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湫失神良久,看著乖乖巧巧的小妹妹,刹那間,心裏軟得不成樣子,他眉梢不自覺染上笑意,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


    這是啟程的前一夜,府裏要收拾的東西悉數都已經收拾好了。


    月掛中天,萬籟俱寂。


    見漂亮哥哥的期待一日日深重起來,於此相伴的,是一種難以言說的複雜情緒。


    秦小貓兒睡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最後,她望著幹幹淨淨的屋子,怔怔愣愣了許久,不知為什麽,突然很舍不得。


    小貓兒低下小腦袋,掰著指頭,開始數她在雲州待的年月。


    哎呀。


    她在雲州住了那麽久呀。


    她知道府裏哪個地方有狗洞,鑽出去可以不被阿兄發現;她知道檀青台上的李子樹,結的果子很酸很酸;她知道青梧山有百裏長楓,山巔的溪水一到冬日就結冰……


    她知道很多很多。


    關於雲州,這個她長大的地方。


    可是,她日後可能再也回不來了。


    雲州長養了她,把秦晚妝從小小一點,慢慢養大,養成個漂漂亮亮的小姑娘,現下,小姑娘卻要離開這片土地了。


    雖然,秦小貓兒很喜歡漂亮哥哥,一想起漂亮哥哥,就歡喜得連自己姓什麽都忘了。


    但是現下,她還是有點難過。


    小貓兒吸了吸鼻子,伸出小手,把眼淚抹了,慢吞吞地,往軟被裏縮,把自己埋成一個小土丘。


    嗚嗚,不開心。


    “咚——”


    半掩著的窗子被推開。


    有人立於廊下,屈指輕叩窗棱,溫溫柔柔的,言語帶笑:“哪家的小貓兒,在半夜偷偷哭鼻子。”


    熟悉的語氣,秦小貓兒往日聽見,都想咬人。


    現下卻不大一樣,委委屈屈的小家夥兒從軟被裏探出小腦袋,看倚窗而立的青年人,翻身下床,跑過來,嗚嗚咽咽:“林哥哥。”


    林岱岫著鬆綠長袍,笑得散淡,他伸手,將跑到窗子邊的小貓兒抱出來,又給她披了件豆青氅衣。


    “走罷,帶你出去玩兒。”


    月已西斜。


    青梧山上,雲霧嫋嫋,青楓落了黃,枯葉在地上鋪開,一踩上去,就發出“哢嚓”地清脆響音。


    小貓兒跟在林岱岫身邊,扭了扭小腦袋,望熟悉的青梧山穀。


    她剛剛來雲州的那些日子,很害怕,稍有點兒風吹草動,就要把自己藏起來,悄悄掉眼淚,阿兄察覺到,便將她帶到這裏來養。


    青梧山上,青楓綿延數十裏,和文綺台很像。


    害怕的小貓兒便是在這兒,試探性地,一點一點,對著秦湫打開心防,慢慢的,也學會在阿兄麵前,張牙舞爪、撒潑耍鬧。


    一晃眼,已經過去許久許久了。


    乖乖軟軟的小甜糕往上跳一跳,也能摸到低處的枝葉了。


    林岱岫帶秦小貓兒上了樹間的木屋,小貓兒靠著老樹的枝幹,坐在木屋的瓦簷上,望山穀中煙霧迷蒙的碧湖,忽而,眼淚又吧嗒吧嗒掉。


    “林哥哥,嗚嗚,不開心。”她埋著小腦袋,抽抽嗒嗒。


    林岱岫啞然,輕笑出聲,哄小貓兒:“林哥哥沒有不開心。”


    “壞、壞人——”


    “林晴山,大王八。”


    氣死啦,分明是她不開心,林哥哥都不來安慰她。


    嬌氣的小姑娘又委屈了。


    眼見著小貓兒要咬人,林岱岫拿錦帕,把她眼角的淚水悉數拭盡了,眉梢帶笑,輕輕拍拍秦晚妝的後背,給炸毛的小貓兒順毛。


    他拿出在照江園買的糕點,遞給小姑娘,語氣溫和:“好孩子,人總要往前走。”


    小貓兒低頭,認真咬著花糕,林岱岫垂眸看她,又笑,眸子裏閃著些難以言說的情緒,他溫溫柔柔開口:“往往,你長大了,離開雲州是很正常的一件事,雲州困不住你,同樣的,京師也不行。”


    青年人攏袖,枯綠衣擺鬆鬆散散,鋪在瓦簷上,他揉揉秦晚妝的長發。


    “往往,先生告訴你,天下有九州四海,域外諸國數千,綿州城盛產蠶紗錦緞,遍地羅綺;西州眾人居水上,少陸道,百姓出現皆靠舟船;西丹產玉,放眼一望,碧波下青玉如翠,泠泠生光……”


    “天下奇絕之地,不勝枚舉,你都得出去看一看,便是日後入了東宮,也不應囿於深宮高牆。”


    “方寸之地最殺威風。”


    他看著小貓兒懵懵懂懂的漂亮眸子,眉眼舒展:“我們往往是有誌氣的女兒家,是自由的小鷹,便該飛到五湖四海,去瞧瞧這個天下的模樣。”


    溫涼指尖穿過秦晚妝的長發,這是他養大的小孩兒。


    他好不容易把京師秦府裏,怯生生的小姑娘,養成現在張揚嬌豔的模樣,唯恐再讓朱瓦高牆,消殺了她的威風。


    林岱岫難得認真,斯斯文文的,哄小貓兒:“記著先生的話,不要忘記,好不好。”


    漂漂亮亮的小貓兒仰起小臉兒,看著認真的青年人,也認真起來。


    小貓兒笨笨的,其實不大明白,林哥哥為何要同她說這些,但是林哥哥既然說了,她就乖乖聽話。


    於是,秦晚妝重重點了點小腦袋,聲音軟乎乎:“我記得啦,林哥哥。”


    “嗯。”


    林岱岫輕輕頷首,笑。


    他將隨身帶的布製地圖放到小貓兒懷裏:“你要回京師,我也沒什麽珍貴的東西能給你,把此物帶上,也不枉師生一場。”


    秦晚妝低著小腦袋,把泛灰的布料打開,看了又看,也瞧不出什麽名堂,有些好奇,問:“林哥哥,這是什麽呀。”


    若是秦湫或者相白在場,一眼便能認出來,並且告訴小貓兒,這是林岱岫數年的籌謀,是他孜孜營營,在九州四海布下的暗樁。


    但是他們不在。


    林岱岫隻是笑,眸光溫煦,回答她:“是給我們往往添的嫁妝。”


    *


    次日一早,山間雲霧正繚繞。


    馬車晃晃悠悠出了雲州城。


    秦晚妝坐在馬車裏,不知道想起什麽,翻出漂亮哥哥送的鑲鈴紅繩,看著身邊的青年人,聲音酥酥軟軟:“要係上。”


    秦湫於是放下手中的書卷,著人送來木梳。


    骨節分明的手穿過小貓兒烏黑的長發,他垂眸,將秦晚妝散落的長發梳順了,又用紅繩發帶紮在一處。


    秦晚妝很開心,晃晃小腦袋,垂下的紅繩也一蕩一蕩的,銀絲鈴鐺發出清脆的響音。


    秦小貓兒眉眼輕彎,趴在窗子上,問:“阿兄,我何時才能見到漂亮哥哥呀。”


    秦湫微掀眼簾,看著小貓兒,聲音清冷:“月餘。”


    *


    從雲州出發,欲往北,天氣越清寒。


    東宮,池子裏已結了一層冰,冰下有水草,愈顯翠綠。


    江鶴聲著黧黑長袍,高坐首位,透過窗牖,望梨樹上結起的白霜,眸光散淡,一言不發。


    少年人的年歲並不大,容顏稱得上絕頂漂亮,那雙清透瑰麗的眸子裏,總是帶著溫溫柔柔的笑。


    ——尤其在他殺人的時候。


    近日,他像是在趕行程一樣,日夜操勞。


    太子殿下雷霆手腕,摧枯拉朽,將貴妃並戚家眾人一舉拉下高台,本來三年才能做成的事,他隻花了三個月。


    此後,戚老太師落獄,今上被逼上披秀山,貴妃娘娘被囚於深宮,自縊而亡。


    貴妃死的時候,一塊白布掩住屍體,宮人們將她抬出來時,太子殿下立於朱紅宮牆邊,眉眼輕彎,露出的,便是溫潤清雅的笑。


    莫說朝臣,即便是東宮的臣屬,看見這樣的太子,也忍不住遍體生寒,冷汗涔涔。


    貴妃娘娘將太子殿下養大,太子卻半點兒情分都不顧,即便看著姨母的屍身,也笑得如斯溫柔,像一把沒有感情的冷刃。


    或許,全天下根本沒有人,能讓他真心以待。


    他就是一潭幽深的死水。


    冰冷,淡薄,忤逆不孝,忘恩負義。


    但是沒有人敢責斥他。


    太子殿下居高堂,上明殿,眾人都默認,他是未來的天子。


    少有人敢忤逆君上,除非不想活了。


    然而今日,素來淡漠無情的太子殿下,竟然罕見得有些心神不寧。


    他時不時望向窗外,也不知在看什麽。


    一個臣屬正立於廷中,戰戰兢兢匯報著京師的近況和西邊的戰事,連頭也不敢抬。倏爾,天一走進來,走到太子殿下身邊,俯身,不知道同殿下說了什麽。


    少年人連臣屬的稟告也不聽,起身,徑直往屋外走。


    那人不明所以,也不知該繼續說,還是停下來,下意識抬頭,看了眼少年人,卻發覺素來冷淡的殿下,步子竟有些慌亂。


    那臣屬心裏訝異,想了想,又覺得自己看錯了。


    那可是太子殿下,即便冷漠無情,儀態也向來讓人難以詬病,君子雅正,端於行,怎麽可能像個青澀的少年人一樣,露出那種慌亂無措的姿態。


    廊下,江鶴聲方踏出門檻,垂眸看著自己黧黑的長衣,猶豫了一會兒,問:“還有多久。”


    “據報,秦小姐和長公子已經到披秀山下了,再過半個時辰,大概就進京了。”天一恭敬答。


    少年人頷首,心裏忽而生出無止境的期待來,他拂袖,道:“備水,孤要沐浴。”


    “讓十四配身衣裳送來,不要黑。”他吩咐,想了想,又道,“還要紅玉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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