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是想找王大人談談,我比任何人都盼著和談成功,豐州從此再無戰事。”他重重歎氣,“大仇得報,和小女平安度日,除此之外,別無他求。”


    劉溫訝然,“李仁死了你不知道?”


    顧庭雲霍地起身,滿臉的不可置信,“死了?什麽時候的事?”


    “有個把月了,聽我那老鄉說,是讓攝政王把那玩意給割了,活生生疼死的。”


    說著,劉溫不由打了個冷顫,下意識並攏雙腿。


    顧庭雲愕然,繼而仰頭大笑,眼淚幾乎流了出來,那笑聲悲愴淒涼,含著無盡的鬱憤和不甘,聽得叫人心酸。


    劉溫用力拍著他的肩膀,“雖沒死在你手裏,到底老天有眼,惡有惡報,你娘子也能含笑九泉了。”


    顧庭雲擦掉眼淚,不由苦笑道:“這下更說不清了,王大人疑心我也是難免。”


    “王大人一心促成和談,誰知道會不會用你當籌碼?我那個老鄉是並州觀察使曹國斌屬下,不如咱們投靠曹將軍去,趁夜就走!”


    “不行,我不能走。”顧庭雲猛地抬頭,方才的頹然辛酸一掃而光,眼睛炯然生光,好像劃破黑暗的閃電。


    “蕭賢不會放過叛逃的兩個部落,那五百人是我帶著來豐州的,我既答應他們有安寧日子過,就不能拋下他們自己逃命。”


    劉溫瞠目,半晌才道:“那大侄女怎麽辦?她還眼巴巴等著你呢。”


    提及女兒,顧庭雲的心軟得一塌糊塗,卻不得不硬起心腸,女兒在國公府尚可平安,這五百人在豐州可是處境勘危。


    “等安頓好他們,我立刻啟程南下。”


    劉溫急得連連跺腳,“五百人呢,你怎麽安頓?王大人絕不會允許你碰這塊肥肉,這可是太子重要的籌碼!”


    “我知道。”顧庭雲目光清朗,嘴角微微含笑,沒有絲毫畏縮之態,“很難,幾乎不可能實現,但這事很值得去做,我不能因為希望渺茫,連努力一下都沒有就放棄。”


    “好風骨,劉某果真交對了朋友!”劉溫鄭重一揖,“如此我也不走,再拉上我那老鄉,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非得博出一線生機來!”


    上京,臨水閣。


    謝景明拿著密信,久久回不過神。


    顧庭雲不肯去老曹那裏?


    潛在北遼的斥候早傳回消息,北遼的條件之一就是要回那兩個叛逃的部落,他已在豐州暗暗散出這個消息了,那五百人如同驚弓之鳥,生怕大周再把他們交給北遼。


    叛逃的人有什麽結果,不用想都知道。


    現在的局勢是一觸即發,隻要從中略撩撥幾句,那五百人必不會坐以待斃,遼人生性彪悍,他們和使臣團直接幹起來都有可能。


    王家也會被卷入其中,豐州一亂,邊防軍就有理由發兵河東,吃掉太子的後花園。


    可顧庭雲竟然不走!


    果真是個重情重義重諾的人,為了五百遼人,寧肯賠進去自己的身家性命。


    謝景明不知該欽佩他的一諾無辭,還是該笑話他的不識時務。或許也正是這樣的性格,他才會拋棄功名利祿,和心愛的女人遠走天涯。


    謝景明疲憊地籲出口氣,這可給他出了道大難題。


    他瞥一眼許清,“叫老曹親自去豐州,不計一切代價保護顧庭雲,不可泄露身份,更不可擺架子。”


    許清低頭應下,老曹那個鐵憨憨,要不要提醒他一聲,這人是郎主未來的老丈人,讓他小心伺候著。


    又聽郎主問他京城暗線布置的事,忙答道:“人倒是都布置下去了,但這些人大多是軍中斥候,效果如何尚不得知。”


    謝景明微微一笑,“沒關係,很快就有檢驗的機會,順便還能拔掉太子不少的暗樁,如果李氏敢來國公府赴宴的話。”


    茫茫夜色中,京城早已熟睡,孩子般的香甜安寧,隻有遍布大街小巷的望火樓還醒著,燈火在夜風中跳躍,充滿生機。


    老夫人壽辰那日,國公府大門敞開,門口是車馬如流,冠蓋如雲,馬車牛車涼轎馱轎,從門前的照壁排出去快一裏地了!


    天熱,日頭毒,為防跟車的車夫長隨中暑,國公府還在道旁搭了一溜的涼棚,供應茶點茶水什麽的,很是貼心。


    因見棚下都是嗑瓜子閑磕牙的奴仆,便有些小商販挎著籃子推著小車來了,沿途叫賣瓜果零嘴兒香飲子,把國公府前鬧得菜市場一般喧吵。


    門子就想把那些小商販趕遠點,卻被另一人拉住了。


    “你一趕,就是斷人家的財路,他們嘴裏肯定罵罵咧咧不幹淨,你又打不得。今兒是老夫人的壽辰,凡事求個喜慶熱鬧,別因這點子小事犯了上頭的忌諱。”


    門子一聽有理,便撂手不管了。


    鶴壽堂擺滿了人們送來的賀禮,壽麵壽桃自不必說,譬如琉璃屏風、金玉如意、香爐香料……真是琳琅滿目,五光十色,看得人眼都花了。


    其中最出色的就是柴元娘送的觀音繡屏,陽光下一照,金光燦燦的,晃得顧春和眼都眯了起來,連上麵繡的觀音都沒看清。


    田小滿也暗暗稱奇,“姑媽說柴大姑娘繡了一年多,可之前老夫人過壽,柴家都是送的普通賀禮。平日柴大姑娘也不去鶴壽堂請安,看著和老夫人沒多少情分啊,送這麽費心力的繡屏,我總覺得有點奇怪。”


    顧春和也想不明白,便把疑問埋在心底,拉著田小滿落座。


    女賓的宴席擺在臨水的聽風樓,男賓在湖邊石頭畫舫上,隔得不遠,能聽到那邊的說笑聲,卻看不真切。


    李夫人也來了,比上次見瘦了許多,兩頰有些凹陷,敷了厚厚的粉都遮不住眼下濃重的青紫,襯著紅豔豔的朱唇,眼睛淬了毒一般,原本豔麗的容貌倒顯得陰瘮瘮的。


    顧春和坐在一眾姑娘中,努力忽視她的目光,然而那目光蛇一樣纏著她,讓人心底發寒。


    便是田小滿也察覺出不對,偷偷問她,“我看那人來者不善,不然你裝病遁了,我給你打掩護。”


    顧春和深深吸了口氣,笑道:“沒事,有太子妃在,為著東宮的名望,她也不會容許李夫人攪了壽宴。”


    果然,李夫人幾次想說話,都被太子妃暗暗壓住了。


    絲竹弦樂聲中,一道道珍饈端了上來,每人一張案幾,除了個別忌口不能吃的,菜色基本相同。


    “這碗烹羊羹味道真好!”田小滿讚不絕口,“比樊樓的手藝也不差,是我吃過的最好的。”


    顧春和也起了興頭,挾了一筷正要往嘴裏送,卻是臉色微變,從碗中撿出一味調料來,“這是什麽?”


    田小滿探頭一看,不由失笑:“這是八角啊,你不認識?”


    “不對,這不是八角。”顧春和抑製住心中的慌亂,“這是莽草,和八角很像,但一個無毒,一個有毒!”


    潔白無瑕的甜白瓷盤中,莽草靜靜地躺著,十三個角瓣尖尖細細的,尖端上翹,彎成了鉤子樣,不知要釣哪一條魚。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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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5章


    一聽有毒, 田小滿驚得臉色發白,再看麵前那碗羊羹,下意識嘔了一下。


    顧春和端過她那碗, 細細檢查一遍,沒有任何異常, 別說莽草,連一顆八角都沒有。


    絲竹聲悠揚動聽,席間歡聲笑語, 老夫人滿麵紅光,田氏呂氏忙著招呼客人, 太子妃高坐首席,麵帶微笑儀態端莊, 便是一直冷眼瞧她的李夫人,都在笑盈盈地和鄰座的人說話。


    所有人都看起來很自然,一切都很正常。


    顧春和看著盤中那顆莽草,難道是個意外?廚房不小心混進去的?


    今天是老夫人的壽辰,如果她嚷嚷出來,不但掃了老夫人的興頭,田氏臉上也無光。別管是誰搞鬼, 國公府都會落個“治家不嚴”的名聲, 在座的都是京城有頭有臉的人物,這事一傳開,國公府就丟大人了。


    可就這樣默默忍受, 她也接受不了。


    顧春和心裏頭像是有一團亂線, 怎麽也理不明白。


    “我偷偷告訴姑媽可好?”田小滿小聲道, 她的意思也是先不要聲張, 待宴席過後慢慢查。


    顧春和輕輕點頭, “有勞姐姐。”


    田小滿瞅了個空子,悄悄找到田氏備細說了此事。


    “什麽?!”田氏驚得聲音飛到了天上,“有人在顧春和菜裏下毒?”


    一時間空氣仿佛凝固了,人們驚愕地看向田氏,偌大的聽風樓死一樣的寂靜。


    田小滿臉漲得通紅,怎麽也想不到姑媽比她還沉不住氣!


    “發生什麽事了?”老夫人問,臉上看不出什麽情緒。


    田氏霍霍衝到顧春和桌前,端起碟子仔細看了一陣,然而她也認不得莽草,便拿到老夫人麵前,氣衝衝地要個查個一清二楚。


    老夫人向後躲躲,盡量遠離那碟子,“這不是八角嗎?”


    田氏滿腔怒火直衝腦門子,根本沒聽懂老夫人的暗示。


    這是她管家以來第一次主持的宴會。


    大到各家的坐席排位,小到擺什麽花用什麽簾子,她是事無巨細樣樣操心,勢必要辦一場無可挑剔的壽宴,那是憋足了勁兒要蓋過呂氏。不料有人故意拆台,竟想在她的地盤上出幺蛾子害人!


    這口氣她可忍不下。


    不等老夫人發話,田氏虎著臉,吩咐管事的帶人綁了廚房的人。


    老夫人眼皮子亂跳,忙給呂氏使個眼色。


    呂氏會意,暗暗拉住田氏,低聲道:“今兒是老夫人的好日子,又有這麽多客人在場,實在不是發作下人的時候,等明日再審不遲。”


    “不成!”田氏一揚手甩開她的胳膊,高聲道,“弟妹好糊塗,這是下毒,人命關天呐,你等一晚上不要緊,趕明兒真凶跑了,你去抓回來?顧娘子的碗裏有毒,沒準別人碗裏也有,如果吃倒下一個,你能負責?”


    呂氏僵硬地笑了笑,撒開手,坐一邊不言語了。


    誰也沒吃東西的心思,太子妃輕蹙眉頭,和旁邊的媽媽輕聲說著什麽,目光時不時從眾人臉上劃過。


    少傾,廚房的人都被押了過來,黑壓壓跪了一片,做羊羹的廚娘大聲喊冤,“夫人明鑒,上百碗羊羹,我怎麽知道哪一碗端給表姑娘?我想下毒也沒法下。”


    田氏問她是不是誤放了。


    廚娘斷然否認,“八角味道霸道,為保持羊羹濃白鮮美,我燉煮的時候從不放八角,絕沒有誤放一說。”


    田氏要審傳菜上菜的人,從廚房到聽風樓,中間經過三四道人手,連丫鬟婆子帶管事,幾十口子人,真要一個一個細細盤查,恐怕三五日都審不完。


    那老夫人的壽辰算是徹底攪了。


    “莽草?”太子妃用帕子墊著手,小心拈起來,“和八角也太像了,幸虧顧娘子警惕,才沒釀成大禍。我們都沒見過莽草,你怎麽認得這東西?”


    李夫人惡意地笑著,“是啊,憑什麽你說有毒就有毒,除非你立時吃了,讓我親眼看看你死沒死。”


    便是蔡嫻芷也狐疑道:“顧妹妹別不是看錯了,今天是祖母的壽辰,大夥兒都高高興興的,你省點事吧。”


    “不會,我認得莽草。”顧春和站起來,極力平緩著急跳的心。


    “析津縣曾有人用莽草摻雜八角賣,差點弄出人命,我娘聽了後怕,特意問了藥鋪夥計如何分辨二者。當時我就在旁邊,記得清清楚楚,絕不會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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