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冥帶他走的是下坡路,往下,往下,再往下,一直下到僅容一人通過的土質隧道,隧道盡頭傳來潺潺水聲,走過去一看,是條波光粼粼的地下暗河。


    到這步,蒼冥的任務就算接近尾聲,他最後自懷中掏出一根黃金鳳唳,將它物歸原主:“尊主說,送出去的東西再收回來是為失禮,所以還請少俠收下,哪怕不用,也算留個念想。”


    沈墟不想留什麽念想。


    這一步步走來,他已明白,鳳隱早就算到他要離開,也早就安排好了臨別贈言,一樁樁一件件,可說是交代仔細,事無遺漏,唯獨就是不肯親自現身。


    竟連說聲再見也欠奉麽?


    沈墟攥緊拳頭,又鬆開。


    蒼冥將掌心攤在沈墟眼皮子底下,鳳唳在幽暗的光線下流轉金芒,看蒼冥的架勢,大有沈墟不收下他就能這樣攤著掌心杵在原地直到地老天荒的意思。


    沈墟此時隻想快點離開,耐心耗盡,一把抓起鳳唳塞入懷中,冰冷的金屬隔著一層裏衣挨上來,激得他打了個冷戰。


    蒼冥明顯舒了一口氣,指著河流道:“這條暗河通往天池山下的鷹眼湖,沈少俠隻需沿河泅水,不消一柱香的時辰,便能出去。”


    沈墟頷首,想也不想,跳入河中,河水甚淺,隻到胸口,沈墟涉水往前。


    蒼冥在背後喊:“對了,尊主還有一句話,望少俠謹記。”


    沈墟扭頭:“何事?”


    蒼冥:“九月廿五,是為良日。”


    沈墟:“什麽意思?”


    蒼冥搖頭:“在下隻是傳達,不知其意。但九月廿五,曆來是我教承光節。”


    第71章


    黃昏。大悲寺。


    大悲寺在白雲深處,白雲已被殘陽染紅。


    沈墟慢慢扒完最後一口齋飯,戴上鬥笠,走出廂房,步入禪院。


    他靜靜地立著,雙手拄著那把漆黑的劍。


    寬簷鬥笠遮去了他大半張臉,沒人能看清他的相貌與神情。


    但所有人都不會認錯,他就是沈墟。


    一陣風輕輕吹過,他身上的青衫袍袖隨風而動,這件衣裳已洗得泛白,袖口衣擺起了毛邊,但它很幹淨,幹淨得不像話。一個正在經曆江湖追殺的人,一個整日在血泊泥地裏打滾的人,不該有這麽幹淨的衣服。他就是不死,也該是傷痕累累,狼狽不堪的。


    但他沒有。


    夏已逝,秋已至。


    他還是那麽體麵。


    蒼鬆間的昏鴉驚起,取而代之的,是幾道黑色的人影。


    剛開始的時候,沈墟還會問,來者何人。


    如今,他已不想問,也不想聽,因為這些陌生的名字到最後都會變成冰冷的屍體。


    日複一日的追殺,反殺,長夜奔襲,死裏逃生,會使最有活力的人變得疲憊,也會使最慈悲的人變得麻木。


    沈墟的劍已越來越快,也越來越無情,他已不再畏懼殺人,他已數不清殺了多少人。


    他名震江湖。


    他的劍令人聞風喪膽。


    蜂擁而來取他性命的人越來越少,身手也越來越好,他們盡量避免單槍匹馬,轉而謀求合作共贏。


    在一次次的交鋒中,沈墟已能通過他們出手的招式辨認出他們所屬的門派,海沙,點蒼,崆峒,峨眉……


    劍光如驚虹電掣,追擊而來。


    沈墟腳尖沾地,飛速後退,劍出鞘,寒芒閃過,“錚”一聲交擊,那人就倒在了地上,那人的劍也飛插在地上。


    接著,剩下幾人互使眼色,貼向牆根,低矮的院牆上忽地冒出十來條蒙麵大漢,每個人手裏挽著張強弓,弦拉滿,箭在弦上。


    弓弦一響,亂箭飛蝗般射出。


    沈墟就地一滾,拉上地上的屍體覆在背上,屍體頓時被射成了刺蝟,一輪射完,這排弓箭手蹲下,又是一排弓箭手換上,弦同樣也已拉滿。


    等他們瞄準禪院中央,那道青色身影卻已憑空消失了。


    “在上麵!”有人大喊。


    弓箭箭頭齊刷刷上揚,隻聽“嘣、嘣、嘣”一陣脆生亂響,一連排強弓的弓弦,竟同時被一道白光劃斷!又聽“吱嘎吱嘎”一陣斷折聲,另一排強弓的弓身直接被攔腰砍斷劈成兩截!


    極尖銳的風聲從每一條七尺大漢的後頸劃過,近在咫尺,稍有偏差人頭落地。每個人的麵色都變了,冷汗淋漓,心中都浮現出一個可怕的猜想,他們麵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飄忽的鬼魅,是提命的陰差,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劍魔!


    溪水潺潺,血絲散開。


    沈墟清理著上臂被流矢箭鏃擦出的傷口,傷口很淺,但泛黑。


    箭上有毒。


    沈墟輕輕蹙眉,並不如何擔憂,也不害怕,如果老天真讓他命喪於此,他也絕無怨尤。他隻是麵無表情地撕下袍邊,勒緊上臂,再連點幾處穴道,阻止毒素繼續蔓延。


    象征性做完這些,他起身,往前走了兩步,一陣強烈的眩暈襲來,身體不受控製,他失去意識,栽向地麵。


    他終於可以休息了。


    但他很快就醒來,並發現自己已不在溪邊,而是身處一間破敗不堪的農舍,紙糊的窗外在下雨,外間下大雨,裏間下小雨,身上的舊被子潮氣逼人,冰冷似鐵。


    喉嚨裏一陣癢意,他咳嗽兩聲,坐起身,一抬頭就望見門檻上立著一位大辮子姑娘,睜著空洞而迷茫的大眼睛,盯著他笑。


    沈墟久已不與人正常打交道,堪堪想扯出一個笑來回應她,姑娘扭頭就衝進了雨幕。


    沈墟的頭還有些暈,他揉了揉額角,發現手臂的傷口上糊了一層黑乎乎黏兮兮的東西,湊近了聞,有草藥和泥土的味道,還有一點腥,這東西應該是救了他的命。


    沈墟磨蹭著下床,光腳踩在濕冷的泥地上,屋裏燒著爐子,門外又衝進來一個十歲上下的男孩,衣衫襤褸,滿臉髒亂,唯獨一雙眼睛炯炯有神。


    “你就是傻大妞撿回來的小相公?”男孩很不客氣地打量沈墟。


    傻大妞?沈墟想起那個大辮子姑娘,問:“你是誰?”


    “我是鴨蛋。”男孩抱起雙臂,“傻大妞是我姐姐。”


    “……”沈墟沉默了兩息,從善如流,“那鴨蛋,你姐姐呢?”


    “不知道,又跑出去鬼混了,成天往家裏帶男人,煩死了。”鴨蛋不滿地嘟囔,對沈墟挑三揀四,“你會什麽?種田會不會?割豬草會不會?養鴨子會不會?”


    沈墟想了想,很誠實地說:“我都不會。”


    鴨蛋越發鄙夷了:“討飯呢,討飯總會吧?”


    沈墟:“我不討飯。”


    鴨蛋斜眼看他:“那你有錢嗎?”


    沈墟搖頭。


    鴨蛋一早就料到了,因為沈墟昏迷的時候他早就把他的衣物裏裏外外都翻遍了,除了一把破劍,愣是一枚銅錢都沒找到,他鼻子都快氣歪了,沒好氣地道:“那我們救了你的命,你拿什麽來報答?”


    沈墟笑了,彎腰撐膝,與他平視:“說說看,你想要什麽報答?”


    媽呀,這人笑起來真好看呀!


    鴨蛋眨眨眼,臉紅了:“也,也不多,這,這麽多勉強就可以了。”


    他張開五指。


    “這麽多是多少?”沈墟以為他起碼要個五百兩。以前跟鳳隱那個窮奢極欲的有錢人待慣了,使得他對銀錢的概念開始有些模糊。


    鴨蛋眼睛一瞪,獅子大開口:“五兩!”


    沈墟:“……”


    要是被外麵那些追殺沈墟的人知道,沈墟一條命隻值五兩銀子,怕是要氣得吐血吧?


    “好。我答應你。”沈墟拍拍鴨蛋的頭,一個沒忍住,笑了出來。


    鴨蛋看他像看傻子:“你笑什麽?你有五兩嗎?”


    沈墟剛想回說我沒有但我可以賺,外頭又衝進來一白發老婦,揪著鴨蛋耳朵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數落:“混賬伢子小祖宗!人才剛醒,路都還沒走利索,你少來敲竹杠哩!”


    邊罵,邊跟沈墟賠不是:“郎君否要怪哦,小畜牲淘氣個,冒見過世麵。”


    鴨蛋捂著耳朵,衝沈墟擠眉弄眼吐舌頭。


    老婦官話摻雜著鄉音,沈墟聽了個大概,微笑道:“不怪,您孫子很機靈。”


    “機靈有啥子用撒?咱們莊稼漢,要的是腳踏實地。”老婦把手裏的一碗稀粥推給沈墟,枯瘦但慈祥的臉上堆滿了褶子與善意,“天涼了,又落雨,郎君喝點熱的暖暖身子罷。”


    沈墟饑腸轆轆,捧了粥一口一口小心地喝起來,胃裏逐漸充盈,他的心情也好了起來。


    他在這裏呆了兩日,弄清楚了一些事。


    老婦人姓林,原先是村裏赤腳大夫的妻子,後來大夫死了,她就成了寡婦,因為常年伴君行醫,所以知道些土方子,才得以誤打誤撞解了沈墟的毒。林姥姥終生未得一子,早年在村口撿到一名棄嬰,就帶回來養,孩子天生癡愚,人人都叫她傻大妞,但其實她有名字,叫林白芷,白芷是味中藥,林姥姥的丈夫給取的,取完就撒手人寰了。鴨蛋也不是林姥姥的親孫子,誰也不知道鴨蛋是哪裏來的,有一天他來了這裏,就不走了,他說自己反正也沒爹沒媽,留在哪裏都一樣。那年冬天雪很大,林姥姥就收留了他。


    這個貧寒的家裏隻有三口人,三人都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他們住在一起,彼此相依為命,比真正的親人還親。


    第三日,沈墟背著劍出去了一趟,第五日回來時,他給了鴨蛋五兩銀子。


    鴨蛋驚得合不攏嘴,他長這麽大,還沒見過這麽多錢,不敢收,連忙喊了姥姥來。


    林姥姥也覺得這筆錢太貴重,跟沈墟推辭了很久,她問沈墟這錢是哪來的,沈墟回說是掙來的,幹淨錢,她點點頭,望了望癡笑的林白芷,又望了望還沒抽條的鴨蛋,咬牙收下了。


    從此,沈墟就成了這個破敗屋子裏的第四口人。


    沈墟把不欺劍裝在布包裏,埋在院子裏,換上姥姥親手縫製的粗布衣裳,他有時下田幫姥姥收麥子,有時銜著草根把五隻鴨子趕到蘆葦蕩裏吃蟲子再趕回來,有時還要充當鴨蛋的兄長,去嚇唬村裏那些欺負他的小蘿卜丁。


    這個村子很偏僻,僅有人家十餘戶,與世無爭。


    在這裏,沒人認識沈墟,也沒人能找到沈墟。


    沈墟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靜與快樂。


    他每日把自己搞得忙忙碌碌,隻有在極偶爾的時候,在很深的夜裏,他才會想起師父,想起劍閣,想起鳳隱。


    但有一個人名卻始終壓在他心上。


    司空逐鳳。


    恨意,一旦在心裏埋下種子,往往會比愛還要長久,還要難以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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