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該去打擾那位歡姑娘的分寸嗎?


    她本以為母親今日來見她,至少會寬慰她兩句,至少會有幾分愧疚不安。


    哪怕抵死不認,再用甜言蜜語,做慈母之態騙一騙她呢?


    她都能蒙著眼,繼續假裝一切都未發生,什麽事情自己都不知道,繼續相信母親的說辭,繼續裝作曾經那些齷齪與漠視從未發生過,他們仍是和睦的一家人。


    就像是明明知道奶娘不會自願離開她,明明知道一覺醒來就回了南府事有蹊蹺,明明連著幾日父親連看都沒有來看她一眼,她卻仍信了她們的話一般,仍自己騙自己父親隻是太忙一樣。


    她早已一無所有,活在這世上,隻能靠著一點自己騙自己的癡念。


    若太清醒,不糊塗,又怎麽能抵得住苦痛悲傷。


    可母親竟連騙一騙她都不願意了。


    南歡忽的一笑,“想來,是該說聲恭喜的。恭喜母親新得了一個女兒。那位歡姑娘一定比我聰明得多,也足夠聽話。”


    柳夫人居高臨下的垂眸看著她,看著榻上麵色慘白,卻與她眉眼有幾分相似的女兒,話音微沉,“囡囡,你這是什麽話。你爹素來有多疼你,難道你自己不清楚?”


    “既然如此,”南歡竭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我想見爹一麵可以嗎?”


    柳夫人用一種複雜得讓南歡讀不懂的眼神看了她一會兒。


    時間分分秒秒的過去,柳夫人沉默不語。


    南歡察覺到寒意從骨髓深處一點點爬上來,情緒如同驟然開閘的浪水,一次又一次的湧上來,喉頭之間多出隱隱的腥甜。


    她平靜的說道:“爹不願見我。”


    柳夫人用指腹揉搓著她的眼角,“囡囡,你為什麽一點都不像我呢?為什麽就不能聰明一點呢?一個女人,最要緊的是什麽,就是名聲。沒了名聲還如何嫁一個好人家?


    若是你當初聰明些,你爹也不會給你多添一個妹妹。你要怪就怪自己天真愚鈍,為了一個男人,丟盡了咱們南府的顏麵!”


    話說到最後,指尖用力,南歡眼下的肌膚被指甲刺得發痛。


    南歡閉了閉眼,“當年母親將我送去魏家時,不覺這是醜事。我七歲歸家哭泣不止,母親笑我恐怕將來要成魏家婦,不認為這是一樁醜事。十三歲我與魏玉定親,母親歡歡喜喜的為我挑嫁衣,魏氏的聘禮整整送了三日,裝滿了庫房,那時父親與母親多高興啊。怎麽一朝魏家坐罪,我便成了南府的醜事。”


    南歡抓住柳夫人的手腕,一點點從自己臉上拉開。


    她咽下喉中湧上來的腥甜,“母親,從前不是你教我將來若為魏家婦,應當深居內院,忠貞賢良,撫育子嗣,事事以魏玉為重嗎?不是父親教我忠臣不事二主,好女不侍二夫嗎?”


    柳夫人抽回手,擰著眉心,“我教你做氏族的宗婦,卻沒有教你做罪人妻子。魏氏坐罪,牽連了京中多少家,你知不知道?若你知曉其中厲害,便該清楚我們南氏絕不能與他們沾上分毫幹係。你爹替你退回聘禮,向那姓魏的小子要來婚書,解除婚約是在救你。如若不然,你是要跟他們一起流放三千裏過食不果腹的苦日子!”


    南歡手撐著床,慢慢坐起來。


    她直視著柳夫人的眼睛,“那將我趕出家門呢?娘,你們也是在救我嗎?趕出家門後難道我過得又是什麽富貴安逸的日子嗎?退婚到底是在救我,還是在救你們自己?多年的情意,相約定下的諾言,親生的孩子,在你們眼中究竟算是什麽東西?論斤稱兩的商貨嗎?價錢合適就給出去,價錢不合適就收回來,爛了就丟出去,不合適就再換一個?”


    她的語速愈來愈快,逼得柳夫人幾乎喘不上氣,她不假思索揚起手。


    啪——


    南歡被這一巴掌打的偏過頭去。


    半張臉火辣辣的疼,卻也不及心口刀絞一般的疼痛,一時之間,連呼吸都覺得肺腑隱隱作痛。


    大腦一片空白,隻餘耳畔嗡嗡作響。


    這一巴掌打下去,柳夫人也怔了片刻。


    她緩過神來,眉眼重新變得溫柔慈愛,“從前的事情,囡囡,我們都不再提了好不好?。”


    她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南歡的長發,“如今我與你爹肯將你接回來,這幾日給你用的都是最好的藥,又為了你添了這樣多的新衣服,全是最好的料子最好的繡娘。平日裏你想吃什麽就吃什麽。難道對你還不夠好嗎?”


    她凝神瞧著南歡的眉眼,想起她八九歲時粉雕玉琢,奶聲奶氣扒著自己的腿喊娘親的樣子。


    心中不由得歎息,分明從前她們也曾是親密無間的母女,怎麽如今鬧到了這般地步呢?


    南歡到底是她的女兒,眉眼與她這般像,可惜了,就是性子一點都不像。


    她太不懂事,也太倔強,天真又愚蠢,總是輕信於人。


    “咱們女人,得學會知足。娘不會短了你的吃穿用,不會虧了你半分。你若想要什麽隻管跟我說。別的也不求你跟別家的女兒一樣做什麽女紅,操持家務。這般好好過著,不知多少人要羨慕你。”


    “囡囡,你懂事一點,好不好?”


    南歡捂著半麵臉頰,眸光閃動,落下一顆淚來。


    她壓住喉頭的腥甜,淒然一笑,隻道:“好。”


    事到如今,除了說好,她又能說得了什麽呢?


    好與不好,從來由不得她選。


    柳夫人起身離去。


    吱呀一聲關門聲之後,南歡克製不住俯下身,用帕子捂住唇齒。


    她關上房門,對著門外站著的妙樂囑咐道:“這幾天好好照顧小姐,她身體既然還未好。就不要讓她出門見風了。”


    南歡放下帕子,目光空洞的看著帕子上的一團鮮紅。


    她攥著錦帕,反複將唇瓣擦了一次又一次,直至擦得幹幹淨淨,唇角磨得生疼,才將帕子團了團塞進床縫。


    這一覺,睡得不太安穩。


    前些日子她被父親抱在膝上的美夢,今日卻成了噩夢,她站在角落裏,看見父親膝上的另有一個女孩,隻是那孩子麵上空空,沒有五官。


    那女孩發出笑聲,說著她曾說過的話,卻偏偏聲音與她不同。


    無論她怎麽哭喊著,“父親,母親,哥哥”一次次想要靠近。


    他們卻好似都看不見她。


    她隻能眼睜睜的看著父母與兄長將那沒有麵目的稚童抱在懷中玩樂,一家人其樂融融。


    這般過了不知多久,哭也哭夠了。


    南歡方才意識到這是夢,掙紮著想要清醒過來,夢境天塌地陷。


    她躺在床上,意識逐漸清醒過來,卻怎麽都無法動一下身體。


    直至聽見門被人推開,腳步聲由遠及近,濃烈馥鬱的香氣飄散在房中,接著又是遠去的腳步聲,一聲關門的聲響。


    嗅聞著動人的花香,她的身體一點點恢複了知覺,終於得以睜開眼來。


    這才發覺鬢角已濕,滿身的汗水,明明才睡醒,卻覺得仿佛多日不得合眼一般虛乏。


    她拉開床幔,抬眸向外望去。


    初升的旭日光輝投射在長桌上,桌上多出一支白瓷瓶,幾朵嬌豔的白牡丹在日頭下開得正好。


    妙樂的聲音從外麵傳來,“今天雲月撞見一個賊人從咱們馨園出去,現在還沒抓到。夫人說了,小姐這窗戶和門得加上板子,以防萬一,再別出什麽變故了。你們手腳都麻利些。趕緊把門窗都釘上,釘死。”


    一塊又一塊的木板釘在了棱窗上,白牡丹一寸寸被陰影吞沒。


    第二十三章


    宮門一開,朝臣一湧而出,關係好的大臣則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並肩而行。


    往日下朝的官員大多一臉疲憊,但今日卻是一個個精神振奮,滿臉激動。


    “今聖人接千歲之統,封泰山,我等有幸同行,實乃三生有幸啊!”


    一旁的老者眼眶通紅,一聽這話茬,禁不住低頭拭淚,“老夫如今六十有餘,能陪駕泰山,也算是沒白活了這大半輩子。“


    南辭笑著抽出一方帕子遞上,“蘇叔叔,用我這帕子吧。”


    一聲冷笑傳來,蘇席秀與南辭順著聲音抬頭看去,正對上越恒陰冷的目光。


    南辭皺眉道:“越大人,什麽事情這般好笑?”


    “好呀,竟有人在宮中哭。”


    越恒目光一轉,伸手拉住了擦肩而過的顧安,“顧禦史,你可瞧見了?這不得參他們一個形貌不端,殿前失儀之罪?”


    顧安停下腳步,溫聲道:“越大人說的是。蘇尚書此舉甚是不妥。”


    南辭憤怒的捏緊了拳頭,“你……”


    話未出口,蘇席秀趕忙拉著他走了。


    越恒看著兩個人離去的背影,對著地上吐了口唾沫,“呸,兩個沒膽的孬種。就這還四姓呢!”


    他轉過頭來,看著身邊風姿俊秀的年輕禦史,不禁又順眼了幾分,“誰說咱們出不了貴子,顧禦史,我看你無論是才學還是品貌都比那些所謂的四姓強多了。”


    顧禦史輕輕一笑,拱手道:“越大人,謬讚了。下官實不敢當。”


    越恒被恭恭敬敬的奉承了這麽一句,眉宇舒展幾分,拍了拍顧安的肩膀,“我就是愛聽你這樣的文化人說話。明日離京封禪泰山的官員中,隻有你我是寒門出身。咱們兩個啊,是自己人,以後應該多多的親近親近。顧禦史,我比你長幾歲,你不嫌棄喊我一聲越大哥就行。”


    顧安麵上笑意愈重,從善如流道:“越大哥。”


    越恒攬著他的肩膀,“誒,好。那我就叫你小顧了。小顧啊,你有什麽事情隻管來找我。跟哥說,哥指定幫你。別看這些四姓表麵上客客氣氣的,背地裏還不知道有多瞧不起人。”


    他本是誠心誠意的求娶南氏的女兒,為此特意與南嚴交好,多次宴請他,公事上給他行方便也不是一次兩次。


    為了順利娶到南嚴的女兒,他特意打聽了世家的禮節,準備好了各樣聘禮,規規矩矩的去提親。


    沒想到南嚴這老匹夫,卻是翻臉不認人,明明平日裏話說得那般好聽,臨了連個女兒都不願意嫁給他,還擺出一副受了奇恥大辱的姿態。


    在越恒看來,自己才是受了奇恥大辱。


    他南嚴算個什麽東西,雖說是四姓,也不過是個不入流的旁支罷了!


    而他越恒可是聖人麵前的寵臣,如今朝野中首屈一指的人物。


    他沒有去求娶四姓十望長房嫡支的女兒,已經是給他們留了顏麵。


    可就這麽小小一個旁支竟也敢這般看不起他。


    一想到這件事,越恒心中便愈發憤怒,感覺自己麵上仿佛被人扇了數個耳光一般。


    這個場子,他遲早都要找回來。


    有走過的老臣聽到這話,氣得胡子都翹了起來,對越恒怒目而視。


    越恒抬手指著他,“你看什麽看。咋了,你有意見啊?”


    顧安拉住越恒,“您說的是。不過越大哥,咱們現在還是在宮中呢。”


    越恒放下手,憤憤道:“我就是看這些人不順眼。”


    各家的車馬接上下朝的主人,一駕並一駕的往不同的方向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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