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墟繼續沉默看他。


    “好吧。”玉盡歡聳肩,“花意濃許我在藏秀樓白吃一年……哎!墟墟等我!”


    沈墟頭也不回,飛身掠上甲板。


    罷了,就當他眼瞎。


    腳尖剛一落到實處。


    花意濃率眾弟子盈盈拜倒,齊齊一聲震天響的“恭迎宗主”,沈墟差點腳滑摔倒。


    “花姐姐請起,在下不敢當。”他連忙伸手去扶。


    花意濃不肯,從懷中掏出一枚青銅戒,並沅芷留下的兩道天蠶練,雙手托舉至頭頂,朗聲道:“請宗主收回掌門信物,接管淩霄宗。”


    “請宗主收回掌門信物,接管淩霄宗。”


    她身後的弟子跟著齊聲重複。


    聲洪如鍾,恐怕整個觀音塘都能聽見。


    沈墟被這陣仗震在原地,心想到底哪裏出了岔子,是他信中說得還不夠清楚麽?


    原來,那日沈墟與裘潮生相鬥,花意濃攜手西門凝煙等被困女子,一把火燒了槐樹林,趁亂逃出。花意濃雖為女子,但也是知恩圖報之人,當日一戰,裘潮生重傷,大同學宮傾巢出動,追捕沈墟,沈墟卻如一夜蒸發,不知所蹤。恩公生死未卜,她便也派出淩霄宗弟子,於琅琊城中暗中找尋,其間還多次與大同學宮的人發生齟齬,幾次鬥毆,互有勝負。


    沈墟這段時日深居簡出,偶爾上街一趟,就撞見雙方打架,這才獲知有人拿著畫像滿世界尋他,打聽後知是淩霄宗弟子,他記掛著手中持有的淩霄宗信物和沅芷所托,回去後便立即修書一封,報了平安,又詳細轉述了沅芷臨終托付的來龍去脈,婉拒了宗主之位,並將掌門信物封存於箱,托鏢局送還藏秀樓。


    本以為做得滴水不漏,此間事已了,沒想到花意濃收到信後特地尋來,仍執意要推他做宗主。


    沈墟很難辦。


    沈墟一日是劍閣弟子,終生是劍閣弟子,豈能執掌他人門派?


    “花姐姐,有事一同商量,你先起來。”沈墟俯身,虛托花意濃手肘時暗中使了幾分旁人不察的內力。


    花意濃原打算用“你若不應允我等就長跪不起”的手段稍作威脅,這下被強托而起,是不想起也得起,隻好退步,讓身道:“宗主平安無事,我等也放心了,湖上風大,請進裏議事。”


    沈墟被眾星捧月,讓進船艙。


    玉盡歡搖著折扇,溜溜達達地跟上,與花意濃投來的視線對上。


    花意濃朱唇欲張,玉盡歡輕輕睇她一眼,她隨即會意,閉上嘴巴。


    艙內裝飾一如從前,雕梁畫棟,極盡奢華。


    沈墟盛情難卻,被拱上首座,剛坐下,底下就又齊刷刷跪了一地:“宗主萬安!”


    沈墟騰得站起,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略顯局促。


    花意濃在旁小聲提醒:“宗主隻需說一聲起來就好。”


    沈墟硬著頭皮:“姐姐們快些請起。”


    他仍像從前那般喚這幫淩霄宗弟子作姐姐,底下有人與他相熟,忍不住笑了一聲。


    沈墟越發窘迫了,薄薄的臉皮由白轉紅。


    得了令,眾人起身。


    一位銀發老婦冷冷嗬斥:“宗主在上,何人嬉笑?”


    聞言,不小心笑出聲的那名女弟子臉色頓變,噗通一聲跪趴在地,渾身抖如篩糠:“屬下言行有失,屬下該死。”


    沈墟頭都大了,揮手道:“這位婆婆不必如此較真。”


    銀發老婦正色拱手:“宗主折煞老身!屬下區區一介宗門執事,宗主喚老身舜華就好。”


    執事?


    沈墟朝花意濃投去詢問中摻雜著求救的眼神。


    花意濃清咳一聲:“舜華婆婆,宗主原先非我門人,臨危受命,這些規矩都得花點時間來慢慢習慣,今日就先讓姐妹們自在些,莫要太過苛責。宗主想必還未用過晚飯,你先帶姐妹們去準備著,有事傳喚再進來。”


    花意濃在宗內顯然地位超群,舜華默然,依言帶眾弟子先行退下。


    人一走,花意濃解釋:“淩霄宗宗內有執事八人,分別以花名代稱,方才那位是其中的年歲最長者,舜華,執掌宗門獎罰懲戒,其餘還有七位執事,分別是將離、辛夷、白微、朝顏、拒霜、忘憂、木樨……”


    沈墟聽得有點暈,忙製止她繼續往下介紹:“花姐姐,我以為我在信中已說得明白,淩霄宗宗主一位,我不能擔。”


    “為何不能?”花意濃秀眉攏起:“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沅宗主仙逝前已將淩霄戒與天蠶綾托付與公子,公子也身負我派太霄神功,宗主之位,非您莫屬。”


    沈墟坦言:“實不相瞞,我乃劍閣弟子。”


    “劍閣?”花意濃輕嗤,“劍閣小小門派,全門上下弟子連夥夫加起來不足百人,行將就木,怎能與淩霄宗相提並論?公子不若早日棄暗投明,加入我淩霄宗。”


    沈墟:“……”


    沈墟心想:我劍閣有什麽“暗”?你淩霄宗又有什麽“明”了?”但這話自然是不能說的,門派之見,說了不過是徒增口角,惟有苦笑。


    沈墟又道:“我初出茅廬,年紀尚輕,在江湖上亦籍籍無名,實在難堪大任。”


    花意濃聽了,看他的眼神都不大對勁了:“沈公子難道不知?”


    沈墟茫然:“知道什麽?”


    “公子數月間連敗青雲觀衝淩真人,落霞山莊楚驚寒,又在琅琊城少城主的婚宴上出盡風頭,武藝勝過赫連春行與西門晝不知凡幾,其後得了簪花夫人的太霄神功,破了大同學宮的招魂陣,乃至重傷摘星手裘潮生,如今您就是江湖上橫空出世的頭號魔……”說到這,花意濃生硬地停頓一下,像是強行咽回了某些話,繼續道,“頭號大人物,街頭巷尾,滿城風雨,人人都在議論您,從身世到門派,添油加醋,傳得神乎其神,怎的您本人竟對此一無所知?”


    沈墟:“……”


    沈墟想靜靜。


    他自問在赫連家的婚宴上,以及在與裘潮生對陣時,他都把自己的身份隱藏得極好,很多時候他甚至是以女裝示人,怎麽這也能走漏風聲?


    “今日淩霄宗若有幸能得公子攘助,便是如虎添翼,錦上添花,我宗蓬勃振興之日指日可待,還請公子莫再推辭!”花意濃說著,又要拜倒。


    怎麽你們淩霄宗從前宗主到現弟子,都喜歡強人所難?


    沈墟眼疾手快,連忙阻住她拜倒的身子,最後嚐試動之以理:“今日你來了恰好,不日我就將貴派神功傳給你,你來當這個宗主,總比我合適多了……你,你哭什麽?”


    沈墟本在認真地與她商議,話沒說兩句,花意濃便梨花帶雨滾下兩行清淚。


    沈墟呆了,想不通:“你不願意?”


    花意濃搖頭。


    沈墟:“那你為何哭?”


    花意濃哽咽道:“哭我淩霄宗無人掌持,日漸衰頹,終有一日將飽受欺淩,門戶倒坍,從此銷聲匿跡,絕名於江湖。”


    沈墟:“……”


    姑娘你剛剛嘲劍閣的時候可不是這麽說的。


    “噗嗤——”


    此時身旁傳來某人看戲看得興起時不自覺發出的實時反饋。


    沈墟:“………”


    就很想用劍將玉盡歡抽一頓。


    玉盡歡笑著建議:“你倆一個強買強賣,一個寧死不從,掰扯到天亮也扯不出個結果,打又不能打,不如各退一步,想個折衷之法。”


    也是。


    沈墟沉默一陣,對花意濃道:“我乃劍閣弟子,終生不入其他門派,做不得你們宗主,這點斷無轉圜的餘地。但我向你保證,貴派有難,我必傾力相助,往後淩霄宗的事,就是我沈墟的事,如此可好?”


    花意濃遲疑:“但群龍不可一日無首……”


    玉盡歡插嘴:“淩霄宗豈止這一日無龍首?前宗主沅芷在時,不也撒手不管宗內事務任由你們自生自滅麽?此時不過是讓你們一切照舊,有何不可?”


    花意濃嘟囔:“這不正是因為前宗主不管事兒,淩霄宗才並入魔教的嗎?”


    說完,發覺一時嘴快說錯了話,背後登時出了一層白毛汗。


    她鬥膽用餘光覷了眼玉盡歡。


    玉盡歡笑眯眯的。


    她身上的血已涼透了。


    好死不死,沈墟抓住了這個話題,傾身過來,真誠發問:“你們想脫離魔教?”


    花意濃哪兒敢,顫巍巍道:“目前,目前倒是無此打算。”


    沈墟沉吟:“依附他人,總非長久之計,有朝一日你們若真想脫離魔教,自力更生,也無不可。別怕,魔教若不允,我去替你們討個說法。”


    玉盡歡倏地抬手,細細觀摩手上玉扳指。


    花意濃膽兒都快嚇沒了,連忙擺手:“沒沒沒沒有這個想法,背靠大樹好乘涼,現在就挺好,挺好。天池聖教,萬古長存。”


    害怕。


    怕得甚至喊了句口號。


    沈墟古怪地看她一眼,覺得她前言不搭後語,好生奇怪,轉念又想,她或許是擔心隔牆有耳,不小心開罪了魔教,於是很體貼地不再對此事發表看法。


    “至於太霄神功。”話題轉回來,沈墟頗感棘手,“神功得來全非本意,終有一日,我會將它還給貴派的下任宗主。此事急不得,一來我尚未完全轉化神功,二來……”


    “我明白。”花意濃黯然,“我派眼下並無能人能生受神功。”


    沈墟頷首:“所以花姐姐,貴派還需多加努力,培養人才。”


    花意濃長歎一聲:“恐怕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沈墟不解:“何出此言?”


    “正氣盟日前廣發英雄帖,邀武林各大門派齊聚郿塢嶺,共商大事。”花意濃肅容道,“我若猜得不錯,他們此番大動幹戈,定是要與魔教作對。”


    作者有話要說:沈墟:我出名了:)


    第54章 “別、碰、我。”


    沈墟不解:“我曾聽師父說,中原武林正道與北方天池聖教彼此相安無事已逾十年,何故又要撕破臉皮?”


    “自古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玉盡歡懶洋洋笑了一聲,“再說緣故,那可多了去了,光是淩霄宗底下開的樂坊妓院,生意紅火,勢力盤結,就夠叫人眼紅的了,更別提鹽鐵販賣,當鋪錢莊,染料、香料、絲綢、茶葉、陶瓷等涉及到方方麵麵利益的營生了。”


    “天池聖教這些年一直穩中求進,逐步擴張勢力,意圖稱霸武林,逐鹿中原。”花意濃哼道,“你若是正氣盟那幫老頭子,眼看自家的生意被搶了,本屬於自己的銀兩落進了別人的荷包,能坐視不管嗎?”


    沈墟默然,劍閣一向遠離江湖紛爭,他亦不懂這其中的彎彎繞繞,隻是有一點,他不明白。


    “難道就隻因為生意上的糾紛,就要喊打喊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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