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岱,身體好點了嗎?周嵐說你今天管他要了一組新的反應數據,是能工作了?”


    “嗯,好多了,我這幾天去不了研究所,就在寫我的論文。”


    劉息長長“哦”了一聲:“你到底什麽問題啊,請這麽久的假。”


    “就是發情期過後有些內分泌的問題,一直頭暈沒力氣,醫生要求我靜養。”


    “具體什麽病,你把病例拍給我,我找一個朋友給你看看。”


    “挺複雜的……”


    劉口吻變得有幾分嚴厲:“阿岱,你到底出什麽事了,要跟我撒謊。”


    隔著電話,沈岱都覺得無地自容,他小聲道:“老師,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現在確實沒法上班。”


    “跟小瞿總有關嗎?”


    沈岱沉默了。


    “我在南非的時候,你跟我說小瞿總要和你一起來考察,而且要保密,後來因為瞿老過世就沒來。我回國沒多久,就聽了一些有關你們的八卦,還有你的病假,我找研究所的人事問了,你根本沒有提交任何病例證明,是集團那邊特批的。”劉息像在闡述學術理論一些,條理清晰地擺出自己的分析,“我剛和子玫聊天,詐了她一下,才知道你和小瞿總在談戀愛呢,其他的,她說讓我自己問你。”


    沈岱覺得“談戀愛”這三個字像三個響亮的耳光扇在臉上,他們根本不算“談戀愛”,現在的處境,簡直比單純的床伴還不如,從前他對瞿末予的仰慕見不得光,後來他們的協議婚姻見不得光,現在他的標記見不得光。他們之間,看似一樣接著一樣的、越來越深的橋接,其實隻要瞿末予的一個轉身,就什麽也不是了。他艱澀地開口,低聲說:“老師,我簽了保密協議,不是故意對你撒謊。”


    “你的發情期和小瞿總的易感期重合,之後立刻請病假,你不要低估正常人的智商,現在公司裏的風言風語非常多,你就和老師說實話吧,你是不是懷孕了。”


    “……還不能確定。”


    劉息重重歎了口氣:“我都不知道該不該為你高興,但我聽你這口吻、這狀態,好像不太好呀。”


    沈岱鼻子一酸,頓時有了落淚的衝動,在他心目中,老師是這個世界上最接近父親的角色,當年他最艱難的時候,也是老師幫了他,他滿腔的傷心和委屈真想一股腦地向自己最敬重的人傾吐,但他沒有那樣的資格,也不想給別人添麻煩。


    他的無聲更驗證了劉息的一些猜想,劉息溫和地說:“阿岱,你們感情的事,我不清楚,也不好多問,但我要提醒你,頂級alpha跟我們是非常非常不一樣的,不要用正常人的價值觀和情感模式去揣測他們。希望你能保護好自己,保持頭腦清醒,記住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什麽。”


    沈岱啞聲道:“我明白,老師,謝謝你。”他當然明白,但知道和做到之間的差距,是人類畢生想要跨越的高牆。


    和老師通話完沒多久,瞿末予的家庭醫生來了,給沈岱抽了一點血,沈岱沉默地配合,等醫生要走的時候,才問了一句:“什麽時候能查出來?”


    醫生看了沈岱一眼,卻沒有回答,隻是禮貌地點點頭,拿著藥箱就走了。


    沈岱拿出看到一半的財經新聞,繼續往下讀,那是一篇有關星舟近期的股權風波和行業分析的文稿。文中說道,由於稀土行業這幾年的低迷,加上投研資金巨大,瞿承塵想要改變集團戰略方向的野心得到了幾個股東的支持,自從瞿老去世後,兄弟之間圍繞權力的鬥爭一波接著一波,在瞿末予因為易感期不得不消失的一周內,瞿承塵發動了非常猛烈的攻擊,雖然最終沒能得逞,但也讓瞿末予遭受重創,外界對這場“奪位”之戰有各種猜測和分析,瞿末予手裏的重要底牌之一,就是對創海的並購,但由於創海的負債和收購的礦短期無法盈利的痛點,現在也充滿了變數,一旦並購案失敗,瞿承塵就有可能在董事局取得更多支持票,那麽等待瞿末予的就是失去掌舵權。


    這是一場不見血的殘酷戰爭。


    當天晚上,瞿末予回來得很早,是這段時間回家最早的一天,且第一次主動要見沈岱。


    沈岱覺得瞿末予一直抗拒見自己,一是怒意未消,二是擔心自己利用標記後的信息素優勢讓他被影響。沈岱覺得瞿末予恐怕多慮了,在領教過那些殘酷的字句後,好像能被影響的隻有自己。


    沈岱心中還有一絲奢想,希望與瞿末予解除誤會,畢竟在這一切發生之前,他們還好好的。他帶著他和沈秦的錄音,來到了瞿末予的書房,然而,在看到沙發上坐著陳律師的那一刻,他的心就涼透了,對將要發生的事,他有著最可怕的預感。


    瞿末予的態度不再狠戾和憤怒,他臉上唯一的表情就是沒有表情,隻有躍動的瞳光傳達出極致的冷漠。


    沈岱看了看瞿末予,又看了看陳律師,從二樓走到三樓這短短的一段路,他想了無數遍要說什麽,要如何為自己辯解,如何才能讓瞿末予相信,他真的是清白的,但現在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因為他知道,他被傳喚到這個房間,是來接受審判的。


    “坐吧。”瞿末予說道。


    沈岱沒有坐,他強迫自己直視著瞿末予,問出一個令他心顫的問題:“驗血結果出來了吧。”


    瞿末予的眉毛擰了一下,他下意識地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但這又是他必須回答的,他看了一眼沈岱的腹部,點了點頭。


    那一瞬間,沈岱隻覺得眼前發花,他被卷入無極世界瘋狂地旋轉,被拋上高空再狠狠砸到地麵,他靠著墮落的痛楚找回神智。盡管早有準備,盡管知道這本來就是大概率事件,可當他確認自己真的有了孩子的這一刻,他的人生還是被狠狠地震顫了。


    他無法形容此刻的心情,五味陳雜,什麽都有。最悲哀的是,他有了和所愛之人的孩子,往前望去的未來裏卻沒有迎接新生命的喜悅,隻有一團烏泱渾沌。


    沈岱定定地望著瞿末予,那眼神裏有痛苦、有哀求、有極其微弱地一絲期許,他在等待自己的審判,卻又奢望行刑者開恩。


    瞿末予體會到了一種內髒直往下墜的陌生痛感,他暗暗調整呼吸,拒絕接觸沈岱的眼神。


    陳律師極擅察言觀色,畢竟掙的就是為老板解決問題的錢,他輕咳一聲,以公式化的口吻說道:“沈先生,您與瞿總的婚前協議是我起草的,相信我們都記得,合同裏麵有非常明確的條款,您是絕對不可以孕育瞿總的後代的,您違約了。”


    違約。


    沈岱遍尋記憶,好像都找不到比這更冷酷的兩個字了——當它們用來形容一個正在發芽的小生命。沈岱慢慢地握緊了拳頭,含著淚瞪著瞿末予:“這隻是我的責任嗎。”


    瞿末予眯起了眼睛。


    “我們不討論責任歸屬,因為這不在合同範圍內,隻討論既定事實。”陳律師說道。


    沈岱的身體止不住地顫抖著,垂死掙紮著:“我有和沈秦的錄音,我沒有算計你,我也可以和瞿承塵當麵對質,我……”


    “不重要。”瞿末予滿目冰霜,“是不是你做的,無所謂了,但接下來你要完全按照我說的做。”


    不重要?他的清白不重要,他的人格不重要,他的尊嚴不重要?!


    陳律師從公文包裏拿出一疊厚得嚇人的文件:“今天希望沈先生能夠配合我完成離婚協議和財產分割協議的簽署,隻要您配合,您的違約行為瞿總將不會追究。”


    沈岱的眼淚順著麵頰落了下來,他的心好像被捅了一刀接著一刀,他微微弓著腰,他疼到快要站不住了。


    瞿末予的手暗暗握緊了椅子扶手,他感覺到自己的信息素在體內亂衝亂撞,他必須用全副心神去控製這股力量,駕馭自己的信息素是一個alpha畢生的修行,可在看到沈岱的淚水時,他險些就失控。他想要陳律師閉嘴,他想要他的omega停止哭泣,他想要一切都恢複到從前,與此同時,大腦中有一個冷靜的聲音告訴他,他之所以會不忍心、會難受、會不舍,全是標記在作祟,隻要沒有了標記,他沒有理由被一個區區omega影響。


    “簽完這些協議以後,明天就安排您去……”陳律師的人性在這一刻險勝他的專業度,無法把最殘忍的話說出口,“去處理違約內容,同時清洗標記。”


    沈岱自始至終看著瞿末予,他要親眼看看他的alpha要如何對付他,看看他愛的人,那個曾經幾次拯救他於危難、給他希望之光的人,是不是真的忍心把他推進地獄。


    可惜,他從瞿末予的臉上,看不到一絲一毫的感情。那個曾經對他溫柔憐愛的人,竟和眼前的人長著一模一樣的臉。


    瞿末予被沈岱絕望的眼神看得心慌,可越是真切地感受到沈岱對他的影響,他就越想抵抗,被omega以標記或情感裹挾讓他深惡痛絕,沒有人可以操控他,沒有人可以脅迫他,沒有人!


    瞿末予強迫自己凝視著沈岱的眼睛,強悍的alpha信息素武裝起他的情緒,讓他變得堅定而決絕,他沉聲說道:“簽吧,按我說的做,我會給你經濟補償。”


    沈岱強撐著搖晃的身軀,走了過去,沒有猶豫地拿起了筆。


    第五十二章


    沈岱在窗前坐了一夜,從天黑一直到天明。從這裏可以俯攬瞿家的大半個前庭,瞿末予的車早晚都會從這裏經過,剛到瞿家的時候,他每天夜裏都會一邊工作、一邊留心發動機的聲浪,聽到瞿末予回來了,就走到這個位置,扒開窗簾的一條縫隙,偷偷看著瞿末予下車,哪怕隻是這樣短暫的注視,他都覺得很滿足,畢竟從前他隻能以年為單位碰運氣,遠遠地看上一眼。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得越來越貪心呢?


    瞿末予說,自從他第一次要微信,就看出他的心思了。那個時候他雖然有渴望,但還有理智,總是心裏想靠近,行為上卻非常克製,如果他們能一直停留在那個時候就好了,以他的心智,足夠處理暗戀不得的這點小失意,可是後來他們越靠越近,他越陷越深,想要的越來越多,他像是駕駛著一輛刹車失靈的車往前衝,明知道隻要一點坑窪就可能粉身碎骨,卻停不下來。


    果然,一切都失控了,然後就崩盤了。


    他不敢相信他們之間會一夕間變成這樣,不敢相信瞿末予會這樣冷酷無情,更不敢相信他會讓自己落到這麽不堪的境地。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平坦的肚子,輕輕將手掌貼了上去。明明還什麽表現都沒有,他卻好像已經“觸碰”到了一個新生命的存在,這種感覺好神奇啊,他真的可以孕育另外一個人類嗎?


    他親眼見證了沈秦大半生的不幸,他覺得自己這輩子最不可能做的事,就是未婚生子,一個不被期待的孩子自然不應該出生,可他所遭遇的,比未婚生子還不堪,他和他的alpha曾經滿心歡喜地期待過這個孩子,後來發現那不過是易感期的荷爾蒙在作祟,當他在離婚協議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時,那一筆一劃皆是剜在心上的刀。


    瞿末予那雙冷酷狠戾的眼睛,像一對凶狠地獸眸,揮之不去地懸停在腦海中,精亮的瞳光中閃爍著決絕、憤懣和不耐,唯獨沒有感情。可笑他還抱著一絲希望,覺得倆人隻是有誤會,隻要誤會解除了,他們就能和好如初,瞿末予說得多麽清楚,事實的真相根本不重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配得到頂級alpha的標記,不配孕育頂級alpha的後代,所以哪怕他是無辜的,當瞿末予醒過來,等待他的依然會是離婚協議和“處理違約內容”的決定。


    他太自不量力了,尤柏悅說得對,他怎麽會認為自己能夠打動頂級alpha,怎麽會把瞿末予隨手施舍的溫柔當做喜歡的蛛絲馬跡,怎麽會把處於易感期裏的alpha說的話當做承諾。


    可他除了自不量力,除了喜歡上一個不該喜歡的人,並沒有作惡,為什麽要受到這樣的懲罰?瞿末予憑什麽這樣對他!


    該結束了。按照他最開始預想的劇本,和一個素未謀麵的人進行一場協議婚姻,他拿到錢還債,如果這個人不是瞿末予,就不會節外生枝,他也就不會落到這個下場,現在不過是回歸正軌,結束這段婚姻,打掉這孩子,他最初想要讓姥姥好好治病、好好養老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夠了。至於他“虛無縹緲”的感情,毫無價值。


    該結束了。


    可是,哪怕他和瞿末予曾經有過的點滴都了無痕跡,這個孩子卻已經真實地存在。


    沈岱突然用力地按住了腹部,按到自己都生痛,他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麽,是希望能更清晰地感受它,還是希望它就此消失。


    這是他和瞿末予的孩子啊!


    沈岱感到很痛,腹髒很痛、心髒更痛,但他流不出一滴眼淚,也騰挪不出空間去恨,這個夜如此漫長,他把回憶和未來、利與弊、情與理掰開搗碎了去思考,該足夠做出一個最理智、對自己最好的決定。


    他絕不會步沈秦的後塵。


    陳律師把第二天的“行程”排得很滿,生怕沈岱後悔一樣。


    一大早,他和瞿末予先要去把婚離了,接著就去醫院。


    老吳沒有開幻影,而是用那輛商務車接他們,陳律師早早已經準備好。


    沈岱坐在瞿末予旁邊,一路上扭頭看著窗外,他假裝在發呆,實際上他被瞿末予的黑檀木信息素無孔不入地包圍著,被標記以後,他分分秒秒都無法擺脫這個氣味,如果倆人靠近,就會更加濃烈、更加令人沉醉。他怕如果自己回頭看一眼,或許就會控製不住地去哀求瞿末予,不要就這樣拋棄自己。他的目的性是高於自尊心的,否則就不會為了還債同意賣身,但當他知道某些目的無法達到時,就不會去做無用功。


    瞿末予一直在偷看沈岱,沈岱隻留給他一個後腦勺和一段纖細白嫩的脖頸,後頸上的信息素貼紙虛掩在發根下,撕掉貼紙,那裏會有兩個淡粉色的齒痕,是他在標記時留在自己的omega腺體上的永世無法抹去的印記,他心中發癢,很想撕掉貼紙,再仔細看一看那象征著徹底占有的標誌。


    這段時間忙於處理各種事物,他已經很久沒有靠沈岱這麽近了,密閉的車廂內,鼻息間全是幽淡好聞的曇花香,被他標記過的沈岱仿佛迎來了熟透後的盛開,原本淺淡的信息素此時輕易就能占據他的所有感官,而且隻有他能聞到,因為這朵花隻為自己開放。


    這是他的omega,是在這個世界上他唯一標記的人,隻要一想到這一點,就會生出一種難言的衝動——他時時警惕著這種衝動。


    車停了下來,陳律師打破車內的安靜:“瞿總,沈先生,我們下車吧,我已經找好人了,隻要你們本人走一下流程,很快就會辦好。”


    沈岱沉默著下了車,跟在陳律師身後,三人進了一個獨立的辦公室,陳律師從公文包裏拿出兩個小紅本,放在了工作人員的麵前。


    沈岱的呼吸一滯,目光怔怔地停在那兩個結婚證上。這好像是連接他和瞿末予的唯一真實的東西,但現在也要消失了。


    當工作人員伸手要拿結婚證時,沈岱突然搶先一把拿了起來,這個動作讓所有人都愣住了。


    沈岱打開結婚證的折頁,看著倆人唯一一張合影,一個拘謹一個敷衍,絲毫不像將要開啟新生活的恩愛夫妻,因為本來也不是。


    買賣一場,他偏要當真。


    瞿末予也看著那張結婚照,胸臆緊縮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難受,想起結婚那天,他匆忙地來,又匆忙地走,接下來還有一個會議在等著他,他幾乎沒有正眼看自己的“妻子”,反而有意地保持距離,後來發生的一切,一再地打破他的規矩,他可以喊停,但他一直都沒有喊停,直到……


    沈岱合上結婚證,原封不動地放了回去,除了回答工作人員的問題,沒有多說一個字。他生怕一不小心,就暴露了滿身的創口。


    紅本進,紅本出,結婚證變成了離婚證,瞿末予正在一條一條地斬斷他們之間的連接,急於和他撇清所有關係。


    沈岱看了瞿末予一眼,是今天直視他的第一眼,隻看了一眼,用那通紅的雙眸。


    痛嗎,不痛了,麻木了。


    瞿末予的身體僵了一下,他將手背在身後,緊緊握住,骨骼發出輕微地響動。


    再次回到車上,下一個目的地是醫院。


    從發動機點火的轟鳴聲響起,沈岱突然感覺到自己的心被懸吊了起來,或許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理解”一件事,那就是他將要去做什麽——他要去殺掉自己的孩子。


    他緊張得心髒狂跳,額上不斷地凝起細汗,坐立難安。


    通過信息素的溝融,瞿末予馬上察覺到了沈岱的情緒波動,沈岱悲傷與恐懼的情緒好像能傳染,他沒忍住,低聲道:“你怎麽了。”


    坐在前座地陳律師聞聲回過頭來,跟瞿末予一個眼神,接著悄悄搖頭,示意瞿末予這個時候不要理會沈岱,以免引起情感衝突。


    沈岱低著頭,一言不發。他在忍耐,他在忍耐此刻肩負著的一切。


    見沈岱麵容慘白,薄薄的背脊顫抖著,那脆弱又無助的模樣,令瞿末予的臉色愈發陰沉,他沉默地看了陳律師一眼,靠回了椅背,強迫自己不去看沈岱。


    車開到了醫院,瞿末予再次開口:“你們先下去。”


    陳律師和老吳默契地開門下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頂級掠食者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水千丞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水千丞並收藏頂級掠食者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