時常會打著“施恩”的名號,侵犯大陸上的生靈,使他們的後半生徒留傷悲與苦難。她厭惡那樣的行為,將其視為不潔。


    她微微蹙眉,雖不至於生氣,也不至於因此心生不喜,但神色顯然染上了無奈與不悅。


    眼前的阿狄洛忐忑又期盼地看著她,露西婭安靜片刻,正要開口,忽地聽見樓梯下方又傳來聲音。


    阿波羅站在螺旋長梯的拐角,他垂著臉,平日裏如太陽般燦爛的金發在這黑夜中鍍上了暗色。


    “阿狄洛,”


    他的聲線一如既往平靜,一字一句地說,“你該回到你歸屬的地方去了。”


    阿狄洛的神色有些不好看。


    在這種時刻被打斷,無論是誰的心情都會變得暴躁起來。向來高傲的精靈險些掩飾不住自己眼中的厭惡,他轉過身去,居高臨下地看著那招人厭煩的前聖子。


    “你在說什麽呢,阿波羅?”他同樣放慢了語氣,“我是精靈聖子,精靈聖子本該服侍在大人的左右。”


    阿波羅平淡地說:“重獲聖子之位,對我而言並非難事。”


    這句話與威脅無異,阿狄洛的表情變得更難看了。他盯著阿波羅,忽地吸了吸鼻子,琥珀色的眼中忽地蒙上了一層水霧。


    “我真不知道你為什麽這麽喜歡針對我,阿波羅。”他委屈地說,“我知道你也與我一樣戀慕著大人,但神明的恩賜沒有先來後到,就算你比我更早地待在大人身側,也沒有將我從大人身側趕走的權利。”


    阿波羅的身體僵住。


    見不得光的妄念就這樣被戳破,無從躲藏,赤/裸/裸地暴露在大人的麵前。那一刹他的心中幾乎是無法阻擋地感到恐慌,感到不安,甚至想要抬起頭去,膽戰心驚地想要觀察大人此時的臉色。


    他感到無地自容,羞愧吞噬了他的心,渾身的血液都仿佛停滯了。但他的神色並沒有產生什麽波瀾,語氣反而變得更加冰冷。


    “我與你不一樣。”


    “好了,”


    一直沉默著的大人終於開口,聲音不辨喜怒:“阿狄洛,你先回去吧。”


    神明的權威不容置疑,阿狄洛深知他不能違逆大人的旨意,即便心中仍想要再刺上阿波羅幾句,還是乖順地走下階梯。


    與阿波羅擦肩而過的時候,他揚起唇角,幾不可聞地悠悠歎了口氣。


    這樣永遠冷著一張臉、死板又無趣的精靈,真不知道為什麽能夠入了神明的眼,得以伴在神明的身側。不過現在他也得到了跟在大人身邊的權利,而他這張嘴可比阿波羅的嘴要甜蜜許多。


    隻要給他一點時間……阿狄洛輕嗤了一聲。


    螺旋長梯上隻剩下他們,露西婭看著僵硬地站在那裏的阿波羅。


    她的眸光若有所思,微微抿了抿唇。


    阿狄洛說,阿波羅與他一樣,戀慕著她。


    ……戀慕。


    那樣可愛又賞心悅目的粉紅色,原來象征著戀慕嗎?


    可是阿狄洛的身上分明沒有出現過這種顏色。


    露西婭心中困惑,於是她便坦然地問了。


    “阿波羅,你戀慕著我嗎?”


    大人的聲音從高處傳來,她的語氣仍是溫和平靜的,不像是在生氣,仿佛隻是在詢問一個再正常不過的問題。


    但任誰都知道,對神明的妄念是一種沾汙,所有企圖將神明拖下神壇的生靈都理應遭受世間所有的酷刑。


    阿波羅張了張嘴,他的喉嚨幹澀,突然間失去了聲音。


    阿狄洛未必就知道他的妄想,他或許隻是隨口一說,或許他口中的“戀慕”與他的情感完全不同。


    他有千萬種方式去狡辯,可是阿波羅無法對大人說謊。


    大人又問:“我時常在你的身上看見粉紅色。那是象征著戀慕的顏色嗎?”


    精靈微微一震,舌根泛上苦澀難言的滋味。


    ……是了,是了。


    即便他費盡心思,想要將自己偽裝成那一顆潔白無垢的白水晶,終究也逃不過神明的眼目。他的所思所想皆在她的眼前袒露,掩飾隻是徒勞。


    大人隻是不願告訴他,他那所有的幼稚把戲都早已被她一眼看穿。但如今阿狄洛張口戳穿了他的心思,於是一切都無法再維持表麵上的平和。


    晚風順著敞開的門從露台吹進長梯,金發順著風揚起,阿波羅將頭垂得更低,像是不敢將自己的神色袒露在大人的麵前。


    他忽然動了。


    精靈踏步走上階梯。


    那隻是短短的幾道階梯,沒有花費幾秒鍾的時間,他卻仿佛看見了與大人相處的這漫長的時光在眼前重複倒映。那些畫麵令他恍惚,也令他突生勇氣。


    露西婭垂著眼,金色的眼眸中倒映出精靈的身影。


    金發紫眸的精靈就這樣走到了她的身前,他的臉色蒼白如紙,那往日裏如花瓣一般嫣紅的嘴唇也失去了血色,搖搖欲墜地站在她的身前。


    然後他跪了下來。


    光元素幻化而成的潔白睡裙鋪在地麵,精靈低下腰,俯伏在她的腳側,像白日裏那一條溫順聽話的大蛇。


    他閉上眼睛,親吻露西婭的裙擺。


    那是屬於貴族仆人的禮儀,當他們做錯事情,祈望得到主人的憐憫時,就會彎下身,卑微至極地俯伏在地,親吻主人的腳,以求讓主人回心轉意。


    他什麽都沒有說,就這樣把姿態低進了塵埃裏,想要得到她的憐憫,想要讓她恕罪。


    露西婭的心尖微微一顫,眸光中破天荒地流露出無所適從。


    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這樣的情緒。


    第91章


    勞作了一日的默什人們大多陷入了沉沉的安眠, 星光月芒一並傾落,灑下細碎皎潔的光輝。


    “……你這是在做什麽,阿波羅?”


    片刻的怔神過後, 露西婭終於開口。即便心中觸動, 她還是覺得困惑,不大理解阿波羅為什麽突然這樣在她麵前俯伏。


    露西婭傾身彎腰, 扶起精靈的手臂。


    柔軟的指腹觸上冰涼的肌膚,阿波羅的身體細微戰栗了下。露西婭注意到了,不由自主地蹙起眉:“地上很涼, 快點起來吧。”


    阿波羅終於抬起眼,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大人的神色。


    向來沉靜冷淡的光精靈此時臉上並無血色,偏生眼尾泛著淺淡的紅,就那樣無聲地注視著她。


    露西婭的心中又是一動, 她聽見阿波羅輕聲地、小心翼翼地說:“大人……您沒有厭棄我嗎?”


    “我為什麽要厭棄你?”


    露西婭不得不承認, 她有時候真的不大明白其他生靈在想些什麽。她有些苦惱地皺著眉:“因為你戀慕我,所以我要厭棄你?”


    “……”


    阿波羅仿佛短暫地失去了聲音。


    那無法見光的、肮髒貪婪的渴望在他的心中沉甸甸地墜著, 自從發覺自己扭曲的情感那日,便如一塊重若千鈞的巨石, 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設想過自己的妄念被發現之後可能會發生的數種情形, 但他從來沒有想過, 大人會這樣困惑地看著他,像是他的畏懼都是無稽之談。


    巨石驟然崩塌,他幾乎是有些迷茫地問:“……您真的不生氣嗎?”


    露西婭說:“我不生氣。”


    愛戀分明是一種很美好的情感, 她在書本上讀過許多生靈之間的美好愛情故事。露西婭喜歡那些故事,隻是她可以因為書籍裏的故事開餐廳、當領主, 卻不能因為書籍裏的故事而找到愛慕她的生靈。


    她一直都遊離在故事之外, 這是頭一次有人對露西婭表達出這種情感。她不大知道該怎麽回應, 但也確實沒有被冒犯的感覺——她甚至感到歡喜。


    於是露西婭坦誠地說:“我對你亦有喜歡之情。”


    露西婭從來不會說謊,她對自己的情緒向來坦誠。她確實喜歡阿波羅,自從她第一次看到那顆水晶起。


    否則的話,她又怎麽會讓他待在自己的身邊,讓他成為這片大陸上唯一一個得以跟隨在光明神左右的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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