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墟並不理他勸告,隻盯著沅芷:“冤有頭債有主,沅姑娘,莫要再造殺孽。”


    沅芷此時神誌已清,她瞧著沈墟,終於認出了他,蹙眉道:“原來是你。”


    沈墟道:“是我。”


    沅芷又定定瞧了他許久,忽而一反常態,手輕輕一抬,兩道綢緞鬆了赫連春行,飛入袖中,慢聲道:“你是他的人,我不跟你打。”


    他的人?沈墟麵露困惑,誰的人?


    正待詳問,門外忽然響起一道蘊藉儒雅的嗓音:“哈哈哈,少城主大喜之日,裘某來遲,見諒見諒。”


    眾人麵色皆苦,心說這大喜之日已接連死了好幾個人,連新郎官也斷了氣,你這才姍姍來遲,架子委實太大。


    赫連春行因沈墟撿回一條命,朝他投去感激的眼神,掙紮著起身,勉強維持著主人家身份,淡淡道:“裘宮主,今日喜宴已畢,您請回吧。”


    來人四十來歲,一襲靛藍長袍,高冠博帶,白中帶青的麵上略帶病容,他領著四人打門口進來,沈墟認出其中一人正是那日鎖雲台上相逼迫的什麽兵器堂堂主蕭觀。


    此時廳中一片狼藉,來人怪道:“這是怎的回事?”


    赫連春行恨恨地剜了一眼身處敵營卻旁若無人的沅芷,沒好氣地道:“這妖女打殺了我兒,紅事變白,宮主改日再來吊喪吧。”


    “此女殺了少城主?”那男子微微吃驚,看向沅芷,仰頭沉默少時,雙手交叉,又攤開,凜然道,“既如此,殺人償命,我便幫城主殺了她,也不教少城主枉死,可好?”


    赫連春行自是稱好:“宮主若幫赫連家除此對頭,從此赫連春行聽憑驅策,全無怨尤!”


    “哎,城主言重。”男子擺手道,“琅琊城富可敵國,權勢煊赫,是在下高攀,哪來驅策一說?”


    沅芷暗自提防著,斜眼與他對上視線,問:“你是大同學宮宮主裘潮生?”


    “正是在下。”裘潮生朝她緩緩施禮,一舉一動頗有儒士風範,溫和笑道,“看來今日姑娘須得把命留在這裏了。”


    “哼。”沅芷厲聲道,“端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兩人話畢,同時猱身搶上,轉眼間就已鬥了十招,招招猛攻,全不采守勢,上天下地,瓦礫橫飛,聲勢懾人。


    “摘星手裘潮生,果真名不虛傳。”沈墟忽聽身旁玉盡歡感慨出聲,轉頭去看,隻見玉盡歡一改往日備懶閑散的狀態,觀戰觀得異常專注,長眸微眯,眼珠發亮,就像隻總算找到了有趣獵物的花豹。


    “他與沅姑娘,誰會贏?”沈墟問。


    “不出三十招,沅芷敗。”玉盡歡道。


    沈墟於是默默在心裏數著,果然,待鬥到第二十九招時,裘潮生使出絕妙輕功,飛身閃過兩道縱橫來去的綢緞,於空中變掌為爪,一爪抓住了沅芷肩頭。


    沅芷渾身一震,麵現痛色,貝齒緊咬下唇,一掌朝其胸前拍出。


    裘潮生縮手與其對掌,啪的一聲,雙掌相交,裘潮生飄然後退,麵不改色。


    沅芷嘴角卻緩緩淌下血來。


    裘潮生稍正衣冠,朗聲道:“姑娘已中在下摘星手,心脈盡斷,此去時日無多,快快去安排身後事吧。”


    沅芷麵若金紙,垂首捂著心口,忽而喉嚨裏悶聲發笑:“好,好,沅芷技不如人,死便死了,死不足惜,隻是裘潮生,我死前卻看出了你這摘星手絕技的破綻,哈哈,哈哈!獨步武林的摘星手,原來也不過如此!”


    裘潮生麵色陡變,長眉一挑:“什麽破綻?”


    沅芷卻是不答,隻含笑覷著他。


    裘潮生被她瞧得後背直冒冷汗,正欲一不做二不休,出掌將其當場擊斃,倏然一陣“嗖嗖”響動,有暗器破空襲來。


    他揮袖擋落,卻是幾片瓷盤碎片,等再去看時,沅芷已展開綢緞卷了沈墟,飛身從屋頂大洞躍出,潰逃而去。


    第37章


    沅芷出了赫連府,就一路往北,逃到一片人跡罕至的山間密林,放下沈墟,徒步緩行。


    沈墟不知她逃命為何捎上自己,當時並未掙脫,此時也就不動聲色地跟著,兩人一前一後走了約半個時辰,前方沅芷忽然委頓在地。


    沈墟搶上前,將人扶起,坐靠大樹,屈指搭脈——隻覺脈象沉鬱,凝滯淤澀,裘潮生那一掌著實震碎其心脈,回天乏術。


    “你挾我來,是有什麽話要與我說麽?”沈墟放下她手腕,對麵而坐。


    沅芷麵上血色盡褪,虛弱得連眼睛也睜不開,她唇瓣輕啟,斷斷續續道:“我所剩時間無幾……淩霄宗……濃兒……你……”


    愈說到後來,聲音愈小,沈墟實在聽不清,便傾身去聽:“你說什麽?”


    倏地,沅芷杏眼猛睜,沈墟心中一凜,剛想躲閃,腰間穴道已被點中,一動也不能動。


    “前輩這是何意?”沈墟蹙眉。


    沅芷隻是點了個穴道似乎就花費了許多氣力,歪在樹幹上兀自喘息,半晌才道:“少俠,沅芷有一事相求。”


    沈墟隻覺他們魔教中人要求人幫忙從來不肯好好說話,冷道:“你有事相求為何先點我穴道?”


    “隻怕少俠不允。”沅芷道。


    沈墟怪道:“我若不允,你點我穴道又有何用?”


    沅芷苦笑:“你若不允,那我就隻能強行傳功給你,點你穴道也隻不過是想讓你乖乖受著不要跑。”


    沈墟抓住重點:“傳功?什麽功?”


    沅芷微微一笑,斜眼睨過來:“你難道就不好奇麽?我今年未滿廿八周歲,一身內功卻比那幫練了一輩子的糟老頭子還要深厚。”


    沈墟想了想,如實道:“前輩年紀輕輕身懷如此異功確實世所罕見,不過若您天資卓絕,也不是絕無可能。”


    “我是天資尚可,卻也未到卓絕的程度,要說卓絕,還是你們那位鳳尊主超古冠今。”沅芷捂嘴咳嗽一聲,指縫間溢出鮮血,她不以為意,將手攏入袖中,繼續道,“我這身內功,其實全拜我淩霄宗曆任宗主代代相傳所得,你若行走江湖,也必聽說過淩霄宗的太霄神功。”


    沈墟心說我初入江湖,還真沒來得及聽說。


    沅芷不怎麽過問江湖事,也不知沈墟具體來曆,隻知他武功尚可,又是鳳隱身邊人,見他在赫連春行危難時挺身而出,品性比那些所謂的正道人士強了不知多少倍,於是臨危之際便選中了他。


    “太霄神功,無與爭鋒,多少武林人士垂涎三尺求之不得,它集淩霄宗曆代宗主畢生之力,至陰至柔,威力猛強,一朝得之,聲震江湖。”沅芷平靜地說著,說一段便停下來喘口氣,“然世間功法,難有盡善盡美者。想那江湖人傳得神乎其技的摘星手,今日我受了一掌,方始知曉,摘星手先傷己,後傷人,綿綿內傷無窮盡也,到時候積重難返,那裘潮生又比我好得到哪裏去?少俠,今日我既打算傳功給你,自要將此功弊端跟你分說明白,免得你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到時候毫無應對之策,枉送性命。”


    沈墟心中咯噔一聲,生出不好的預感來。


    隻聽沅芷仰天長歎,慘然道:“太霄神功因由旁人灌輸直接獲得,不經日積月累的苦練融合,太過霸道,常人之軀往往不能承受,所以我宗曆任宗主雖都身負絕世神功,卻皆命不久長,活到四十歲上下已算長壽,且大多患有瘋病,重者精神失常,六親不認,輕者偏激執拗,一生鬱鬱寡歡。”


    她看了沈墟一眼,眼中似有愧疚:“你也看出來了,我亦不能幸免。其實若非早年因緣際會得尊主渡功相助,我體內的狂暴內息早已壓製不住,衝昏了神智。今日你得了神功,萬萬要謹記,平日裏除了勤加煉化將其收歸己有,還須盡量做到心如止水靜若安瀾,不可妄動嗔癡雜念,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沈墟聽她警示之言,不由得想起那日在藏秀樓後院初遇,當時她正犯瘋病錯把他認成赫連錦,差點就要了他的命。


    想到此處,打了個激靈,心生抗拒。


    “我非淩霄宗弟子,此神功傳我,似乎不合規矩,還望三思。”沈墟邊與她周旋,邊暗運內力去衝穴道,但以他此時的內力,去衝太霄神功,不免有蚍蜉撼樹之感。


    “這不打緊,你隻要受了神功,又有我的親傳信物,再入我淩霄宗,淩霄宗弟子自然拱你做宗主,唯命是從。”沅芷從大拇指上褪下宗主青銅戒,戴到沈墟食指上,又掏出袖中兩道天蠶絲綢緞,疊好後端端正正放置於沈墟腿上。


    沈墟頭皮發麻,急了:“沅姑娘,你快莫開沈某玩笑,你淩霄宗滿門皆為女弟子,我,我一個男人……”


    “淩霄宗往前也有男弟子,也就這十幾年來,因教坊妓院的生意擴張,才漸漸陰盛陽衰,這本就是固步自封之舉,此次如能借你破了這男女桎梏也算是妙手一著。”沅芷卸下宗主重任,身子一下子便覺得輕了,扯出一個蒼白的笑來,“其實我本意傳位於濃兒……”


    “你是說花意濃花姐姐嗎?”沈墟立馬接道,“花姐姐也來了琅琊城,你若傳位,也該傳給她才是,怎能如此輕易草率地傳給我一個外人?”


    沅芷輕輕搖頭:“濃兒武功修為還不夠,此時傳功給她,等同於害了她。眼下你與我淩霄宗有緣,以後你若實在不想當這宗主,濃兒又學有所成,你再傳功傳位給她不遲。”


    沈墟:“……”


    說到底還是選個外人好下手麽……


    “再說我沅芷除了給自己選男人的時候眼盲心瞎,其餘時候眼光還是不錯的。”沅芷投來讚許的目光,“少俠品行端方,為濟他人之厄不顧自身安危,想必也不會辜負我一個弱女子的臨終所托。”


    沈墟還欲分辨:“沅姑娘,沅宗主……”


    沅芷不聽,手一揚,又點了他的啞穴。


    沈墟麵色複雜,實不知事情怎會突然發展到如此地步,鬢角淌下汗來。


    “少俠,我支撐不了太久了,你快凝氣於丹田,這便開始了!”


    提醒完一句,她就一掌拍在沈墟肩頭,拍得沈墟原地急轉過身,緊跟著他就覺背上“神道”“靈台”“至陽”三穴同時湧入一股綿密如針的駭人氣流。


    過不多時,那股氣流逐漸壯大,在體內橫衝直撞,狂掃肆虐,與原先體內至純至陽的“生息決”兩兩相抗,直攪得五髒六腑幾乎碎裂,全身真氣暴走,血液沸騰,痛不可當。


    “咦?”此時沅芷也探到他體內另有一股渾厚內勁在拚命反製,到後來竟隱隱與太霄神功成分庭抗禮之勢,不禁大為疑惑,但此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她拚了最後一點氣力隻為能將世代相傳的神功延續下去,不能臨門一腳功虧一簣,便咬碎了口中貝齒,又往掌中加了一份勁力,警告道,“少俠不可擅引內功與我對抗,否則爆體而亡!”


    沈墟若不是被點了啞穴,很想說一句,我並沒有運功抵抗!


    當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緊咬起牙關,死死護住心脈。


    此時日頭高懸,空山寂寂。


    眼前逐漸彌漫白霧,半晌,沈墟才知這白霧是他與沅芷周身散出的騰騰氣霧,神智也從清晰轉向昏沉,他時而感到麻癢難耐如萬蟻噬身,時而劇痛陣陣如割肉椎骨,時而火燒火燎如架在火上烤,時而又寒氣逼人如墜冰窟。


    也不知這非人的折磨究竟持續了多久,忽然,他穴道一鬆,力竭倒地。


    恍惚間,耳畔飄進歌聲,斷斷續續,纏綿悱惻,如隔著一層苦水聽不真切——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後來歌聲戛然而止。


    沈墟便知,簪花夫人已死。


    朦朧中,他心存一絲清明,知道此地不能久留,掙紮著想起身,雙手使勁卻隻抓了滿手枯葉,忽然,身子騰空,有人長臂一攬將他抱起。


    沈墟不知來者何人,隱約卻又有些知道,幾乎是出於本能,他雙手攀上那副肩膀,鼻尖嗅到熟悉的氣味,懸著的心就落到實處。


    “你來了。”他喃喃道。


    “嗯。”那人簡短地回應。


    他環緊了手臂,埋著頭:“我好難受。”


    鼻音濃重,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從小到大清冷孤僻,哪裏疼哪裏痛從不吭聲,吃了虧也隻一味悶在心裏,不傾訴,不顯露,不與人親近,所以就連他自己,也沒意識到他此時正在跟來人撒嬌。


    那人卻敏感地察覺到了,停了下來。


    沈墟的腰被勒得不舒服,懵懂仰起臉來,隻覺眼皮上驀地一重,什麽溫溫涼涼的東西壓了下來,伴著不穩的氣息噴灑在臉上。他眼睫輕顫,想睜眼看看,卻似乎被噩夢魘住,無論如何抬不起沉甸甸的眼皮。


    “你做什麽了?”沈墟蹙眉,不甘心地追問。


    那人答非所問,強硬的語氣裏帶著不容忽視的薄怒:“以後莫要再隨隨便便就跟人跑了。”


    沈墟:“……”


    沈墟閉目裝死。


    須臾,沈墟又聽他開口,這回倒是軟了聲氣:“天地太大,我找了你好久。”


    作者有話要說:以後大概還有你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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