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出口的話卡在喉嚨裏,曹書目光驚訝地看了一眼夏清風。


    夏清風沒看他,他甚至誰也沒看,閉著眼睛任淚水流下,他能感覺到祖父的動作慢了下來,也能聽到耳邊傳來他微微發顫的聲音,是不敢相信的語氣,“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他想祖父此時肯定是瞪著眼睛的。


    祖父的眼睛有些突,瞪眼的時候總帶著一股凶意,他打小就怕祖父。


    思緒飄散,話卻仿佛刻在骨子裏一般,沒有意識地自己說道:“燕大人被帶走那日,我就在燕府門口,他們說燕大人是貪官,我不信,我衝開人群到了他的麵前,可燕大人看到我的時候卻說,他說……”他忽然就抱著頭蹲在地上哽咽起來。


    “是你啊。”


    “大人,我知道您是被冤枉的,您放心,我,我一定會救您的!”


    老人看著他輕輕歎了口氣,他越過他看向他身後的遼闊天空,他那雙刻滿歲月的眼睛就那樣望著那姹紫嫣紅的天空,“別救我,我也不是被冤枉的。”


    老人的歎息好像還在耳邊,他哭著說道:“燕大人讓我別救他,他說自己不是冤枉的。”


    這一番話,他從未和別人說過,尤其是對祖父……


    他怕祖父承受不住。


    “不可能,這不可能!”耳邊傳來老人的聲音,緊跟著傳來一聲摔倒的聲音,夏清風連忙睜開眼,看著摔在自己身邊雙目失神的老人,他神色變了變,連忙抬手抹了一把臉,“祖父!”


    他過去扶人。


    但平時看著瘦弱矮小的祖父,他一個人竟有些扶不動。


    趙大人遲遲不曾說話,他還不清楚趙大人喊他們進來要做什麽,一時也不敢出聲尋求幫助,隻能咬著牙扶人。


    陳洵是這個時候進來的,他手裏拿著一些東西,看到屋子裏的情形也隻是腳步停頓了一下,而後就麵無表情朝趙長璟走去,“主子,您猜得沒錯,那邊果然有人埋伏。”


    他手裏拿著一些麻繩和箭鏃,“屬下沒用,去的時候,那邊已經沒人了,隻找到這些東西。”


    趙長璟並不意外這個結果,手裏拿著箭鏃對著陽光半眯著眼看著,“都過去這麽久了,能傻乎乎留在那邊等著你去捉,那這群人的腦子大概也不好使。”


    若放在以前,聽他這樣說,曹書肯定是要笑的。


    可今天他卻神色凝重。


    倒是夏清風察覺到動靜看了一眼,看到趙長璟手裏閃爍著銀光的箭鏃時,他神色微變,不由詢問,“大人,這是……”


    “沒眼睛嗎?看不出這是箭上的東西嗎?”曹書看他不順眼,這會聽他詢問,當即噴了一句。


    夏清風被他噴得身子瑟縮了一下,他當然知道這是箭上的東西,他就是不知道這是哪裏來的?又想到剛剛那個護衛說的“埋伏”還有趙大人的那番話,他不由自主地放低聲音,“是有人想害大人嗎?”


    這次還沒等曹書開口,趙長璟便說話了,他沒有回答夏清風的話,而是看著老人淡聲說道:“有沒有想過他們為什麽會喊你一起去?真以為自己威望高,有你出馬,就能帶動其他人?”


    老人沒說話。


    趙長璟也不介意,把手中箭鏃往旁邊一放就拿著帕子擦了擦手,“想過死吧?”


    話是疑問句,語氣卻很肯定。


    老人聽到這話終於變了臉,他幹瘦的臉龐似抽搐一般輕輕抖了幾下,目光不敢置信地朝趙長璟看去。


    “你怎麽知道?”老人終於開口了。


    “祖父?您……”夏清風愣住了。


    老人沒看自己的孫子,而是沉默地看著趙長璟,看著那個高高在上、氣勢不凡的男人,又幹啞著嗓音重複了一遍,“你怎麽知道?”


    “我隻知道就算你不想死,你今天也會死在那邊。”


    老人聽到這話皺了眉,似有不解,倒是一旁的夏清風像是想到什麽,變了臉,“大人的意思是埋伏您的人想借祖父讓您出事,不管祖父今天想不想尋死,隻要和您起了衝突,祖父就一定會死,是,是嗎?”


    他的聲音越說越輕,說到後麵,更是徹底白了臉。


    到底是國子監的學生,雖然性子弱一些,腦子卻不糊塗……趙長璟也終於多看了他一眼。


    但也隻是一眼。


    “可不對……”夏清風蒼白著臉搖了搖頭,“王五他們平時做事是混賬了一些,但還不至於害人。”


    “難不成你以為他們能逃得過?”曹書抱著雙臂嗤笑一聲,“這世上隻有死人才不會開口。”


    夏清風癱軟在地,老人也第一次白了臉。


    趙九霄進來的時候,看到祖孫倆癱坐在地上,他皺了皺眉,沒理會他們,聽曹書、陳洵和他打了招呼,他也隻是沉默地朝四叔走去。


    “四叔。”走近後,他跟四叔行了禮。


    趙長璟點了點頭,還未說話就見他看著桌上的東西變了臉,“這是什麽東西?哪裏來的?他們還想害您不成?!”說到這,他立刻扭頭朝身後看去,目光帶著狠厲。


    即便夏清風低著頭都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如無形的刀一般懸在他的頭頂。


    “沒什麽。”


    趙長璟並沒有與他多說,隻看著他問,“她醒了?”


    看出四叔不願與他多說,趙九霄臉色不大好,但迎著四叔沉靜的目光,他沉默一會還是點了點頭,“剛醒。”他說完又問,“這些人,您打算怎麽處置?”


    趙長璟說,“讓陳洵送去順天府尹那。”


    趙九霄臉色好看一些,想到什麽又問,“那這個老頭呢?這個老頭想害您,還傷了顧姣,他又該怎麽處置?”


    趙長璟看了一眼已經恢複理智但依舊沉默的老人,語氣淡淡,“問顧家丫頭,她想怎麽處置都可以。”


    “您的意思是您要放過他?!”趙九霄氣得眼睛都紅了。


    “受傷的是顧家丫頭。”趙長璟從不為旁人求情,他放過他的,卻也不會要求顧姣與他一樣。


    趙九霄咬著牙紅了眼。


    趙長璟見他這般輕輕歎了口氣,他讓曹書他們帶著人先出去,而後朝人招手,“過來坐。”


    趙九霄沒有立刻過去。


    趙長璟也沒催他,就這樣靜靜地望著他。


    迎著那雙熟悉的平靜目光,趙九霄最終還是沉默地走了過去,坐在四叔身邊,看著四叔倒了一盞茶放在他的麵前,同他絮絮說道:“我放過他並非因為我有多好心,隻是因為我知道他所行所舉皆不是為了自己。”


    “而我雖然放過他,卻也不會要求顧家那丫頭和我一樣。”


    “受傷的是她,委屈的是她,除了她自己,誰也沒有資格要她放過。”


    “您總有話說服別人。”趙九霄悶著嗓子低著頭,看起來仍舊有些不大開心。


    趙長璟笑了笑,卻也沒有多說,隻是看著他眉宇之間忽然橫生的猶豫,問道:“還有話要說?”


    趙九霄聽到這話,竟是又沉默了許久。


    就在趙長璟都有些好奇他這位一向橫衝直撞什麽都敢說的侄兒要說什麽的時候,忽然見對麵的少年抬了頭,“四叔,顧姣她是我未婚妻。”


    第25章


    其實話一出口, 趙九霄就有些後悔了,尤其看到對麵四叔望向他時那雙沉靜的目光,明明那雙眼中什麽情緒都沒有, 和從前一樣, 但他就是莫名變得慌亂起來。


    心髒在胸口砰砰跳動著,震得耳朵發麻。


    “四叔……”他忽然變得有些不安起來,剛想起身, 肩膀卻被四叔按住。


    “你坐。”


    耳邊傳來四叔如從前一樣低沉沉穩的嗓音。


    趙九霄不自覺朝他那邊看, 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先落在按在他肩膀的那隻手上,按著他肩膀的那隻手修長有力、指骨分明,漂亮到一看就能寫出無數錦繡文章, 但趙九霄卻很清楚四叔的武功其實要比他高出許多,就像此刻, 四叔明明並沒有用多少力,但他就是沒法再站起來。


    “我知道。”


    他說的是我知道, 而不是我知道了,一字之差卻有天壤之別, 趙九霄聽出那一字的差別, 心裏不禁更為羞愧了,他垂著頭, 從來都如一顆白楊似挺著的脊背此刻都忍不住弓了起來,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說,他隻知道自己此刻的內心很亂, 沒有頭緒, 仿佛無頭蒼蠅一般, 來之前, 甚至在進門以前, 他根本就沒想過和四叔說這樣的話。


    他是不高興顧姣那樣做,但他從未責怪過四叔,但就在和四叔對話的那一刹那,看著他那雙溫和包容的眼睛,想到顧姣昏迷時依賴四叔的樣子,他忽然就……脫口而出。


    嗓子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一般,心裏也跟著悶悶的。


    不同麵對顧姣時他說不清緣故的窒悶,此刻他的心悶更多的是懊悔、不解以及對自己的失望。


    他怎麽會和四叔說這樣的話?他怎麽能和四叔說這樣的話?他是四叔啊,是那個從小護著他,教他讀書寫字、下棋做人的四叔。


    他人生第一次騎馬是四叔教的,人生第一次寫字也是四叔教的。


    他爹娘罵他的時候,他會躲到四叔那邊去,在他心中,四叔是他最親近的長輩也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把四叔當做他的避風港,可今天他卻對他說了這樣的話。


    他怎麽能,他怎麽敢……


    偏偏四叔還對他沒有一絲怨怪,一絲指責,語氣如常,給予了他足夠的包容。


    可這一份包容卻讓他對自己更為失望起來。


    “四叔……”


    他啞著嗓音喊人,可除了這兩個字,其餘的,他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了,甚至不敢看他。


    他就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局促不安地坐在椅子上。


    “你既然來了,今天就陪著人回去,她今日受了傷,難免委屈,你路上多照顧著些,別和人發脾氣。”趙長璟仿佛並沒有看見他的局促,隻是如一個長者一般諄諄教導。


    這些從前趙九霄聽著煩悶的話,此時通過四叔的口說出,卻讓他覺得羞愧極了,他低著頭,一手覆在膝蓋上,一手卻抵著膝蓋緊捏成拳。


    喉結上下翻滾了兩下,他艱難地輕輕吐出一個嗯聲。


    趙長璟垂眸看著身邊不似從前那般耀眼坦率的少年,薄唇微張,本想再說些什麽,但最終卻也隻吐出幾個字,“我先走了。”


    趙九霄聽到這話猛地抬起頭。


    他看著四叔一如既往的麵容,張口似是想說些什麽,但想到自己剛剛說的那番話,忽然又沉默。


    趙長璟倒是神色如常,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了句“別想太多”就站了起來。


    出去的時候,曹書正好從後院回來,看到他出來便和他說道:“剛跟顧小姐說過了,她的意思是算了。”說的是對老人的處置。


    趙長璟對這個回答並沒有多說什麽,隻是輕輕嗯了一聲。


    “走吧。”


    他語氣淡淡吩咐。


    曹書愣了下,“走?”他看著麵前男人俊美麵孔上的沉靜,總覺得主子有些怪怪的,目光忍不住往他身後的堂屋看了一眼,隻是此時日頭西偏,堂屋裏頭照不進光亮,他隻能看到一個少年坐在椅子上的輪廓,像是低著頭,但麵上的情緒是一點都瞧不見。


    不清楚他離開的這段時間,主子和世子發生了什麽,但顯然這很不對勁。


    主子的情緒,他一向是看不出什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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