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寶額頭上沁出汗珠,對沈書雲做一個有請的手勢,用堆笑的眼神,示意沈書雲要當心,世子還在氣頭上。


    沈書雲深吸一口氣,掀開了營帳的門簾,走了進去。


    帳內昏暗,沈書雲一下沒有留神,正好踩在朱霽方才丟棄在地上的銅挑子上,她長途奔襲已經一天沒吃什麽東西,腳下沒有了力氣,順勢就往前倒過去。


    朱霽一步上前,在她跌落於地之前,扶住了她。


    細窄的肩膀,比他們分別時還要瘦了,以至於宮樣秀禾其實都不怎麽撐得起來。


    他不在身邊的這段時日,她應該也過得不好。


    還沒來得及心疼,朱霽就被沈書雲推開了。


    沈書雲知道自己被扶住,下意識站穩以後就往後退,下意識撇開朱霽按住她雙肩的手掌。


    這個動作本來是為了避開男女之大防的本能,卻將朱霽再度激怒。


    “雲娘,你躲什麽?”


    眼神中是寒涼的質問,見沈書雲無言以對,他走過去將沈書雲打橫抱起,隨後重重扔到了帳內一張鋪著獸皮的矮床上。


    沈書雲覺得背後被摔得生疼,隻好勉強支撐著身體做起來,身上朱霽玄色的披風於是滑落,一身大紅色的秀禾,在營內昏暗的燈火中,把整個營帳都染上了一層迷離的緋色。


    兩個人被這突如其來的紅色都弄得瞬間一愣。


    沈書雲聽見朱霽輕聲嗤笑一聲,仿佛是對自己四年來苦苦癡戀的嘲諷。


    他們再相逢時,她竟然穿著要嫁給旁人的嫁衣。


    “很好,很有些成親的韻味。”


    沈書雲坐在床上不斷後靠,朱霽卻湊上前來,鼻翼微動,垂下睫羽纖長的眉眼,深深吸一口氣,然後冰涼冷白的手指將沈書雲已經被吹亂了的秀發輕輕掖在她的耳後。


    “雲娘既然身著嫁衣,今日就當是你我的大禮之日,如何?”


    作者有話說:


    不好意思,因為三次元太忙了,所以又是陰間時間更新。


    這個故事進行到大半了,我爭取下個月中能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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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章


    朱霽的眼神蒼涼而凜冽, 在麵對手下的武將與官宦的時候,他時常這樣孤傲孑然,是一個真正的孤家寡人。


    但他從未想過有一天, 沈書雲也會淪落成他不能再寄望的人, 就如那些需要永遠堤防、懷柔和利用的臣下一樣。


    沈書雲自然知道他帶著輕蔑的戲謔, 是對自己的一種懲戒, 於是靜默不語,讓他直白的冒犯無的放矢。


    然而朱霽對她的這種嫡長女的自尊自愛,嗤之以鼻,輕輕哼笑了一聲。


    隨後, 朱霽逼近沈書雲,以一種絕對的主宰的姿態, 冷淡地說:“你以為我人不在, 就不知道京中的事情了?雲娘, 我離開貴府的時候,埋伏下來的眼線, 就連你每天吃了什麽, 見了什麽人,都一清二楚。”


    沈書雲的確露出了一瞬間的訝然,若是自己的事情他可以在千裏之外了如指掌,那麽京中的軍情和聖人的決策恐怕也早就送入了他的帷幄之中。


    但也隻是一瞬間的意外, 沈書雲很快又平靜下來。


    的確,一個篡權者, 若是不能做到手眼通天, 又怎麽襯得上這一身反骨。朱霽從來都是留有許多後手的人, 永遠立於不敗之地。


    旁人以為他山窮水盡或者艱難困阻的時候, 這種人手裏往往還留有底牌。


    “世子英明果決, 實在不是我一個小女子能匹敵的。”


    “雲娘,你這時候還要繼續懷柔我、利用我嗎?”


    朱霽試圖看透眼前低頭如一朵水蓮般的美人,看他又存著僥幸,怕看透了,反而更讓他傷心。


    他想訴苦,想說,當初分別的時候,她說她心裏有她,答應了等他凱旋,答應他絕不肯嫁給旁人。


    但是朱霽覺得那樣的自己太孱弱無能,他的憤怒壓過了委屈,一瞬間衝破了理智,湊到沈書雲身前,將她壓在了身下。


    然而讓他意外的是,沈書雲沒有反抗,甚至連悲苦和自憐的眼淚也沒有。


    她側過臉,緊緊逼著雙目,等待著他接下了的動作。


    仿佛將這一切視為一場毫無懸念的懲罰,以自己的身體作為犧牲,祭祀於什麽神祇。


    不知為何,這種逆來順受的認命,讓朱霽錯愕又無力。


    他真的很想撕開她的衣襟,那紅色的宮樣嫁衣下,可以見到冷白如玉的身形,他在很多孤寂的夜色中去肖想過,渴望過,垂憐過,最後甚至還會對這種渴慕有一絲羞赧和自責。


    他不知道何時可以與心愛的人結合,但是似乎又不是那麽重要,比起這份情誼,他覺得一切的相親都應該自然而然,如他麾下淘淘鐵騎,奔襲南去,奪取天下,不過是順理成章。


    一個男人的愛,可以到達什麽樣的深度,朱霽都願意去給予沈書雲。


    隻要,她如她所說的,心裏有他。


    然而在朱霽從探子口中得知,沈書雲確實答應了康親王府的求娶,甚至這樣穿著大紅的嫁衣在他麵前的時候,憤怒壓倒了一切。


    朱霽憤恨地停了下來,然後在營帳昏黃的燈火中,帶著怒意看著沈書雲,她的妝發已經有些淩亂,垂下的發絲落在圓潤清秀的額頭與下頜線之間,仍然是美麗的。


    沈書雲坐起來,纖纖素手將垂下來的發絲掖回耳後,最後微微吐了一口氣,像是做了什麽決絕的決定。


    朱霽看到她的丹蔻伸向了衣領,去擰開扣緊的盤扣,一顆兩顆三顆,直到腋下白皙的一小片漏出來,裏麵隱隱約約可以看到雲錦緙金絲的肚兜。


    隨後,沈書雲不疾不徐地去拔秀發間的玉簪,簪子拔出的瞬間,三千鴉發垂墜而下。


    即便已經如此輕佻,她的麵容卻仍然是寡淡而端莊的,全然沒有魚水承歡之前女子該有的羞赧與畏懼。


    反而有點像忠臣良將上刑場之前的無所畏懼。


    ·


    朱霽麵無表情地看著她的所作所為,指節卻已經攥得發白。


    他知道沈書雲是在主動認罰,但是他並不覺得內心的委屈被安撫,反而覺得被懲罰的人是自己。


    朱霽承認一個男人的愛總是帶著占有的熱望,但他對沈書雲所做的一切,絕不是圖她的身子。


    她的順從與認罰,像是打在他臉上的巴掌一樣羞辱。


    朱霽終於忍耐不住,上去攥住沈書雲的手,憤恨的話語幾乎是從牙齒間透著恨意而出:“沈書雲,你究竟在做什麽?”


    這次輕蔑的是沈書雲了,她輕聲說:“在做世子想要事情。”


    朱霽隻覺得自己的頭腦湧上了血氣,仰起頭閉上眼睛,按捺住內心的憤怒,最後將床邊矮幾上的東西稀裏嘩啦都撥到地上。


    四寶聞聲挑開營帳的簾子,本是為了怕兩人要從口角升級,進來以後卻覺得無比後悔。


    “滾出去。”


    “是。”


    四寶戰戰兢兢退出去,麵色慘白。


    朱霽是個有權謀有城府的人,四寶幼年就跟隨朱霽,從未見過他真正的動怒,而這是唯一一次,卻也是震天撼地之怒。


    朱霽強迫自己平靜下來,倒是沈書雲先開口:“世子真的覺得在這世上,能有什麽三生不悔,一往情深嗎?”


    第七十一章


    朱霽被她問得一愣, 目光略過她敞開的秀禾裏那一抹冷白的肌膚,忽然察覺這一年未見的沈書雲,經曆了許多, 眼睛裏早已不是豆蔻年紀在先帝壽辰上意氣風發的少女畫師。


    就在片刻之間, 朱霽緊蹙的眉頭便舒展了, 恢複了平和溫潤的模樣, 對沈書雲道:


    “我倒是更好奇,雲娘為何有此一問。”


    朱霽平靜地走過去,仿佛剛才的怒火從未發生,沈書雲看著他已經毫無漣漪的麵孔, 微微皺了一下眉毛。


    的確是一個可以對心虛喜怒都收放自如的人,的確襯得上萬人之上的極寒之地。


    朱霽問完, 便坐在沈書雲的身側, 伸手將她衣襟前的盤扣一顆一顆都扣緊, 仿佛是在彈奏琴弦般緊湊有序。


    倒是沈書雲,方才的分寸感被朱霽陡然而至的平靜淡定, 弄得有些淩亂。


    朱霽輕輕扶住她的肩膀, 讓她的背朝自己,然後用那枚剛剛拆下的玉簪,將三千鴉發再度束起,輕輕的挽在她顱頂, 形成一個完美的發髻。


    “聽說,京城現在時興一種海螺髻, 不知道雲娘是不是見過呢?”


    沈書雲回過頭去, 看著朱霽的模樣, 流露出狐疑的神色, 分明他方才還怒火衝冠, 是真的撫平了心中的氣憤?


    “世子,怎麽會問這個……”


    朱霽微微一笑,道:“其實海螺髻,也不是什麽稀罕物。母妃辭世前,就曾經束過,京城貴胄們總是這樣,喜歡什麽也隻是稀罕一陣子,過去若幹年,又時興回來。”


    沈書雲靜靜地聽,她知道朱霽不是什麽喜歡閑扯的人,他鮮少提到已經去世的安王妃,作為獨子,一定享受過許多和煦的母愛,這一點是她不能理解卻羨慕的。


    “母妃辭世的時候,父王剛剛到薊州就藩,天地荒涼,北有蠻夷,母妃便病了。當時我隻有十歲,還是個孩子。但我親眼看見父王焦急萬狀,請來了所有有名氣的醫師來為母妃診治,還是沒能留住芳容,母妃辭世時,父王悲痛不能自已,大病一場,數十日沒能處理政務。”


    沈書雲看著朱霽,靜靜訴說著父母的深情厚誼,說到安王妃故去之時,微微地哽咽了一下。


    沈書雲看向他的雙眸,在帳中昏黃的燈火裏,閃耀著點點水光。


    “原來世子是少年失怙,並不比我好多少。”


    “天底下沒有人比沒娘的孩子可憐。不過若是你問我世界上有沒有情定三生,一往而深的事,我雖然不敢打包票,至少覺得會有。母妃在世之時,父王中宮隻有母妃一人,連婢女嬤嬤也沒有。我不知道這在你看來算不算是真情專一。”


    沈書雲於是了然,為何朱霽會提到父母,大抵一個人成長之中見過什麽樣的感情,就會相信什麽樣的關係,古今皆同。


    “那世子雖然不幸,也算是有幸,安王殿下看來是個愛妻專一的人。”


    朱霽聽聞,眉頭微微擰了一下,道:“然而父王畢竟是威嚇一方的英雄豪傑,母妃辭世以後,也不會少了美人在側,但到底不能與發妻相提並論。雲娘,這世間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女子卻要從一而終,在我看來誠然是有失公允,若是你擔心我將來會辜負你,倒不如讓自己身體好好地,活得長久。”


    沈書雲微微開口,卻咽下了想說的話,她想問朱霽怎麽看穿了她的心思,現在對她違背諾言的所作所為,還生不生氣。


    朱霽去案頭端來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香飲,對沈書雲說:“薊州與北境蠻夷相接,倒是有人人喝奶茶的習慣。這裏是江蘇道,比京師要冷,你一天沒吃東西,嚐一嚐。”


    說著就小心翼翼地為沈書雲吹涼碗裏的奶茶,樣子虔誠得像一個信徒。


    沈書雲接過來,小口嘬飲,確實是京師裏從來沒有品嚐過的味道。


    “多謝世子,奶茶真好喝,的確有遼闊草原的生鮮之美。”隨後露出了久違的、放下芥蒂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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