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正是富三太太,下首站著的是表弟付桉。


    付氏是本地一個小氏族,原不過比庶族們稍強一些,自從搭上了富三太太的路子,進了譚家做事,整個氏族都跟著水漲船高起來。


    他們本是木匠起家,族裏人木工做的不錯,隻不過這些年起家之後懈怠了,手藝下滑不說,也不肯辛勞出力做事了。


    那天喝了喜酒,竟然鬧起事來,闖了大禍。


    付桉不敢抬頭。


    “求表姐別生氣,我罰了他們半年的工錢,他們這下都老實了。要是沒有譚家的活計,我們這一族還不得喝西北風去?求表姐去宗家替我們說兩句話吧。”


    旁的不說,就說這譚氏富足,給的錢多又穩定,他們偶爾昧下些許木料,也沒人發現。


    尤其譚氏宗家要給姑娘打嫁妝,接下來這兩年有的是好料子進來,他們不拿多,每樣取點,轉手一賣就是一年的嚼用。


    多好的事呀。


    付桉繼續央求富三太太。


    “弟弟的財路不斷,才能給姐姐聊表心意,不比這活兒落到別人手裏強嗎?”


    他從袖中掏出一本賬冊。


    “表姐看看,這是這一年的賬目,表姐的抽成我都替表姐記著,一分的不會少!”


    付桉明白,這活要想做的長久,首先就得給這位嫁進譚家的表姐喂飽了。


    這位可是隻進不出的。


    富三太太眼睛看著賬目那長長的一排數,眼角笑紋忍不住夾了出來。


    她道罷了,“隻當我欠你們的......少不得明日舔著臉去宗家給你們求情。”


    付桉一聽,笑出了一臉褶子。


    這個時候,外麵小丫鬟通傳,道是邱氏來了。


    富三太太挑眉。


    她家今日也沒什麽熱鬧,邱氏怎麽溜達到她這裏來了?


    她想了想,讓人把邱氏請了進來。


    不想邱氏開口就道。


    “富三嬸子,我今天聽說一件事,聽了就立時來告訴您了。宗家要換木匠了,換什麽人都定好了。”


    “啊?”富三太太臉上的胖肉抖了一抖。


    付桉更是跳了起來,“換的誰人?!”


    邱氏嘖嘖,“是夥窮酸模樣的木匠,走街串巷做散活的那種。”


    她這麽說,付桉和富三太太都有些迷糊了。


    “這樣的人,是怎麽進的譚家的門?”


    這話算是問到點子上了,邱氏眼睛一眯。


    “還有誰呀?當然是宗家那位項氏夫人招來的呀。”


    富三太太皺了眉,“宗婦為何要替那些人作保?”


    邱氏眉頭一挑,看了一眼富三太太手裏的賬冊,又是兩聲嘖嘖。


    “富三太太怎麽忘了,那勾搭我兒的楚杏姑,不是兩塊玉佩送到她丫鬟手裏,才進了善堂的嗎?她家貧,還不想私下裏多撈點錢嗎?畢竟是宗婦,又沒人會查她。”


    話音落地,廳裏靜了幾分。


    富三太太眯了眯眼睛。


    她自己尚且想要多添進項,不要說被娘家被抄的項氏了。


    隻是項氏怎麽撈錢不行?截了她的財路算怎麽回事?


    富三太太慢慢撥弄著手裏的賬本,臉色陰冷地若有所思。


    *


    鼓安坊正東,古樹環繞的譚家宗房。


    夏英軒滿院掛滿了大紅喜綢,廊下的紅燈籠悠悠晃動著。


    院中,譚建緊張地扯了扯領口,深吸一氣進了房中。


    他這邊進了門,楊蓁的目光就落了過去。


    她正坐在桌邊,擺弄著娘家帶來的象棋,煩躁地不行。


    李嬤嬤今天發現譚建在榻上睡覺的事情了,嚇得魂都飛了,求她萬不能再這樣對待二爺。


    可那天......他真把她弄疼了......


    楊蓁不知道怎麽辦才好,見譚建進來也沒什麽好氣,扭過了頭去。


    前兩日這般,譚建也就知難而退地去小榻了,但他今日又吸了口氣,大著膽子走了過去。


    “娘子在下棋?要不要我陪娘子下一盤?”


    話音落地,見楊蓁轉頭一眼看了過來。


    她的眼睛大大的,但從那天他被她踹下床之後,總覺得這眼神有點凶。


    譚建心頭一顫,但想著今日項宜交代他的話,默默深吸一氣,坐了下來。


    “我也略懂一二,還請娘子指教?”


    楊蓁抬著下巴打量了他幾眼,把棋盤上的棋一推,抹了之前她自己玩著的棋局。


    “來吧。”


    譚建鬆了口氣,先將棋盤重新擺了。


    他擺得認真,楊蓁不免多看了兩眼,不想他也正好看過來,楊蓁立刻轉過了臉去。


    譚建飛快地眨了下眼,按照嫂子的吩咐不敢亂來,與她各執紅黑,開始下起了棋來。


    今夜無風無雨,室內外寧靜安詳,燭火偷偷燃了下去,一不留神竟下了三盤過去。


    原本楊蓁以為,譚建未必會玩象棋,可三盤下來,前兩盤兩人打了個平手。這第三盤也到了讓她為難的時刻。


    她兩手托了下巴,盯著棋認真思考。


    譚建偷偷看著,想著自己先前沒敢連贏她兩句,偷偷放了水怕她生氣,但她並不是輸了會生氣的姑娘,反而大大方方地讚了他一句,“好棋!”


    彼時,譚建聽見這兩個字,心都快跳起來了。


    這會,她還在思考下一步怎麽走,但下一息,突然眼睛一亮。


    譚建覺得她眼中的光亮比桌上的火苗還要盛一些,她突然直起身伸出胳膊,啪地一下吃掉了他的象。


    她這思考半晌的決定性一步,力氣十足。


    譚建不知道她到底從小練了多少工夫在身上,這一下啪地用棋打在棋上麵,竟然將棋子的邊緣震裂了,木質棋子裂了開來,木刺紮進了她的手指裏。


    譚建訝然,下意識地一把拉住那手。


    “怎麽紮到了?疼不疼?!”


    他的語速極快,麵露著急。


    楊蓁眨了眨看著他,“......不疼。”


    可他卻道,“木刺紮手裏,怎麽會不疼呢?”


    譚建正要叫人拿了藥膏過來,但一抬頭,與她四目相對撞了個正著。


    燭火劈啪響了一聲。


    楊蓁飛快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譚建愣了一愣。


    他腦袋發空了一時,但又想起了嫂子的囑咐。


    大嫂說,“待新娘子,要溫柔更溫柔才行,不然她離開自己的家,千裏迢迢地嫁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連個能靠得住的、知冷知熱的人都沒有,是會害怕的。”


    譚建把嫂子的話默念兩邊,深吸了一口氣,又將語氣放柔了下來。


    “娘子,你那天的事情是我不好,你、你能別生我的氣了嗎?我給你賠禮道歉了。”


    他這般小意的道歉,楊蓁一時沒說話,神色有些發緊,但臉也有點發紅。


    譚建一下就讀懂了她的意思。


    她這是肯原諒他了。


    嫂子說得果然是對的!


    “那、那娘子在這兒等著我,我去拿藥膏替你包紮好不好?”


    楊蓁臉更紅了,飛快地點了點頭。


    譚建幾乎要雀躍起來,大聲吩咐著仆從拿草藥、紗棉過來。


    隻一瞬,夏英軒就熱鬧了起來,連大紅燈籠的燈影都閃動起愉悅的光芒,映在地上如水中紅鯉般靈動。


    ......


    相隔不遠的正院,從房內到房外,一如既往地靜到仿佛被冰雪覆蓋。


    項宜仍舊坐在窗下做著針線。


    從維平府察看大堤回來的譚廷,在書案前翻看一本治水之書。


    今日他去查看大堤,見到了許多維平府的窮苦百姓,從前就因潮雲河決堤流離失所。


    若是當年項直淵在任時治水沒有貪汙朝廷的款項,這些百姓不至於此。


    房中越發安靜如同陷入死寂之中。


    隻是夏英軒的熱鬧聲陡然從窗縫裏傳過來。


    項宜細細去聽,手下卻晃了神,指尖一痛,尖尖的針頭一下紮進了手指腹中。


    這一下紮的極深,項宜輕抽了一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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