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隱身前,不知何時擋了一人,白衣烏發,冷冽如霜。


    第82章


    散功時的痛苦尤勝斷筋挫骨,每多捱一息,都是成千上百倍的煎熬,鳳隱本就活得了無生趣,如今隻想早些去死。


    要死,閉了眼睛往下一跳就行。


    天池山哪怕沒有劍閣懸鏡峰險峻,摔死個人還是綽綽有餘的。


    但鳳隱偏偏不想自戕,他從閻王爺手裏好不容易掙來的三十年光陰,長也好短也好,悲也好喜也好,既是他求來的,就絕不能斷送在他自個兒手裏。這算得上是一種變態的執拗。哪怕明知死劫難逃,也要拚殺到咽氣的那一刻,這才不枉世間走一遭。


    所以當裘潮生猛惡的掌風襲麵而來時,他沒躲。不僅沒躲,掌中還暗暗扣了三根冰棱。內力在持續不斷地流失,他已無法將冰棱射出很遠,所以他等,等距離縮短到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再一擊必殺。


    不巧的是,裘潮生還沒能闖入他周身半米,就被斬斷了手臂。


    斬他手臂之人的輕功已臻化境,就是鳳隱,也沒能看出此人從何處閃出,又是何時拔劍、出劍、傷人,再歸劍入鞘的。


    一切不過是發生在瞬息之間。


    眾人的驚呼都還壓在嗓子眼裏,鳳隱眼尾下撇,覷見那眼熟的漆黑的劍鞘,下一瞬,形狀鋒利的眼睛猝然睜大,蒼白的麵上先是劃過驚愕,而後是狂喜,疑惑,繾綣,癡迷,諸般情緒紛至遝來,最後皆被強行粉飾太平,他斂眸沉聲,試探道:“沈墟?”


    聲線微顫。


    沈墟背對著他,衣衫單薄,脊背挺直如劍,窄腰束進腰封,一對肩胛骨聳起,仿佛振翅欲飛的蝴蝶。三年時間,他已長高了不少,氣質更冷,更寡言,聞聲隻是點點頭。


    從鳳隱的角度,隻能看見他烏發掩映間若隱若現的一截後頸。


    “你來做什麽?”鳳隱盯著那塊瑩白的皮膚,用世上最灼熱的目光說出最冷淡的話,“你不該來。”


    沈墟肩頸微僵,握緊了手中的劍,他的嗓音也比三年前更低:“我若不來,你會死。”


    鳳隱嗤笑,蒼冥扶著他,能感覺到他渾身都在顫抖,就像被狂風刮卷的枯葉,他不懂,為什麽尊主總能忍著滔天情緒麵不改色。


    “你來或不來,我都會死。”鳳隱低聲勸道,“實話告訴你,本尊橫豎時日無多。哪怕你是大羅神仙,也救不了我。快走,快走。”


    後兩個字說得幾乎咬牙切齒。


    沈墟卻不為所動:“不走。”


    “沈墟!”鳳隱瞠目,一激動,扭頭吐出一口血。


    沈墟聽到動靜,蹙眉,終於扭過臉來,見到地上一灘鮮血正洇入積雪,瞳孔猛地緊縮,伸手要去搭鳳隱脈搏,卻被無情地拍開。


    鳳隱唇角還沾著血,把手縮回袍袖,粗粗喘著氣,臉現慍色:“當年本尊要你留時你非要走,如今要你走時你偏要留……你……你非要與我作對?”


    沈墟抿唇,沉默地看他。


    鳳隱與他對視,細細描繪,心想,他瘦了,眉眼作山河,褪了些少年意氣,增了些鋒利的棱角,明明是光風霽月的人兒,臉色卻那般冷鬱。


    他在不動聲色地打量沈墟的時候,沈墟也在打量他。


    忽然,沈墟欺身,攥一把他垂落胸前的發,輕輕扯動:“不過三年而已,你怎的生了這麽多白發?”


    鳳隱瞥了眼那綹黑白摻半的頭發,不以為意,是了,短短三年,鳳尊主不過而立就已兩鬢斑白,人人都說,這是天壽不永慧極必傷的不祥之兆。


    “大概是本尊窮凶極惡禍害人間的報應吧。”鳳隱神色懨懨,他已經站立不住,身體一半的重量都壓在蒼冥手臂上。


    “何來報應?”沈墟反駁,“這三年間,聖教並非魔教,你也不是什麽禍害。”


    鳳隱勾唇,伸手虛虛一指:“我若非魔教,那他們為何打著邪不壓正的旗號來反我?”


    他隻是漫不經心揚了揚手,圍著他們的人裏,好些人條件反射連退數步,一看什麽都沒發生,又都羞惱不已罵罵咧咧起來。


    沈墟皺起眉頭:“他們隻是想要不加限製的自由。”


    鳳隱點頭,語焉不詳地道:“嗯,如今本尊明白了。”


    明白什麽了?明白他的理想終究是無法實現的,還是明白人心是永遠無法掌控的?


    鳳隱問:“奈何宮的密道你可曾告訴旁人?”


    沈墟搖頭。


    鳳隱心下有數,便不再吭聲了。


    沈墟給蒼冥遞了個眼色,蒼冥接收到好意,背起鳳隱,沈墟在前,拔劍出鞘,盯著不遠處的釋緣禪師,道:“大師,此二人,我要帶走。”


    釋緣禪師無可無不可,雙手合十:“衝雲掌門此前就已答允,若鳳施主肯自散功力,就放他一條生路,沈少俠此時要把人帶走,也是情理之中,想來衝雲掌門不會介懷。”


    鍋一甩,就到了衝雲頭頂,衝雲倍感壓力,思慮良久,緩聲道:“沈少俠放心,貧道並非背信之徒,既已答應下來,那貧道及青雲觀門下自不會再尋鳳施主的晦氣。”


    言下之意,青雲觀以外的門派,他衝雲子就做不了主了。


    沈墟點頭,清朗目光一一掃過峰頂其他門派,道:“還有誰有異議的,此刻便站出來吧。”


    峰頭一時寂靜無聲,畢竟沈墟先聲奪人,摘星手的一條胳膊可還在雪地裏沒涼透呢。


    “既無異議,各位就都讓讓吧。”沈墟想從人群中尋一條路出來,剛走沒兩步,就被一人擋住。


    沈墟抬眼。


    扶搖門門主西門晝笑吟吟朝他抱拳道:“沈少俠武功卓絕,當年劍斬司空逐鳳那無惡不作的女魔頭,江湖上人人感激歌頌,可這位鳳尊主卻連下三道追殺令圍剿少俠,可謂趕盡殺絕,毫不留情,少俠今日為何還要以德報怨救這魔頭?”


    沈墟道:“他並不是真的要我的命。”


    “卻也令你吃了不少苦頭吧?”楚驚寒在一旁冷哼道,眼中閃過不耐,“為何大家夥如此迂回婉轉欲言又止?楚某是個爽快人,就替你們直說了吧,此時不放人,其實是因為忌憚姓鳳的東山再起,以後得勢,又回來報仇雪恨以牙還牙,沈少俠,你若能保證鳳隱此去從此浪跡天涯不再回中原武林,我想沒人再有半句異議。”


    沈墟遲疑:“我不能替他做什麽保證……”


    “哼。”鳳隱伏在蒼冥背上,一聲冷笑打斷他,“中原武林,其根已爛,其勢已頹,就是白送給本尊,本尊也不要了。”


    一句話激起千層浪,引得人人唾沫橫飛,破聲大罵,直說鳳隱驢子推磨,轉著圈地不要臉。


    鳳隱一笑哂之,閉目養神。


    三年來,聖教在武林畢竟積威已久,又兼鳳隱凶名在外,各門派心有餘悸,不肯退讓,也是情有可原。


    兩下僵持之際,眾人頭頂忽然一道灰影閃過,隻聽“砰砰砰”連著三響,釋緣禪師與不明人物接連對了三掌,到第三掌,整個人被震飛出去,那道灰色人影隨即又沒入草木叢中。萬象寺眾僧嘩然湧去:“方丈!方丈!”


    釋緣禪師躺在地上,口角流血,雙目緊閉,已經不省人事,萬象寺弟子正手忙腳亂施以搶救,不知何人趁亂高喊:“魔頭的幫手來啦,還打殺了釋緣禪師,他奶奶的,咱們人多勢眾,還怕他怎的?大家夥兒一齊上,亂刀砍死這對狗娘養的雜種!”


    此人振臂一呼,語氣激昂,各家義憤填膺的弟子門徒皆被煽動,吱哇亂叫著就操起家夥事兒朝沈墟三人砍來。


    沈墟右手持不欺劍,左手拔出鳳隱的奪情劍,兩手雙劍,悶聲砍殺。


    此時峰上聚集的人頭數起碼有三百之多,敵人卻隻有三人,可是這三人忽東忽西,行如鬼魅,一圈白光護著他們排除萬難,緩緩前移。這圈白光就是沈墟手中兩柄劍揮舞出的殘影,隻見白衣飄飄,寒光泠泠,雙劍似兩條銀蛇在雪地裏四下遊走,嗆啷、哐當、“不好”、“哎呦我的親娘誒”之聲不絕於耳,不出一炷香的時間,沈墟周圍就已掉落了各式各樣的奇門兵器,不少人握著淌血的手腕在雪泥裏打滾。沈墟不願多造恩怨,所以隻傷他們手腕奪兵器,盡量不殺人。


    鬥得後來,又有人在人群中大叫:“別管姓沈的了,殺了鳳隱要緊!”


    於是眾人紛紛舍沈墟而去,撲向鳳隱與蒼冥。


    蒼冥揮著一把砍鈍了的風雪刀,左支右絀。


    沈墟勉力將手中雙劍舞成劍網,罩住他們,但這樣一來,招架時難免分心旁顧,隻聽“嗤嗤”兩聲,腿上與腰脅接連中了暗算,傷口不深,但很長,登時血流如注。沈墟一聲悶哼,左手一劍送出,捅入其中一人咽喉,右手倒轉劍柄,反手一插,長劍又貫穿另一人前胸。劍上串著的兩人當場斃命。這兩下殺伐果決,幹淨利落,再也不是輕飄飄以割傷手腕了事,而是下了死手。峰頭的雪下得更大了。眾人被他眉目間的凜霜所震懾,齊刷刷後退三步。


    “沈墟你不要助紂為虐!”


    “放屁,什麽助紂為虐,還看不出來麽?傳言都是真的,鳳隱是他姘頭!”


    “奶奶的,原是一對破兔兒!我說怎的這般拚了老命!”


    眾人將他三人緩緩逼至懸崖邊上。


    鳳隱忽然從蒼冥背上掙紮跳下,拉起沈墟就往外推。


    沈墟甩開他手,冷臉道:“你做什麽?”


    “滾!現在滾還得及!”鳳隱瞪著沈墟,雙眼充血,額角暴起隱忍的青筋,嘶聲低吼,“你傻嗎?難不成真想跟我死在這裏?”


    他這會兒形容可怖,要是換成聖教弟子,早就嚇得兩腿打顫,但沈墟不怕他,甚至還很平靜:“你別鬧。”


    鳳隱深吸一口氣,陰鬱目光掃過他身上血淋淋的傷口,正準備說些更難聽的把人趕走。


    沈墟像是早就預料到,抽空瞥他一眼:“閉嘴。”


    鳳隱怎麽可能閉嘴?張開嘴巴堅持要說:“你要是……”


    沈墟打斷他:“好,我走。”


    鳳隱一拳打在棉花,好歹把話咽回去,閉上眼:“你快走。”


    沈墟問:“既然你都要死了,臨終前就沒什麽想跟我說的麽?”


    鳳隱喉結聳動,再睜眼時目有悲意:“有。”


    沈墟:“什麽?”


    鳳隱昧著良心:“本尊待你從未有過一分真心。”


    沈墟笑了,漆黑的眼睛直勾勾望來,好似看穿他:“你說謊,你故意這麽說,是想叫我恨你怨你討厭你,然後好就這麽忘了你。”


    鳳隱轉身:“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本尊好不容易大發善心坦言相告,信不信由你。”


    沈墟不說話了,應該是真的寒了心。


    寒心好,放下好,千萬別像司空逐鳳那樣,終生困於情網,念而不得,害人害己。


    但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


    “鳳隱,這次我哪裏也不去,我守著你。”呼嘯的山風吹散了空氣中濃鬱的血腥味,也差點就吹散了沈墟本就不高的嗓音,他不疾不徐地道,“人生苦長,今日我若救不了你,我便跟你一起死。”


    鳳隱身形一滯,眼睫一寸寸抬起,猝然回頭,淩厲的目光如電般射來:“你瘋了?”


    東方灑下的陽光被雪地漫射,映亮了沈墟的側臉,猶如鍍上一層柔和的金邊。


    他垂落眼睫,伸手過來。鳳隱皺眉想躲,沒躲過,他如今內力消散根本就不是沈墟的對手,沈墟握住他袍袖下攥緊的拳頭,強行打開,那冰冷的掌心已被指甲掐得血肉模糊,他的手在顫抖。沈墟的手也在顫抖,但他的聲音卻無比堅定:“是不是瘋了,你大可以試試。”


    鳳隱的臉色變了又變,他細瞧沈墟臉色,發現沈墟神情嚴肅,並非開玩笑。他怔住了,對他而言,這不啻於晴天霹靂,當頭棒喝,當下受不住,一陣頭暈眼花,身子晃了晃,險些栽倒。


    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壞的結果。


    是的,這三年他想了許多有關沈墟的往後餘生,沈墟冷淡,以後能打開他心扉的人定是個熱烈的男子,那人癡慕於他,纏追不舍,最後終於水滴石穿,獲得沈墟的芳心。他們在一起後,遠離江湖紛爭,去南方海上,尋一處僻靜的島嶼,從此潑墨烹茶,練劍彈琴,若是嫌冷清,還能收兩個徒弟,悉心培養,傳授一身武藝。


    當然,若沈墟不願再談情說愛,或者一直未碰到什麽可心的人,那也不必勉強,以後仗劍行俠,走到哪裏玩到哪裏,遊曆萬水千山,看遍人間百態,也是好的。


    他想了那麽多,想得那般生動形象,細節飽滿,獨獨沒想過沈墟會陪他赴死!


    他錯了,錯得離譜。鬢角滾落熱汗,心髒抽痛,連著四肢百骸無一處不在痛。他小瞧了沈墟的決心,亦低估了他對他的情意。


    那,那這三年算什麽?


    他究竟為了什麽要苦苦煎熬三年,思念成疾,卻還要強忍著不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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