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墟耳聽眾人或罵和尚蠢笨,有錢不賺,或罵和尚歹毒心腸,見死不救,心下不以為然,隻覺得和尚如此行事,必是自有緣由。


    柳湘亭萬萬沒想到自己豪斥重金誠意聘請,對方竟不為所動,眼看幼子無幸,強壓腹內熾火,咬牙道:“大師還是再想想,今日大師若能救下犬子,落霞山莊闔莊上下都將感恩戴德,永世不忘!”


    “你落霞山莊怎麽樣,幹和尚鳥事?”三昧和尚哼道,“再說了,和尚隻知道落霞山莊姓楚,你一個姓柳的,也好意思腆著臉來代表闔莊上下,真不害臊。”


    他這話說的好不客氣,無異於當眾揭柳湘亭的短,柳湘亭再好的涵養,此時也恚怒難當,刷一聲抽出身旁隨侍的腰間大刀,一刀劈了三昧和尚的酒桌。


    隻聽丁零當啷碗碟亂響,再看時,大刀就已架在三昧和尚的脖子上。


    眾人皆倒吸一口涼氣,隻和尚仍端坐不動,大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氣概。


    “賊和尚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逼人太甚!”柳湘亭怒氣勃發,眉毛倒豎,一招先禮後兵用得駕輕就熟。


    哪知和尚油鹽不進,反拿脖子往刀刃上湊:“和尚早就活得不耐煩啦,你要殺便殺,不用提前跟和尚打招呼!”


    柳湘亭活到今日從沒見過這樣漠視己命之人,又覷見三昧眼中得意神色,知他是拿捏住自己不敢拿寶兒性命冒險的弱點,正自束手無策惱恨不已,轉眼又見賊和尚偷偷將身邊嚇壞了的美姬往外推,當下計上心頭,冷笑一聲,反手一刀橫劈。


    隻聽“噗呲”一聲,血濺三尺,又聽“骨碌碌”連響,那名美姬瞪大無辜美目,直到頭顱落地滾了好遠,也不知自己如何就突逢厄運。


    三昧和尚“啊”地大叫一聲,抱了那副無頭身子,起身怒罵:“你這鳥廝怎的無故殺人!”


    柳湘亭不作理會,力貫手心,又是一刀遞出,另一名女子腹部被捅,也登時暴斃。


    三者已去其二,最後一女撲通一聲跌倒在地,已兩股戰戰,駭得麵無人色。


    柳湘亭毫無憐香惜玉之心,淌血的大刀指向她,這才漠然開口:“賊和尚,還有一個,她的性命,你留是不留?”


    這下變故陡生,血流一地,圍觀眾人盡皆膽寒心驚,膽小怕事的早已吱哇亂叫著逃了出去,剩下那些迫於落霞山莊如日中天的威勢也不敢貿然出言指責,堂下一時鴉雀無聲。


    沈墟握緊了手中劍柄,凝視柳湘亭,隻待他一有動作,就拔劍製止。


    三昧和尚緩緩放下懷中女屍,將其與地上另一名女子的屍身並肩放置,慘然笑道:“人人皆說我三昧和尚是魔教惡僧,濫殺無辜壞事做盡,今日看來,和尚的惡比之你姓柳的,卻是小巫見大巫,不足為提。你這等人才,若棄暗投明,來爭做我教教友,必能將我天池聖教的威名遠播四方,婦孺皆知。可惜,可惜。”


    柳湘亭為救愛子,縱知此舉有損聲名,也已顧不得那許多,目露凶光,粗聲道:“在下所作所為實乃被逼無奈,一切因果皆係和尚你身上,你隻消點一個頭,二女原也不必死,眼下最後此女的生死也盡係你手,亡羊補牢猶未晚矣,和尚怎麽說,要不要她活?”


    他這麽說,仿佛殺人的不是他,而是三昧。


    三昧看了那刀下女子一眼,女子淚盈於睫期期艾艾,唯盼三昧能救她一命。


    三昧念一聲阿彌陀佛,緩緩道:“生死有命,人生無常,因緣離合,皆有命數。女施主,不是和尚不救你,那小孩中的毒隔了這麽遠和尚也能聞出來,是鴆羽牽機引,天下能下此毒者唯有一人,和尚發過重誓,平生但凡她想殺的人,和尚皆不救。女施主莫怕,你若死了,和尚教落霞山莊上下人等全都下去陪你就是。”


    竟是不救!


    “哈哈哈,賊禿驢好大的口氣!眼下你自身難保,還敢口出狂言!難道我落霞山莊怕你不成?”柳湘亭麵色猙獰,舉刀便欲從女子頭頂砍落。


    沈墟在人群中一早就在留心他的舉動,當下撥劍出鞘,欲飛身救人,然而未及成行,有人先聲奪人,搶在前頭。


    “是哪個無恥混蛋,敢在我淩霄宗頭上動土?怕是都他娘的活膩了!”


    第21章


    隻聽玎玎鐺鐺一陣環佩亂響,說話人身未至,招先行,一道緋色綢帶凝了內勁破空而來,遊蛇般卷上柳湘亭的刀,聚力一拉。


    嗆啷,大刀脫手墜地。


    這下出其不意,柳湘亭一驚之下扭頭去看,隻見一名貌美絕倫的女子於半空拂袖而至,嫋娜綽約,勝似天仙。


    天仙粉麵含威,對他瞋目而視。


    柳湘亭不禁怔住,心想普天之下竟有如此傾城絕色,仰慕之意頓生,斂衽施禮:“在下柳湘亭,敢問姑娘芳名?”


    沈墟認得此女,方才曾見她於高台上一舞動四方,似乎是這藏秀樓的花魁姑娘。


    堂下為數不多還在逗留的看客們也都識得她,沈墟就又聽到原先那兩名錦衣公子議論起來,先是一人噗嗤樂了一聲。


    另一人不解:“你笑什麽?”


    “我笑姓柳的今日出行不利,家裏供著位母老虎,出門又撞上位母老虎,當真是與虎有緣!”


    “好啊你,竟敢說花姑娘是母老虎,當真是他娘的活膩了!”


    另一人模仿花意濃先前叫罵的語氣,學得惟妙惟肖,兩人又都嘻嘻哈哈笑彎了腰。


    花意濃耳聽得此間聒噪,杏眼一轉瞟將過來,目光如電,沈墟身邊登時沒了聲息。


    沈墟抬眼,對上花意濃探究的目光,他靈台明淨,少有物羈,是以目光澄澈,渾不似俗世中人。花意濃不免多看了他兩眼,還著意瞧了瞧他按在劍上的手,滿意地點了點頭,而後轉回眼睛,目光又落在那兩名慘死的藏秀樓姊妹身上,雙眉微蹙,麵上閃過痛色。


    “我不想知道你姓甚名誰,也不必告訴你我姓甚名誰,我隻問你,是不是你打殺了我這兩位好姐姐?”


    花意濃說話悠揚婉轉,如黃鶯出穀,蝕骨銷魂,如不是在興師問罪,柳湘亭倒想聽她說上個三天三夜。


    但此時處境尷尬,柳湘亭不想得罪美人結下梁子,隻好將前因後果和尚如何逼他出手他又如何無可奈何才出此下策等等苦衷情由都說與她聽,說完,見花意濃一言不發,隻冷冷凝視他,心頭一突,又補充說落霞山莊改日定當上門賠禮,花重金給那兩名女子贖身裝殮。


    言下之意,人我買下了,生死就輪到我說了算,你快莫管了。


    三昧和尚在旁聽得冷笑連連。


    花意濃瞪他一眼,又轉回來凝視柳湘亭。


    柳湘亭被她瞧得心頭打鼓,不知這天仙還有哪裏不滿意,也梗著脖子望回去,兩人相對而視。


    須臾,花意濃轉出一個俏生生的笑來,嫵媚昳麗,不可逼視:“咦?你還杵在這裏等什麽?”


    柳湘亭不明其意:“我等什麽?”


    花意濃道:“自古以來,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你還不自刎謝罪,是要本姑娘親自動手麽?”


    此話一出,那些與柳湘亭同來的扈從們就不甘示弱地維護起主子來。


    “不就是兩個低賤的娼妓嗎?有什麽了不得的了?”


    “小娘們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睜開眼看看我們爺是誰!”


    “婦道人家快別耽誤正經事了,退下吧!”


    花意濃對他們的叫囂置若罔聞,雙袖一抖,兩把銀光閃閃的軟劍便即抖出,她執雙劍在手,柔聲道:“花娘我平生最恨糟踐女人的臭男人,你既然貪生怕死不肯自了,我也隻好勉為其難代勞了。”


    柳湘亭見她一名弱質女流,並不把她的威脅放在眼裏,但聽她咄咄相逼,也冷下臉子:“這是我與那賊和尚兩人間的恩怨,與旁人無關,我也不願與婦人一般見識,你快些走吧!”


    他話未說完,花意濃的軟劍已遞到咽喉,再近寸許,他立時斃命。


    柳湘亭駭了一跳,才知此女方才說話全非作假,她當真想要他以死謝罪!這下不可不重視,他矮身躲過劍尖,腳尖一挑挑起地上大刀,二人你來我往,兵刃交擊聲不絕於耳,這就打了起來。


    花意濃身穿七色霓裳羽衣,旋轉起來本就炫人耳目,再加上雙手使劍,劍法妖嬈繁複,變化迅疾,將自身破綻掩得極其嚴密。輝煌劍光已如此眩目,隻待敵方稍有疏忽,她又以袖中綢緞乍然出襲,那綢緞也算一門厲害的軟兵器,至柔至輕,上下翻飛,無孔不入,若不甚給它點中穴道,勝負立分。


    柳湘亭自入贅後,因根柢不足,隻將馳名武林的落霞刀法學了個花架子,平時恃強淩弱綽綽有餘,真與練家子打起來難免吃力,邊打邊暗自叫苦。


    他一沒想到花意濃當真與自己動手,二沒想到對方一介女流劍術竟如此精妙,這兩個沒想到已讓他失了先機,打不多時就節節敗退,到後來不得不滿堂遊走,狼狽四躥。


    花意濃在背後追得甚急,突然嬌喝一聲:“下來吧!”


    緋色綢緞從下疾射而出,絞上了柳湘亭的小腿。


    柳湘亭被綢緞死死纏住,掙脫不開,身形一晃,撲通一聲摔在地上,未及翻身坐起,隻聽腦後風聲強勁,花意濃雙劍劍柄上的紅穗子已然蕩到眼前!


    這下凶多吉少,一條命恐怕要交代在這裏!


    柳湘亭心下慘然,隻待閉眼等死,餘光卻瞥見門口一道淩厲身影急急掠來,大喜,高喊出聲:“娘子!”


    他這臨死前殺豬般的一嗓子倒把花意濃嚇了一跳,還以為他發了什麽狠招,勢到中途回身疾退,再去看時,柳湘亭仍躺在地上,身前卻已站定了一名素衣婦人。


    婦人單手提大刀,不施粉黛,濃眉朗目,一身勁裝,英姿颯爽。


    花意濃見之甚感親切,心想這位姐姐倒與世間尋常女子不同,必是位高風峻節的人物。


    方才聽這衣冠禽獸張嘴閉嘴什麽落霞山莊,哎呦,此女難不成是……


    當下盈盈行禮:“小妹花意濃,久慕驚寒姐姐芳名,當真是相見恨晚!”


    堂上形勢千變萬化,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沈墟又聽那兩名錦衣公子嘰嘰喳喳起來。


    “哎,你知道比遇到一隻母老虎更倒黴的事是什麽嗎?”


    “不知。”


    “笨!自然是一下子遇到了兩隻母老虎!嘿嘿,今日可有好戲瞧咯!”


    那相護柳湘亭的婦人自然就是他內人,落霞山莊莊主楚驚寒,此女非但個性渾似男人,連名字也毫無女氣。江湖中人也沒人把她當成個女的來看,當麵叫楚莊主,背後叫母老虎,向來切換自如。


    楚驚寒自不比丈夫草包,相對還了一禮:“這位想必就是淩霄宗高徒,驚鴻雙劍花姑娘了,幸會。”


    “姐姐客氣。”花意濃蛾眉一軒,指著柳湘亭道,“小妹剛剛聽這男人喚姐姐娘子,怎麽,他竟是姐姐夫君?”


    楚驚寒麵有愧色:“正是拙夫。”


    花意濃“啊”了一聲,半晌沒說話,隨後雙劍複又提起,對楚驚寒道:“姐姐聽小妹一句勸,良禽擇木而棲,好女擇夫而嫁。這等渣滓庸才,實非姐姐良配,不如趁早休了吧!你若不忍心,妹妹替你一劍結果了他,你也好另覓良緣!”


    她這話說出口真乃驚世之語,莫說世人寧毀十座廟不拆一樁婚,自古以來勸和不勸分,就是她這女休男的言論也是聞所未聞。


    沈墟不禁莞爾,隻覺這位花姑娘心直口快,倒與霓師姐有得一拚。想起殷霓,他眉間又籠上陰翳。


    花意濃說著,便真又挺劍來刺。


    “且慢!”楚驚寒提刀,隻輕輕一撥,就將她雙劍蕩了開,斂色道,“花姑娘,事有輕重緩急,拙夫有什麽事得罪了姑娘,稍後再議也不遲,眼下我兒命在旦夕,決計不能再拖了!”


    花意濃雙劍被蕩開,退後兩步,心頭微震。


    楚驚寒這一招看似輕描淡寫,刀劍交接處傳來的內力卻綿延不絕,直震她得虎口劇痛手臂酸麻,軟劍差點脫手,當下明白這是個下馬威。隻從這一擊,自己武功顯然不及對方,硬拚也是自取其辱,隻好暫時咽下一口氣,惡狠狠瞪了柳湘亭一眼。


    柳湘亭有自家娘子撐腰,登時底氣十足,對她的瞪視不做理會,爬起來附在楚驚寒耳邊一通嘀咕,此後就一直半步不離左右。


    旁人見他一副唯娘子馬首是瞻的樣子也多有鄙夷之色,他昂首闊步,隻作沒瞧見。


    楚驚寒遙遙望一眼寶兒軟榻,也沒上前探視,舉步就朝三昧和尚走去。


    三昧也知落霞刀的厲害,但他平生見過的大風大浪比旁人吃的鹽還多,也不懼她,粗聲道:“和尚就是不醫,你待怎的?”


    楚驚寒拄刀而立,問:“為何不醫?”


    三昧道:“和尚發了毒誓,不救鴆羽牽機引所傷之人!”


    楚驚寒問:“你向誰發的誓?”


    三昧道:“和尚不能說。”


    “你不說我也知道。”楚驚寒微微一笑,“眼下嵐姑人已在落霞山莊。”


    三昧雙目一凜,仔細觀察楚驚寒臉色,將信將疑:“楚莊主還是莫要誆和尚!”


    “我誆你幹什麽?”楚驚寒道,“原本我們既找到了令妹,也不用來勞煩大師,隻是令妹脾氣古怪,說什麽身上從來隻帶毒藥不帶解藥,因此我們才不得已前來叨擾。”


    她這麽一說,三昧就信了七八分,隻因嵐姑確實從來隻懂得下毒不懂解毒,且她執意毒殺之人都是該死之人,所以身上從不帶解藥,以免給了對方死裏逃生的機會。嵐姑這個小秘密江湖上知道的人不多,可見她確實落在了楚驚寒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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