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華會被寬恕,明日就讓她離開東宮。”朱霽沉了語氣,“以後不會有人再碰你分毫,也包括我。”


    他如何不明白沈書雲的意思,朱枋已經有懿旨將沈書雲與幾個官女子一起作為朱霽的侍妾寫入宗人府的名單。東宮裏孰是孰非,朱枋自然不會親自過問,隻需要一紙文牘,就能夠破了沈書雲在朱霽心中的高高在上。


    “那我作為殿下的侍妾,豈不是個擺設?”沈書雲低頭,自嘲並且帶著一絲真誠的微笑,這個笑容卻仿佛一個巴掌打在朱霽的臉上。


    天知道在他心中,才華卓絕負氣含靈的心上人,是他不惜做質子也要相見相遇相知的對象。若是輕薄了沈書雲,便是對自己過去付出的百般心思的背叛。


    然而,他無法做到三媒六聘娶她,哪怕因此也不敢去輕易碰觸她,也抵消不了兩個人深深的不平。


    朱霽隻覺得羞憤,終於握緊了指節,聲音也帶了憤怒:“沈書雲,你大半夜的就是要問我這個麽?”


    沈書雲的答案坦蕩到了不遮不掩:“是。”


    見朱霽目光中怒火不熄,沈書雲站起來,低頭按捺下眼眶中的淚水,在湖水反過來的越過下,仿佛兩汪清淺的潭。


    “我知你對我的情意,絕不肯讓我做妾。可是以殿下今日的身份,我的出身已經不能與你齊肩,何況帝王本應是孤家寡人,對一個女子情根深種,在陛下看來絕非一件好事。今日殿下可以處置昭華,但是還會牽連出別的事。陛下篳路藍縷,奪取天下,眼裏揉不得沙子,絕不會這樣輕易讓自己的繼承人沉迷於一個前朝遺老的孫女。”


    字字句句,都是實話,卻重重戳在朱霽心頭。


    “來日方長,此生我……”


    朱霽的語氣仍然是那般篤定,卻被沈書雲用食指擋住唇齒。


    她知道他想說的是,此生我非你不娶。


    “我知道你能做到,可是我不想再有人付出代價。”


    沈書雲踮起腳尖去吻朱霽,他的唇在秋風中是涼的,甚至因為心中的憤懣還有微微的顫抖。


    這是願意為她去藏匿一個敵將的男人,這是一個寧可不碰她也要徐徐圖之娶她為正妻的男人。


    朱霽沒有回應她的吻,而是錯過麵孔,將她緊緊摟在懷中。


    “沈書雲,你總是有本事讓我束手無策。”


    朱霽的語調裏沒有氣憤,隻有落寞。


    一陣秋風蕭索起來,沈書雲的垂絛遮住了臉頰,也遮住了她滿臉的淚痕。


    “美人與江山,你應該都要。將來,還要有世家貴女作為良人,來助力你。既然奪了江山,就安穩坐下去,莫給旁人機會,才能避免生靈塗炭。”


    朱霽覺得唇角有一絲鹹味,才知道是自己的淚。


    “我不放手。這儲君之位我可以放下,但不能讓你做妾。”


    他將衣襟包裹住沈書雲纖細的身形,對她誠懇道:“為了你我可以不要性命,冒死進京,難道還會在乎什麽皇位麽?沈書雲,你小看我。”


    沈書雲在他的衣襟上默然拭去淚水,“那便放我走,如何?”


    朱霽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當他明白過來的時候,瞳孔一縮,麵容陡然冷了下來。


    “你是蓄謀已久。”


    朱霽終於明白,沈書雲在跟他兜圈子。


    既然不能夠娶她為正妻,那麽沈書雲在逼他做選擇,要麽,接受她成為侍妾,不在令朱枋將目光落在他們之間的關係上,也不在遷怒於任何旁人,要麽便是鬆開手,放她離開。


    “東宮的景致如此之美,美得像個金子鑄的籠子。”


    沈書雲推開朱霽,用纖柔的指尖去撥他垂下的一縷頭發,對他說:“夜深了,殿下明日還要去宣政殿,我們就此別過。”


    她說完,並不等朱霽的回答,便挺直了腰板,一步又一步地從連廊下了假山。


    朱霽看著沈書雲離開,最終也沒有去追,這一句“別過”,他不清楚是說的現在這一刻,還是未來的永遠。


    ——


    一連數日,朱霽都在宣政殿住著,以公務繁忙為理由,沒有回到東宮。


    念春看著有些著急,在七八日的時候問沈書雲:“究竟你與他當日在亭子裏說了什麽?既然是不責罰那死奴才,為何要鬧得彼此不得見?”


    考慮到如今沈書雲在東宮位置尷尬,朱霽的愛慕,似乎是沈書雲所有安身立命所指望的東西。


    不能成為太子妃,念春自然是為沈書雲難過,但是若朱霽真的從此對沈書雲不再喜愛,沈書雲的處境隻能更糟。


    但念春自幼也知道沈書雲絕對不是一個小性兒的人,反而更好奇,她所圖謀的到底是什麽。


    “我也在賭,”沈書雲把手上正在潑墨的大筆放下,眯起眼睛審視了一下畫了一個晌午的這幅寫意山水,覺得是近來最喜愛的一幅,滿意的點了點頭。


    “賭什麽?”念春不解。


    “賭他究竟,可以鍾情於我到什麽程度。”


    念春有些恍然大悟的意思:“姑娘是要逼得他們父子反目,好做太子妃?”


    沈書雲有些嫌棄地擰了眉頭,用筆杆子敲一下念春因疑惑而遞過來的額頭,譴責道:“虧你想得出來。媳婦智鬥惡婆婆的話本子看多了,隻剩下了個驢腦袋。”


    念春說:“若我說,如果上次侍女院那事,真的有什麽懿旨,那位貴不可言的人,還真是像個惡婆婆。”


    沈書雲低頭去用帕子擦拭手上沾染的墨汁,然後把微微上提的袖扣還原,遮住了方才畫畫時裸露的如同兩節玉藕般的手腕。


    “你說話要留神,咱們身邊說不定哪裏就有耳報神。走了個昭華,沒準還有別的什麽人。”沈書雲敲打念春一句,念春嚇得忙收了聲。


    沈書雲看著筆下浩渺的山水,覺得人其實極其渺小,短短幾十年,其實根本抓不住什麽。


    但願朱霽能夠想清楚,不辜負她在心裏,有他。


    第八十九章


    賢帝的登基儀式在入冬第一場雪的時候舉行, 年號靖國,意在舉國安寧,不生事端。


    京師本處在南方, 極少下雪。卻自從薊州兵變之後, 似乎每個冬天都下雪了。


    欽天監的監司說, 整個華夏都在步入一場冰川季, 往後隻會越來越冷,京師的冬天隻會越來越冷。


    氣候變冷,本來不利於農業稼穡,滿朝文武卻道, 這是上天有意把薊州的氣候搬到京師。以此證明,朱枋是天選之子, 奪位是天命所歸。


    朱枋隻是在龍椅上微微一笑, 對這些見風使舵的群臣, 微微一笑,甚至冕上的玉珠都不曾晃動一下。


    隨後, 京師的高門, 紛紛慘遭他的清算,尤其是那些曾經在先前上書帝王削藩的人。


    史書記載,篡權後的朱氏父子,清算舊帝近臣七十餘名, 全部株連九族,一時間京城的高門大院, 有一大半都人去樓空, 此次清洗被稱為靖國之難。


    沈府是太宗時開國的簪纓世家, 但昔日的榮恩公府有兩件事, 記在朱枋的恩仇簿上, 一時曾經關押過作為質子的朱霽,二是除了榮恩公之外,沈雷還曾經從戎大破過今日帝王麾下的軍隊。


    但是後麵這一條,已經足夠沈家上下不留一個活口了。然而賢帝卻隻是蜻蜓點水地革去了沈家的官職,甚至沒有改變他們的良籍。


    而沈霄作為沈府的繼承人,甚至得到了賢帝欽點,入太學念書,作為此後文臣的儲備力量,可以避開科舉,直達天聽。


    在京師一處背靜的院落裏,坐著一個胡須邋遢的青年,身量高大,行站有儀,一看就是高門之後,舉手投足還有一種兵將的孔武。


    這個院落看似清淨,門口卻守衛著高手,沈雷早已經知道自己根本沒有任何逃走的可能,被朱霽藏匿起來的大半載,他已經認命,自己報國無門,也沒有了鬥誌。


    隻聽到門口窸窸窣窣的聲響,沈雷抬眼,看到一襲白色的綢緞直裰,緙絲是團龍圖案,朱霽沒有戴冠,隻是一根玉簪束發,反而顯得天朗氣清的溫潤。


    “現在應當稱呼太子殿下了。”沈雷沒有起身,隻是低頭看向自己的鞋尖 ,語氣裏與其說是諷刺,不如說是落寞。


    “趙世康確實有治軍之才,可惜投錯了主子。你也是。”


    沈雷嗤笑一聲:“莫非殿下是看重我的才能,才不殺我?”


    朱霽沒有說話,沈雷抬眼看他,自嘲道:“歸根到底還是因為雲娘吧。”


    朱霽沉默,最後還是輕輕點了點頭,“的確。你是她不能失去的人。”


    “這樣苟活,其實沒有什麽意思。雲娘的好意,我實在是無顏領受。”


    沈雷清楚記得,幾個同僚是如何在京師圍城之戰的時候,最後寡不敵眾,選擇了跳城牆殉國。


    他也不是貪生怕死之輩,更何況一朱枋那等狼子野心的人,落入敵手也大抵會慘死,倒不如自裁來得痛快。


    沈雷想也沒想就跳上了城樓,卻被朱霽遠遠認了出來,然後名神箭手一射就擊中了肩胛骨,向後仰過去。


    隨後,當他因為失血而暈倒的時候,朱霽的步雲履已經落在了他被鮮血糊住的視線裏。


    他被秘密押送在了這出京師的小院落,朱霽安排的大夫醫術高明,他的肩胛骨痊愈了,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的病根。


    若說不快,隻有對親人的思念成疾。


    偏偏他就在京中,卻不能與親人團圓。


    “請殿下處死我吧。”


    沈雷幾乎是真誠的懇求朱霽,他不想做二臣,不想未來被黃泉之下的戰友笑話貪生怕死,更不想自己苟全性命,是用自己最敬重最疼愛的妹妹的一生幸福來換取。


    “你若死了,雲娘會落淚。而我不會再讓她為了任何事再受委屈。”


    朱霽對沈書雲一片癡心,從前的種種,沈雷做為沈家與沈書雲最親厚的人已經有所領教,如今看來,他能做的遠遠不止當初那些舉手之勞。


    藏匿反賊是死罪,哪怕朱霽是儲君也不能例外,隻不過差別在於賢帝是否要介意和追究。


    “我們十萬將士拱衛京師,最終還是不敵你們行軍彪悍。趙將軍是祖父麾下的人傑,可惜…… ”


    沈雷神色憂鬱,全然不是當年還未從軍時的意氣風發。上過戰場便見識了太多的生死,就會心老。


    沈雷看向朱霽,不解他十二歲就征戰沙場,如何還這般風朗氣清,卻又不甘心江山就這樣被反賊竊取。


    朱霽看也沒看他,隻是接過了侍者遞過的茶水,輕輕吹了吹,飲一口茶,才徐徐道:


    “薊州上下一心,才能問鼎。”朱霽言語向來自負,並不因為他是質子還是太子的身份改變而有一絲不同。


    “你還是殺了我吧,這般活著,莫不如殉國,還有一份英名去黃泉之下見祖父。”


    朱霽放下茶杯,漫不經心地說:“你若死了,她會傷心。孤一定會確保你長命百歲。”


    隨後,朱霽命人遞過來一份民籍簿子還有幾張田契,對沈雷交代:“這是臨安郊外的一戶農莊的地契,我已經命人安排好你的新身份,不會有人追究和查探你的來曆,從前的閱曆也會一筆勾銷。”


    沈雷聽著朱霽雲淡風輕地支配著自己接下來幾十年的人生,內心的恥辱之感頓生,對著朱霽近乎吼叫:“你們篡權的父子,有什麽資格在這裏左右旁人的命運?”


    朱霽起身,輕輕整理一下衣襟的褶皺,驕矜蠻橫到平靜如水的地步:“成王敗寇,所以我可以。”


    朱霽往院落出口的月門走,仿佛是想到了什麽又回過頭對沈雷說:“這些時日你沒有起過自裁之心,很好。別忘了你還有祖母與雙親,並不想讓你這樣死的不明不白。”


    沈雷最後的一點要自決的心,在提到了祖母與雙親的時候,終於在心裏垮塌下去。


    ——


    處置沈雷,並不耗費朱霽一絲一毫的心力,實際上若不是為了沈書雲,他自己都並不想來見這個人一麵。


    自從賢帝登基以後,兩人從前因為沈書雲的一點矛盾,也似乎是化解了,二人仍然是朝堂上彼此信賴的君臣,而朱枋也有意識讓朱霽接觸更多的政務,甚至許多重要的涉及水利、軍務或者科舉的事務,都由朱霽全權接管。


    世人從前直到朱霽是個能領軍與朱枋並肩作戰的年少英才,直到他在儲君位置上接手了複雜的政務,從前的臣子才知道了朱霽比朱枋的才學與決心更勝一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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