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溪見眼前的少年恐怕連束發之年都未到,卻滿身淤泥、身形狼狽,難免對他多了些同情。


    少年猛一回頭,便瞧到嬌俏的小娘子眉目溫柔、輕聲柔語地問著他,他不自覺地點點頭,想要上前一步,再見她一身雪白,似乎自己離她近個半步都會弄髒了她的人,忙朝後退了兩步。


    沈月溪拎起罩衣便要往裏走去,又不放心地回頭囑咐道:“你別走,就在這裏等我。”


    沈月溪穿得多走得慢,像個小雪球一般一步一步往裏挪,還是喜枝看不下去,趕忙上前扶住她。


    少年見著她慢吞吞的模樣並沒有不耐,反而低頭笑了一聲。


    他一直在門口等著,明明快到正午,烏雲卻遮住了暖陽,雪風吹起他單薄的粗布衣,沒一會兒便下起了小雪。原本聚在門前的人群早已被嚴寒所驅散,獨剩他一人如鬆柏挺立在那。


    過了許久,沈月溪才再次出現在他的麵前,風雪中的少年聽到聲響忙轉過頭望來,卻不知他的這一轉,叫沈月溪瞬間心跳漏了數下——


    沾染著飛霜的淺色眼眸斜睨而來,卻是與那高高在上的裴衍洲眉眼像了八分!


    沈月溪緊握著喜枝的手,心中打著顫,不由地問道:“你、你叫什麽名字?”


    第七章


    少年跟著一愣,半天沒有反應過來,隔著一道門檻與沈月溪對望了近半刻,寒雪還在飄落,他卻覺得熱血翻滾,紅了他的臉,瑟瑟地問道:“沈、沈小娘子是在問我嗎?”


    少年的聲音沙啞,並不像裴衍洲那般低沉,沈月溪的心跳慢慢靜下來,想來是她多心了,那個睥睨一切的新帝又怎會是眼前的乞兒呢?


    “嗯,不知這位小郎君怎麽稱呼?”沈月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方才她一急,問話有些唐突了。


    少年被她這般一笑,臉便更紅了,慌慌張張地低下頭,又不自覺地抬眼小心翼翼地偷瞄向眼前笑如春花的小娘子,“我、我叫……裴……”


    他忽地頓住,那個“厭”字被他硬生生含在了嘴裏,他可以被所有人厭棄,唯獨不想被沈月溪所討厭,哪怕他於她隻是萍水相逢的乞兒。


    他匆匆瞥了一眼沈月溪手中的粥,將“厭”的調微微一揚,道:“我叫裴衍洲。”


    沈月溪卻是聽到這三個字後手中的端盤差點便砸在了地上,她難以置信地瞪大了一雙杏眼,眼前的少年當真是裴衍洲!


    “怎、怎麽了?可是我嚇到沈小娘子了?”裴衍洲緊張萬分地問道。


    卻見沈月溪以格外複雜的目光地瞧著他,她想起裴衍洲說與她不止見過一次,當時她未曾放在心上,更未曾多想,卻沒有想到他們竟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見過麵的。


    若是前麵就知道他是裴衍洲……


    沈月溪帶著幾分懼意悄悄打量裴衍洲,清瘦的少年緊抿著唇裹著單衣,即便是滿臉的汙濁也難掩他發白的唇……


    再低下頭去,她才發現這般的冰天雪地裏少年腳上隻有一雙破舊的草鞋,腳指頭都凍成了紫紅。


    她心裏有幾分說不上的難受,一時不知該作何反響。


    在裴衍洲滿是期待的目光下,她心跳如鼓,終究是將粥與包子遞了出去,“沒,這個給你……”


    裴衍洲敏銳地感到眼前的少女有些怵他,他借著風雪遮掩住了眼中一閃而過的戾氣,沉默地接過食物,重重地鞠躬以示謝意。


    他將包子裹進了單衣裏,本想端著粥走人,隻是那光滑的瓷碗一看便出自大戶人家,不該叫他拿在手裏,他端起碗便要將粥喝掉。


    已經凍成冰的粥險些黏住了他幹裂的唇,沈月溪可以清晰地看到血絲自他唇上滲出。


    猶豫地看著淒淒慘慘的少年,沈月溪想,眼前的少年若不是裴衍洲便好了……


    可是即便裴衍洲今後殺人無度,眼前的他不過是個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可憐乞兒,又被自己看到了……


    沈月溪閉上眼,想著雖然裴衍洲看著嚇人,對她卻不算差,如今她幫他亦不過是舉手之勞……


    她終是於心不忍地開了口:“天太冷了,粥都凍住了,你進屋來暖暖吧。”


    “娘子……”喜枝拉了拉她,顯是不願意生人入屋。


    沈月溪卻是又說了一遍:“你進屋來。喜枝,你讓廚娘將這粥與包子熱一熱,讓他在爐子邊取取暖。”


    “娘子,你回去,我來……”喜枝忙說道。


    沈月溪頓了一下,她心底害怕裴衍洲,可她既然將人領進來了,總要跟著看看。


    她對喜枝道:“我們一道去廚房。”


    廚娘自是認得沈月溪,見她帶著個髒兮兮的乞兒過來,內心便是再嫌棄也無話可說,隻賠笑道:“娘子何必親自來?隻管叫喜娘子將他帶來便是。”


    沈月溪笑了笑,叫廚娘另外生了炭火給裴衍洲取暖,又讓人端了熱水過來,讓裴衍洲洗幹淨了再吃。


    少年拘束地清洗掉自己臉上的泥水,忐忑地抬頭看向不遠處的小娘子,盡管他想要幹幹淨淨地見她,可是他這樣的長相……


    果然沈月溪見到素淨的他以後,有些發怔,心中再無僥幸,這乞兒當真是裴衍洲——沒了汙垢遮掩的少年已經初具日後的淩厲,隻是臉龐還帶著年少的單純,尚未形成日後叫人不敢直視的氣勢。


    這般仔細一看,裴衍洲倒是生得俊美。


    “娘子莫怕,我隻是有一點胡人的血統,我……”裴衍洲垂下眼眸,他亦不知自己有多少胡人的血統,總歸自他有記憶以來,所有的人都能喚他一聲“狗雜種”。


    少年聲音顫抖,睫羽亦隨之輕顫,那一雙淺色的眼眸沒了沈月溪記憶中的寒光,漂亮若琥珀,又叫她微微一怔,膽子也跟著大了起來,笑道:“我沒有怕,你坐下來慢慢吃,蒸籠裏還有不少包子,吃飽了再走。”


    她瞧了瞧他身上單薄的衣物,又對喜枝說道:“你問問周伯可有男子穿的襖子,給他拿一件。”


    “謝謝娘子。”裴衍洲手捧著熱包子,衝著她便是一笑。


    俊美的少年笑開,恰如春風化了枝頭雪,臉頰兩側竟還有兩個淺淺的梨渦,襯得少年純良無害。


    見沈月溪直直地看著自己,裴衍洲立刻又緊張地問道:“怎麽了?我、我又嚇到娘子了?”


    沈月溪過了許久,才慢慢回過神來,少年頂著這張叫她懼怕的臉卻是又笑又慌亂,不知為何,有種莫名的喜感,竟叫她心底生出詭異的愉悅,尤其是那對好看的梨渦將她對裴衍洲的懼意消了個七七八八。


    見少年愈發僵硬,她眉眼不自覺染上雀躍之色,忍不住說道:“你再笑一下。”


    少年呆滯地看著促狹的小娘子,雙耳通紅,不知道是凍的還是羞的,訥訥了半日,才生硬一笑。


    卻不想,小娘子如蔥白般的手指突然戳到了他的臉上,他反倒猶如驚弓之鳥一般地大退了兩步,那雙狹長的眼眸幾乎要豎起來,“沈娘子?”


    沈月溪略微心虛地將自己的手指藏到背後去,著實是她太好奇於這張冷冽到冷情的臉上怎就生了一對這般可愛的梨渦,便不知不覺將手伸了出去,她所認識的裴衍洲從未在她麵前笑過——


    當然,那時裴衍洲即便在她麵前露出這樣一對梨渦,她也不敢拿手指去戳。


    她佯裝著咳嗽了一聲,半側著微紅的臉龐,道:“失禮了,我還以為你臉上有東西,才……”


    她轉過去的時候,沒有發現少年看著她的目光深沉,在她重新轉過頭來的瞬間,少年迅速低下頭去,遮掩住自己眼中的光芒。


    年少的裴衍洲如同一個被嚇著的小可憐一般地杵在那裏,沈月溪覺得好笑之餘,又覺得自己有些落井下石,實在是不該。


    幸得喜枝拿著厚實的襖子過來,同她說話,化解了她那點尷尬。


    裴衍洲離開沈府的時候,雪已經停了,他吃得很飽,身子是熱騰騰的,麵頰上還帶著被少女指尖點過的炙熱。


    在沈月溪看不到的地方,他將那件少女贈予他的襖子輕手輕腳地疊好,猶如抱寶貝一般地抱回來。


    黝黑乞兒見到他抱著襖子回來,羨慕地便要伸出手去摸一把,裴衍洲靈活地一閃,便躲開了他的手。


    “阿厭,這天寒地凍的,你咋不穿?”他不解地問道。


    裴衍洲沒有理他,小心翼翼地將襖子藏好,回頭對黝黑乞兒說道:“往後,我便不叫裴厭了,你叫我裴衍洲。”


    “你這是遇貴人了?又是改名又是拿衣服的?”黝黑乞兒吃驚地問道。


    裴衍洲矜持地點點頭,眼中難得地有了柔光,她於他從來都是貴人。


    “那……你還要去生死場嗎?那是要出人命的地方,既然遇了貴人就不要去了,實在不行,我們去你前陣子所說的徐州,你有一身蠻力總能混口飯吃。”黝黑乞兒滿是擔心地說道。


    “再等等……等我打一年的生死場。”裴衍洲淡淡地道。


    “你當真不要命了?!”


    裴衍洲沒有解釋,隻在心裏默默地說道:他要賺錢買金簪,再過一年,他放於心上的小娘子便要及笄了,束發貫簪,他想送她一根金簪,哪怕她不會戴,哪怕過了及笄之年,她便要許於他人為妻。


    他一窮二白,唯一能做的便是拿命去搏,賺得一支贈予她的金簪。


    第八章


    沈月溪回屋脫去狐裘大衣時,隻聽得“哐哐”兩聲,便有兩個銀錠子從厚實的狐狸毛裏滾了出來。


    “咦?娘子最近可是掉錢了?”喜枝不甚在意地將銀錠子撿起來,擺在沈月溪的梳妝台上。


    有好些回,沈月溪在外掉了東西,那些東西又都自個兒回到了她的麵前,一開始她與喜枝都會覺得驚奇,等到次數多了,便也見怪不怪了。


    沈月溪怔怔地盯著那兩錠銀子,她不合時宜地想到了那個遇到了兩次的乞兒,那是裴衍洲嗎?——定是她想多了,如今的裴衍洲也不過是個弱小乞兒,哪有能力幫她追回丟失之物?


    何況這幾日她並未掉東西,隻除了昨日去興國寺算命的時候出了二十兩銀子……


    定是她想多了!


    今日遇到裴衍洲不過是意外罷了,縱他們少年便相識,可他往後是有大誌向的,而自己隻想平安到老、守住沈家這一畝三分地罷了,大抵動如參商,不會再有瓜葛。


    沈月溪不願再胡思亂想,拿出王半仙所給的《九九養息大法》細細研讀,叫自己靜下心來。


    接下來幾日,沈月溪依舊在沈府門口擺攤舍飯,直至臘月初八,都沒有再看到裴衍洲,她心底多少鬆了一口氣,就此再不想見,與他、與她都是皆大歡喜。


    初八這日,沈家收了門口的舍飯攤子,沈月溪與沈南衝一起食過臘八粥後,孫嬤嬤前來告別。


    孫嬤嬤道:“老身離開京都已近一年,如今年關將至,也該回去看看了。”


    沈南衝沒有留孫嬤嬤,隻客套說了幾句,又讓周伯備了厚禮與馬車,護送孫嬤嬤回京都。


    沈月溪卻是知道,前世孫嬤嬤是過了年才回的京都,而孫嬤嬤離去不久,梁家便來求親了,一想到這些,她那雙明亮的眸子難得暗沉了下來。


    “阿月這是怎麽了?”沈南衝見女兒的眉間有幾分憂色,笑著說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有聚便有散,這是免不了的。便是父女,也終有分別之時。”


    “可是我不想和阿耶離別。”沈月溪輕聲說道。


    “孩子氣了。”沈南衝並未放在心上,“孫嬤嬤走了也好,你少些約束。”


    正說著,便聽下人來報林五娘來了。


    林五娘是汾東主簿林鴻嘉之女,大名林惠蘭,排行第五,亦是沈月溪的閨中密友。


    “你與林五娘若是要外出,記得帶上幾個侍衛。”沈南衝並不幹涉女兒家之間的事,隻吩咐了幾句便離開了。


    林惠蘭見沈月溪小臉紅潤有光,比之從前姿色更甚,隻等沈南衝一走,便迫不及待地打趣起好友,嘖嘖了兩聲:“聽聞你前陣子病了,特意來看你,怎看你這麵色像三月桃花一般,越發潤澤了。”


    “你少取笑我。”沈月溪見到許久未見的好友,臉上笑容深了不少,但林惠蘭卻是發現少女的笑容矜持而收斂,若說以前的沈月溪是嬌豔不掩的海棠,那麽現在她便半開半合的白芍藥,溫婉脫俗,自有華美。


    林惠蘭不疑有他,隻是暗暗乍舌,這京中來的教養嬤嬤果然厲害,這才幾日便將沈月溪教得這般規矩。她與沈月溪年紀相仿,她的阿娘自是也為她請了教養嬤嬤,隻是她姊妹多,幾人一道受教,管束不若孫嬤嬤對沈月溪那般嚴謹。


    林惠蘭左右張望了一下,小聲問道:“你那位孫嬤嬤今日可在?”


    見沈月溪搖搖頭,她麵上一喜,問道:“那你今日可能出去?如宴樓來了個新的說書先生,說是掌櫃重金從京都請來的,我聽我阿兄說,那說書先生能一邊敲著無憂鼓,一邊娓娓道來,引人入勝,你要不要與我一道去聽聽?”


    沈月溪狀若無意地問道:“是不是今日你阿兄也要去如宴樓?你也不怕被你阿兄逮個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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