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沈南衝自京都回來對汾東進行大清理時, 尚對世家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有所顧慮,而裴衍洲便沒有什麽講究了——


    能為他所用者留,不能為他所用者棄,出手/雷厲風行, 沒有一絲拖泥帶水。


    從他拘了沈南衝開始到次日的醜時, 汾東那點零星的抵抗便歸於了寂靜,城中百姓尚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世家門前的血跡已經被洗盡,而城中掌權人已然從沈南衝變成了裴衍洲。


    左無問站在裴衍洲身邊, 捋著他那一把長髯, 一雙桃花眼眯成縫, 他本以為裴衍洲年輕,武藝雖高強,心性尚需磨煉, 如今看下來這位年紀輕輕的郎君倒是比他所想的還要深沉些,考慮得還要周全些。


    他歎道:“還是郎君想得長遠, 若是三月時從任城回來直取汾東, 必不如今日這般順暢, 待到往後娶了沈太守之女,郎君便更加名正言順了。”


    裴衍洲極淡地看了他一眼,道:“沈太守是我的嶽父,阿月是我的妻子,不可不敬。”


    左無問連聲應是,他瞧著裴衍洲那張漠然涼薄的臉,忍不住在心中多琢磨了幾番,裴衍洲是真心要娶沈月溪還是權宜之計?他又笑了一下,像裴衍洲這樣的男子便是娶妻也隻怕是為了時局考量……


    他卻不知道,若不是沈南衝要為沈月溪定下親事,裴衍洲亦不會急著拿下汾東,圈禁沈南衝。裴衍洲並不想與沈南衝翻臉,但是他更不會讓沈月溪嫁給別人。


    裴衍洲回到沈府的時候,方到寅時,天光微亮,他直接便去了舒雅苑。


    甲胄未卸的男子輕手輕腳地走入小娘子的閨房,坐在床榻上無聲地看著沉睡的沈月溪。


    床榻上的小娘子睡得並不安穩,本就嬌小的身子小小地蜷縮成一團,秀氣的柳眉即便是睡著也擰在了一起。


    裴衍洲伸出手輕輕地撫過她的眉頭,沈月溪卻是眉頭鎖得更緊,身子往後挪了挪,蓋在身上的錦衾無力滑下,便露出她半露的香肩——


    夏日衣薄,她穿著的裏衣本就輕薄透滑,稍稍一點動作,那衣襟便鬆開落至她的肩上,圓滑細嫩的肩頭便一覽無雲地展露在裴衍洲的麵前。


    他的呼吸一窒,右手緊緊握了一下刀柄,才撇開眼睛,將錦衾又重新拉起,蓋住沈月溪比這錦衾還要柔滑些的香肩。


    沈月溪闔著的眼輕顫了一下,她昨夜寢食難安,到了深夜才勉強入睡,這會兒猶在半睡半醒之間,略有些迷糊,緩緩睜開的杏眸浸染著盈盈水波,迷蒙無辜地看向那坐在自己床頭的男子,瞧得那冷麵郎君也心底發軟。


    她恍惚地眨了眨眼睛,猛地驚醒了過來,坐了起來,“你——”


    她的臉在曦光下染上霞紅,不知是被熱的,還是被氣的。


    裴衍洲看著她睡暈潮紅,羞娥凝綠,烏發如錦般落在淩亂的薄衣之上,猶顯得露在外麵的肌膚欺似牛乳一般惑人,他眸色亦跟著淡轉濃,單手緊握著刀柄站起身來,聲音發緊地說道:“我在外間,你先更衣。”


    裴衍洲未等話說完,便已轉身急匆匆走到外間。


    沈月溪心中氣惱得緊,並未發現裴衍洲的異常,她自床上起來,重重關了內間的門。


    過了許久,她聽到敲門聲,依舊帶著幾分怒氣地問道:“何事?”


    “娘子,我給你端水來了……”應她的是喜枝的聲音。


    她這才走上前開了門,卻見到裴衍洲還站在那裏,他十分自然地端過喜枝手中的麵盆,給她端了進來,又將巾帕擰幹遞給她。


    沈月溪本不願意,可一想到自己尚未潔麵便叫男子看了個透徹,心中又氣又窘,不情不願地接過巾帕,洗了一把臉,方回頭對喜枝吩咐道:“我的被衾髒了,你拿套新的換上。”


    裴衍洲倏地目光沉沉地看向她,薄唇緊抿,那張冷然的臉看上去更加冰寒。


    許是因為裴衍洲做了她那麽長時間的義兄,沈月溪這會兒倒沒有那麽怕他了,想了想還是解釋道:“你這身甲胄是在外行走的,自然不幹淨了。往後你若要坐我的床榻,需得換了家中常服才行。”


    裴衍洲聽到這話,劍眉一揚,再看向沈月溪的目光又不一樣了,“阿月這話是應下了這門親事了?”


    沈月溪帶著最後一絲期盼地看向他,輕聲道:“我能不應嗎?”


    已經換上紗裙的娘子卻還未來得及將發髻梳起,散落的長發叫她更多了幾分慵懶的嫵媚,當她抬眸望向人的時候,似撒著嬌的狸奴,很難叫人拒絕,可偏偏心硬的郎君沉聲說道:“阿月莫要再說我不喜的話。”


    沈月溪落下眼眸,她想起前世在自己的病榻前,她與他的一段對話,彼時她勸他不要娶她這將死之人,裴衍洲是如何答她的?


    他道:“沈月溪,你隻能是我裴衍洲的妻子,就是死了也要葬在我的身邊。”


    昨日她思了許久,滿心的皆是無奈,她並不想離開汾東,也無遠大的誌向,今生最大的心願也不過是她的阿耶與她都能長命百歲。


    她對上裴衍洲,毫無辦法,隻能由著他順著他,唯一能做地便是輕聲乞求道:“你……看在阿耶是你義父的份上,不要傷他,好不好?”


    “我說過,隻要你是我的妻子,我絕不會為難沈太守。”


    沈月溪沒有抬頭,她若抬頭會瞧到裴衍洲眼中的那一丁點無奈,他看出她的心不甘情不願,可這一生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手的,除非他死!


    “好,我信你。”沈月溪鄭重其事地點點頭,閉了閉眼,終究是湮滅了自己心中的那一縷掙紮與不願。“我想見我阿耶一麵。”


    裴衍洲親自帶著沈月溪去見了沈南衝,沈南衝就被困在他自己的寢房內。


    見到沈月溪時,沈南衝長長歎了一聲氣,他昨夜一宿未睡,沈府內外皆未聽到什麽動靜,想來他這義子是穩穩當當地拿下了汾東——


    裴衍洲要娶沈月溪,他其實並不反對,這亂世之中,有能力的男子方能護住自己的妻兒,隻是他擔心的是,裴衍洲娶沈月溪隻是為了穩住汾東。


    何況,裴衍洲太有能力,他的阿月如此嬌弱又如何能降得住像裴衍洲這般如狼似虎的男子?將來裴衍洲三妻四妾就算了,就怕他做出寵妾滅妻的事,這般一想,沈南衝就覺得自家女兒無比可憐……


    大約是沈南衝看著沈月溪的眼神太過哀戚,裴衍洲看了都沉默一瞬,道:“我在外麵候著。”


    沈月溪盯著關上的門,亦幽幽歎了一聲氣,反過來安慰沈南衝,道:“阿耶,木已成舟,汾東傳給阿兄便傳給他吧,隻要我們一家人平平安安活著便好。”


    “汾東丟了便丟了,我並不擔心裴衍洲會殺了我。”沈南衝歎道,畢竟自己這條命是裴衍洲千辛萬苦救回來的,而且他要成大事,必然不能落人口實,無論如何都得善待自己這個義父。


    “我是擔心阿月……我本想著若是找的是入贅之婿,必然這一輩子隻能有阿月一人,”沈南衝悲從心中來,掩不住哀愁地歎道,“裴衍洲那豎子一看就不是池中物,往後後宅必然不幹淨,連累我家阿月……萬一他尋到新歡,還要為了那新歡一杯毒酒殺了我的阿月……”


    “咳……”沈月溪忍不住輕咳了一聲,止住沈南衝越說越悲傷,“阿兄……看著不像貪色之人,應當不會像你說的這般。”


    “知人知麵不知心,男子多為負心漢。”沈南衝斬釘截鐵地說道。


    “是呀,知人知麵不知心。”沈月溪讚同地點點頭,前世梁伯彥在求娶她時,曾對天發誓,唯娶她一人,可後來呢?早早便在外養了外室。


    她想了想,又道:“不過這天下不也有像阿耶這般的癡情男兒嗎?縱然阿娘已逝多年,您也不願意另娶。”


    “這天下哪有幾個像你阿耶這般的奇男子?像裴衍洲那般的狼子野心之人,就更不會像你阿耶這般了……”


    提到發妻,沈南衝眼眸中有了無限懷念,他再看向沈月溪這張神似發妻的臉,心中有著說不出的蒼涼,明明上巳節那日,他在心底發誓要護阿月一生,卻不曾想這麽快他就無能為力了……


    “阿耶不必擔心,”沈月溪笑著安慰沈南衝,“隻要我們父女平安無事,嫁何人不是嫁?若有一日……”


    她頓了一下,她性子溫和,可在沈南衝的身教言傳之下,求得亦是“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她前世曾經相信過梁伯彥,重來一世,她也想過尋一上門女婿,沒有那些烏糟糟的事情,可如今形勢逼人,她別無選擇。


    “若有一日,他想要另娶,我自請下堂便是。”


    與沈南衝一番交談後,沈月溪再到裴衍洲麵前又是從前那副乖巧的模樣,甚至更溫順了些。


    裴衍洲將她送回舒雅苑,二人一路無言,等到了門前時,裴衍洲才道:“我不會。”


    沈月溪不明所以地看向他,高大的男子生出手,將她亂了的發絲理順,如同發誓一般地對她說道:“此生唯有你是我的妻。”


    沈月溪淺淺笑了一下,並未放到心上,畢竟前世梁伯彥也曾這般說過,隻道:“你既定了婚期,今日起我們應當避諱,成親前都不該相見。”


    裴衍洲的手磨在刀柄上,看著女子眼中的不信任,他眼中染上了戾氣,冷著臉道:“在我這,沒有這樣的忌諱。”


    第三十一章


    暑月炎炎, 羅帳浮紗,床上美人睡得香甜,雪沾瓊綴, 繡床旋滿。


    沈月溪迷迷蒙蒙之中拉了一下自己的衣襟, 叫羅帳外的清風多吹進來一些,似滿意於清風徐來, 她微微舒展了一下眉眼,忽地,她又睜大了眼睛, 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果然看到幾日不見的裴衍洲就坐在她的床榻上。


    自那日談得不歡而散之後,沈月溪已經有些日子沒看到裴衍洲了,初時她心中還惴惴不安,過了兩日, 她似乎也就習慣了, 該吃吃,該睡睡, 卻沒有想到今日這一大清早地便又見到了他。


    裴衍洲今日沒有再穿那身玄甲,而是換了月牙色的圓領長袍, 倒是襯得他矜貴俊美——


    隻是他身上這一件還是去年她給張羅的, 年輕的郎君抽長飛快, 如今再穿在他身上,袖子處下擺處都短了一截。


    她一低頭便能看到他的衣袖在他的小臂上,勁瘦的小臂幹幹淨淨, 冷白如雪,在這炎熱的夏日裏看著十分清爽。


    沈月溪轉過臉去, 暗想著這要是從前的阿兄她還敢戳一下他的小臂, 如今的裴衍洲她卻是不敢。


    裴衍洲見她轉過頭去並不看自己, 眼眸暗了暗,沉默地站起身,冷白修長的手指輕輕一擰,便將浸濕在麵盆裏的巾帕擰得極幹。


    他將擰幹的巾帕遞給沈月溪,“擦擦。”


    沈月溪拘謹地接過那巾帕,到底不堪蓬頭垢麵見人,仔細擦過方醒來還帶著幾分汗膩的臉龐與脖頸。


    她並不知道自己披著發仰起頭的模樣脆弱之中帶著誘惑,男子看著她的眸色不同於他麵上的冰冷,琥珀色的眼中融入了這夏日的炎光。


    裴衍洲手扶著刀柄,盯著沈月溪看了許久,終是轉身去了外間,直到沈月溪梳妝打扮好自內間出來,他方道:“來試嫁衣。”


    汾東城裏最好的成衣人戰戰兢兢地捧著嫁衣進來,廣袖上是以金絲為線繡出五彩搖翟紋,即便工期很趕,那繡線卻依舊一絲不苟,成雙結對的翟鳥栩栩如生。


    沈月溪見到那花釵翟衣,杏眼微睜,這規格是照著王妃的禮服來製的,她倏地看向裴衍洲,便見他點了點頭,說道:“時間倉促了些,待到日後再補你更好的。”


    她不知道,前世他為她準備了最盛大的封後儀式,可她卻在他的懷裏漸漸沒了氣息,她閉上眼的模樣似那漫天風雪一般的寒冷。他將她抱上了皇後之位,飛揚的招魂幡亦沒能為他招回她早已離去的魂魄。


    而今生,他終於能見到她為他披上嫁衣的模樣,他看著她換上他為她備好的華服美裳,麵頰粉紅,眼眸如星,即便看向他時有掙紮、有揣測,他心中亦是不在意,隻要她是鮮活地站在他麵前,為他的妻子。


    沈月溪本想說這於禮不合,可是如今她的阿耶都已不忠於大齊,這些禮數似乎也就無關緊要了。


    她見著裴衍洲滿意地點點頭,往外走去,再看向他露在外麵的手腕時,忍不住叫道:“裴郎君等等!”


    他不喜她喚自己“裴郎君”,冷冷回頭,便見到那與自己生疏了的小娘子垂著眼眸,帶著對她自己懊惱的模樣,說道:“你的衣裳都短了,趁成衣人在,多做幾身,將以前這些短了的都換了。”


    裴衍洲的眉眼有了些許鬆動,走到了沈月溪的麵前,他盯著她看了許久,盯得她生出了幾分不自在,才漫不經心地說道:“我聽聞男子成親之後,衣衫都是他家娘子做的。”


    “?”沈月溪遲鈍了一下,過了好一會兒才明白他的意思,她一下子漲紅了臉,不知道是羞的,還是氣的,隻幹巴巴地說道:“我的繡工一般,做不了衣衫,裴郎君若是想要會做衣衫的娘子,還是另尋他人……”


    裴衍洲眉間又冷下來,硬聲說道:“不會做就不做,不必說這樣的話。”


    沈月溪怔怔地凝望著裴衍洲離去的身影,麵上是掩不住的憂愁。


    “喜枝,去把我放在那的那塊竹月色布料拿過來吧。”她呆滯了許久,無奈地笑了笑。


    如今她阿耶的命都握在他的手上,哪有什麽可以推三阻四的。她不會做衣,繡個荷包倒是會的。


    六月二十,雙月雙日,大吉大利。


    沈月溪從來眠好,尤其是她按著《九九養息大法》休養生息,鮮少失眠,便是知道自己要嫁裴衍洲的這些日子也是睡得極好。


    這一日,卻是一大早便被叫了起來,看著那些她不熟悉的人進進出出,為她挽發,為她敷麵,本就顏色好的娘子畫上豔美的新婦妝容,換上華美的禮衣,便是喜枝這樣日日對著沈月溪的人都看呆了。


    芙蓉不及美人妝,含羞帶嬌的美人蓮步輕移,流蘇搖擺,站在驕陽之下,那一水的盈眸是三月的西子湖,隻稍稍一眼便叫人溺在其中。


    “娘子當真是我見過最美的新娘。”喜娘討巧地說著話。


    沈月溪矜持一笑,便聽到了一聲男子喚出的“阿月”,她回眸便望到站在院中的郎君——


    一身紅衣的裴衍洲全然不同平日的孤冷,他的長相本就濃烈,那雙淺色的眸在紅衣加持下極為耀眼,沈月溪隻這回眸一眼,所想到的便是“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器宇軒昂的郎君走上前來,二話不說便將沈月溪給抱了起來。


    被華服所累的娘子驚呼了一聲,一雙玉臂不得不環在裴衍洲的脖子上,她見這四周皆是人,隻得忍著小聲道:“你快放我下來。”


    裴衍洲被小娘子這般環著,眼中也染上了悅色,隻當沒聽到她說話,將她抱出了大門,帶著她便躍上了高頭大馬。


    沒有花轎,他隻將她擁在懷裏共乘一騎。


    裴衍洲將沈月溪困在懷裏,坐騎飛快,他帶她從沈府到了興國寺,又從興國寺繞到了城西,每一處點點滴滴是他銘刻在心,從今而後,她之所見,他之所往,他將再次以江山為聘,許她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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