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世子,祖父的生辰快到了,操持起來瑣事繁多,這幾日是沒有得閑。”


    沈書雲看向朱霽身後的石板路,她得趕緊去上房找曹管家議事。


    “這般憔悴的形容,來提親的表哥看了要憐香惜玉的。”朱霽陰陽怪氣地說,榮恩公的壽辰宴就在眼前,這幾日他心裏日漸焦躁,恨不得現在就派人把蕭唯仁掐死。


    沈書雲知他為何尋釁,隻是無奈地看看他,說:“世子請讓開路吧,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忙。”


    朱霽皺著眉頭,不情願地讓開了路。


    正要款步錯開朱霽走過去,沈書雲似乎想起來什麽,並沒有繼續朝前走,而是回過頭來,對朱霽說:“霄哥的事情,多謝世子。”


    “不必客情,沈大姑娘也不要爽約就好,答應我的事情要記得做到。”


    朱霽不等沈書雲反應,說完這話頭也沒回,朝著存雄居去了。


    念春跟在沈書雲身旁,一邊走一邊問她:“姑娘答應安王世子什麽事情了嗎?”


    沈書雲很平靜地說:“我答應他,會拒絕臨安蕭家的提親。”


    念春大驚:“這事姑娘怎麽能答應他?這可是姑娘的終身大事啊!”


    沈書雲沒有說話,匆匆去賬房與曹管家對完了賬本子,便低著頭朝祖父的淩雲院去了。


    祖父正坐在輪椅上,在院子當中曬太陽。


    暮秋時節已經雖然有了寒意,但京師在長江以南,這時節倒也談不上涼。


    可是沈書雲卻看見祖父裏三層外三層包裹得很厚實,仿佛自己的身體已經不能發熱了一般。


    再看祖父的麵容,又枯槁了幾分。明明中秋時,還精神矍鑠的老人,現在雙眸黯淡到毫無光澤。


    榮恩公見沈書雲進來,一雙烏蒙的眼睛瞬間有了一些神色,“雲娘子,過來坐。”


    沈書雲本來是來給榮恩公稟報壽辰宴的開銷的。中秋節前,家裏因為京西水患落下了虧空,後來因為典賣贗品字畫,才得以填補。這才剛剛喘過氣來,壽辰宴的預算,也隻能緊緊巴巴的。


    這不是什麽好消息,隻是榮恩公府目前財政吃緊的現狀罷了。


    這原本不是什麽大事,祖父也不是喜歡奢靡的人,儉樸寫操辦,他也會支持。


    但是見到祖父這樣如夕陽西落一般的形容,沈書雲突然不想提這些不愉快的事情了。


    她陡然感到一陣寒涼,或許與祖父的相處,是一日少過一日,能與祖父說的話,也是說一句少一句。


    她不想浪費哪怕一絲一毫的時間說這些不快的事情,她隻想祖父最後的人間歲月盡可能地平靜安詳。


    “聽說……霄哥前幾天貪玩,夜裏在外頭吃酒沒回家?”榮恩公問沈書雲。


    “是呢,還好東院大哥哥把他尋了回來,不然天涼保不齊在外頭著涼。”


    沈書雲自然是不會對榮恩公說起,這幾日沈霄經曆了如何驚濤駭浪的大事件,她自己又如何忍辱負重,孤獨地判斷與抉擇,保全家族的平安和顏麵。


    榮恩公點點頭,道:“男孩子大了,往往是要闖禍的。你要多教教他,他雖說一直心裏和你較勁,但到底對你心中有一份敬重。”


    “霄哥將來會有出息的。”沈書雲笑著,給榮恩公遞過來綿軟的糕餅,哄他盡可能吃點東西。


    然而一口糕餅沒有咽下去,榮恩公就急匆匆咳嗽出來。翁姨娘忙湊過來給老人家擦拭身前的餅屑。


    弄幹淨以後,榮恩公才平靜下來。


    “存雄居那一位進來可安生?我聽曹管家說,他慣常去甘露寺行走?”榮恩公說話的聲音已經有幾分發顫,還是力圖在孫女麵前克製著。


    “是,應當是去禮佛。聖人沒有讓他禁足,咱們也管不住他的。”


    沈書雲聽見榮恩公輕輕歎息了一口氣,她知道祖父是為了朝廷的前途命運而擔憂。


    “這般亂臣賊子,若是不能斬草除根,將來必會反受其亂。”榮恩公的聲音顫顫抖抖中蘊含了怒氣和無奈。


    沈書雲勸他道:“隻盼著明年大赦,聖人能讓他回薊州。那些大事,聖人自有決斷。我隻是擔心這等燙手山芋,留在府上夜長夢多,終究是個麻煩。”


    接過沈書雲遞來的茶水,榮恩公轉換了話題:“不提朝中事了,臨安蕭家今天遞了拜帖,人已經到了京師,目下正下榻在行館,明日要入府來給我請安。”


    沈書雲聞言,心裏咯噔一下。


    “雲娘子,祖父最惦念的是你的前程。”榮恩公看向她,老眼昏花中想看清楚孫女的真實心意,對這門親事到底是不是真有期待。


    可是沈書雲隻是低著頭,垂著眼眸沒有說話。


    原本,她是對遠嫁臨安有所期待的,而祖父也已經為她鋪墊好出閣的一切。


    可是,她沒有辦法對祖父開口,自己為了救下沈霄,答應了朱霽什麽荒唐的條件。


    “雖說小時候見過,但是表哥如今的樣子,我已經記不清楚了。”沈書雲打馬虎眼:“總歸是個什麽樣的郎子,也要看過他為人處世、接人待物的樣子,才好決斷的。”


    榮恩公微微點頭,隻覺得孫女是在慎重考慮,倒並不是一件壞事,便說:“說的是。我也想知道這小子是個什麽樣的心性。隻不過……”


    他輕輕往前傾,一個姿勢坐久了,老朽的腰身覺得酸脹。沈書雲上前扶他一把,給他身後添一個隱囊,果然舒服了許多。


    “隻不過,你也到了年紀。祖父這把老骨頭怕撐不到明年這個時候,若是蕭家這臭小子不是個良人,也要在京中另有打算,這件事急不得,但也不能再耽擱了。我得在閉眼之前,把你托付給個好人家。”


    榮恩公和藹地笑著,掩蓋著言語中的悲涼。沈書雲想哭,但是忍住了,隻是有些撒嬌嗔怪道:“祖父還有的是千秋,這般著急把我嫁出去,是看上人家的聘禮了。”


    “千秋……我也想再有幾個千秋……”榮恩公看著日頭從中天輕輕西斜,忍不住咳嗽起來。


    起初幾聲沉悶的咳嗽,逐漸變成了劇烈的哮喘,翁姨娘臉色大變,拿過來橘紅給榮恩公銜在口中,但是老人家咳嗽得很厲害,根本控製不住。


    片刻之後,榮恩公用帕子捂住了口鼻,再打開帕子,咳出一汪暗紅色的黑血。血量很大,沾濕了他的衣襟,觸目驚心。


    這已經是三日來,榮恩公第五次咳血,隻是比從前的幾回,顏色更深。


    “快來人,去尋醫師!”翁姨娘立刻招呼院外候著的小廝和丫鬟,推著輪椅把榮恩公送回寢室,下人們七手八腳地進來忙碌,給老人家換洗衣裳。


    連念春也被翁姨娘差遣著去盯著小丫頭給榮恩公煎藥。


    沈書雲是女眷,自然不方便入內,她看著丫鬟小廝們進進出出,默然而凝滯地站在院子裏,等到翁姨娘出來,見她還沒走,才驚訝地說:“大姑娘,你哭了……”


    沈書雲眼眸從旁處轉向翁姨娘,用手腕輕輕碰了碰臉頰,才發現自己已經滿麵清淚。


    翁姨娘用手裏的絹帕給她擦拭幹淨淚珠,有幾分心疼地說:“公爺近來的確是不太熨帖,一會兒醫師來了,再給添幾味藥,興許熬過了今冬,會有起色。”


    沈書雲強製自己不再流淚,笑著點點頭道:“姨娘說的是。快到祖父壽辰了,我不該哭哭啼啼的,咱們好好準備,給老人家過個熱熱鬧鬧的壽辰。”


    念春此時也回來了,對翁姨娘道:“藥已經煎上了。”


    沈書雲點點頭,對翁姨娘說了些感謝的話,便帶著念春要回去蓬蓬遠春,轉身出院子,卻看見一人,風姿卓絕地立在庭階上,頎長身形穿著月白色暗紋的團龍直裰,在秋風中很有颯爽的氣韻。


    “真巧,大姑娘也在。”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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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謝親愛的小天使們。


    第三十二章


    “我聽聞公爺近來身體不爽, 恰好薊州我們府上的太醫進京到太醫院研習,就被我請來了,現在正在府門的耳房內聽命。過來給公爺稟告, 沒想到, 這麽巧, 又是一天遇到大姑娘兩回。”


    在公開的見麵場合, 朱霽總是這般風朗氣清的神態儀容,談吐典雅有禮,若不是沈書雲知道他內裏是一個何等狂狷瘋蠻的人,也會被他這樣輕易騙過去。


    “既然如此, 多謝世子惦念。祖父方才咳血了,正在寢殿歇息。”沈書雲對朱霽解釋道, 並微微側首對念春吩咐:“去給翁姨娘知會一聲, 再差遣個小丫頭去耳房把安王府的太醫請過來。”


    念春猶豫地看看這兩人, 最後還是低頭去按照沈書雲說的做了。


    淩雲院的人都在寢殿忙著伺候榮恩公,念春一走, 竟然偌大的院子隻剩下這兩個人。


    “世子, 請到側殿一坐,稍事休息。”沈書雲端方有禮地對朱霽說,比一個手勢,把他讓到去側殿的方向。


    朱霽卻動也不動, 隻是仍然立在那裏看他。


    “親都親過了,沒人的時候也要裝得這麽見外嗎?”朱霽眉梢微挑, 這樣問她。


    “對我來說, 世子確實是需要敬而遠之的外男, 這並沒有錯。”沈書雲平靜而冷淡地回應她。


    “看來嫁不成表哥, 大姑娘心裏很有怨懟。”朱霽的眼神都在沈書雲臉上, 她的臉色並不好看,但並不妨礙她在他眼裏好看至極。


    沈書雲不想和他在祖父的院子裏糾纏,這裏不時會有下人走過,這般親近地說話,總是容易讓人懷疑。


    她想就此走開,不等念春回來,就想走,卻看見朱霽身後站著一個人,一雙眼睛狐疑著看著他倆,正是沈書露。


    “大姐姐,怎麽站在廊下說話?咱們家嫡長女什麽時候這般做派了。”


    沈書露分明站在朱霽身後,卻越過朱霽,直接對沈書雲這樣嘲諷,之後才對朱霽行禮:“世子閣下,此廂有禮。”


    朱霽並沒有回禮,而是視而不見。


    沈書露也並不在乎,她瞄一眼身前的朱霽,再看看沈書雲,覺得兩人之間的氣氛,絕對有些不同尋常。


    朱霽看也沒看沈書露,便款步往側殿的茶室走去。


    “大姐姐和安王世子,似乎很是相熟?都能在廊下說悄悄話了。”沈書露繼續揶揄道。


    “祖父在寢殿,應當換了衣衫,你要請安可以過去了。”沈書雲說得冷冰冰,自從上次出手打了沈書露,姐妹兩個人隻在中秋說了幾句可有可無的客套話,這是真正的事後第一次交鋒。


    “安王世子送給姐姐的名貴石色顏料,姐姐可試用過了?我不會畫畫,還想見識見識是怎麽樣奢靡無度的寶貝,被這位尊貴的皇親,當成貢品一般給大姐姐獻寶。”


    沈書露語帶機鋒,沈書雲微微一笑,道:“石色到底隻是寫石頭研磨烤製的色彩罷了,能多麽金貴?我倒是很感謝安王世子把祖父的田黃石刻章尋了回來,要說寶貝,那才是。”


    沈書露瞬間就沒了氣勢。


    田黃石刻章找回來以後,她也心虛了一陣子,擔心沈書雲會順藤摸瓜,查出來是她派紅簪典賣了出去,事後在家裏給她來個秋後算賬。


    好在似乎沈書雲被家裏的各種瑣事絆住了手腳,她便漸漸也忘懷了這件事。


    如今沈書雲點到為止地敲她一敲,倒讓她渾身一個激靈。


    “什麽寶貝不寶貝的?大姐姐有見識,我是破落戶一個,沒見過什麽寶貝。”


    沈書露支支吾吾有幾分心虛,她是個很驕傲的人,但是從小到大,在沈書雲麵前,那份驕傲總能瞬間支離破碎,別說是祖父,就是自己也常常會感覺到自己和沈書雲如同雲泥之別。


    “你最好是不知道。”沈書雲微微一笑,語氣平和地說。


    可是沈書雲越是說得淡然,沈書露聽起來就越是驚心。


    再懶得理會沈書露,沈書雲見念春也回來了,便撇下她,走出了淩雲院。


    翁姨娘也從寢殿中走出,招呼沈書露去給榮恩公請安了。


    念春回頭看看,皺著眉頭對沈書雲歎息:“二姑娘真是越來越像夫人了。不僅婀娜體態像,嬌俏的眉眼也越來越像。”


    沈書雲輕輕嗤一聲:“心胸狹隘、自私自利也像得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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