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長璟看著她猶豫一會還是選擇實話實說,“有形,但沒骨,你太過追求與我的字一樣,反倒失了字本身應有的風骨。”說完看著身邊少女愕愕的神色,趙長璟不禁琢磨起自己這番話是不是說得太重了,正要出聲寬慰,卻聽她忽然低著頭,喃喃話道,“怪不得我總覺得差了點什麽。”


    她的聲音很輕,卻不見一絲低迷和難過,抬頭的時候更是滿麵蓬勃的朝氣。


    “謝謝四叔,我終於知道我缺的是什麽了!”


    趙長璟那句寬慰的話還卡在喉嚨裏,眼眸卻在看到她的笑顏時一點點彎了起來,倒是……他多慮了。


    其實也沒那麽意外,她一直都是這樣的人。


    看著柔柔弱弱的,好像動不動就會哭鼻子,但隻要和她相處久了就會發現她其實很堅強,也很執拗,決定了去做一件事就不會再退縮。


    這幾日的鍛煉,她也有過堅持不住的時候,但每次都會咬牙撐下來,也再未說過一句抱怨的話。


    是個雖然柔弱卻又很堅強的小丫頭啊。


    顧姣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她隻是彎著漂亮的眼睛笑盈盈地衝人道謝。


    雖然這些年一直有人誇她的字寫得好,但她心裏知道自己其實沒那麽好,尤其看著四叔字帖的時候,那種感覺就更為強烈了,即使她已經臨摹得很像很像了,但她就是不滿意。


    今天四叔的話終於讓她知道她缺了什麽。


    四叔說的對,她太過追求相似,反而失了本意,就像是撥雲見日,顧姣臉上的笑容都變得越發明媚起來。


    “我再試試!”她說完便低頭。


    她迫不及待想重新驗證一下。


    可知道是一回事,實踐起來卻很難,她提筆重新寫了一個字,還是覺得不滿意,正要重寫,便聽身邊四叔說道:“我教你。”


    手上動作一頓,顧姣偏頭去看,正好與四叔那雙溫柔的眼眸對上。


    四目相對,她神色微怔。


    “還有筆嗎?”直到再次聽到四叔的聲音,顧姣才反應過來,她忙點頭應道:“有!”她翻找出一支新筆遞予四叔,看著四叔挽起袖子提筆蘸墨,認認真真看他寫字。


    四叔寫的是一個姣字。


    她的姣。


    看著這個字出現在紙上的時候,顧姣是有些愕然的。


    四叔怎麽會寫這個字,是因為……她熟悉,容易寫嗎?她心中有疑惑,也有一點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像是石子掉進了平靜的湖泊,泛起點點漣漪。


    可聽四叔開始講解,她忙又收起心思認認真真豎起小耳朵聽了起來。


    “寫寫看。”


    趙長璟停筆看她。


    顧姣一聽這話,心裏不禁再次打起擂鼓,她有些緊張也有些躑躅,怕寫不好,怕丟人,但迎著四叔眼中的鼓勵,她還是咬了咬牙。


    寫就寫!


    反正在四叔麵前丟的人也夠多了,不在乎這一次了,顧姣深深吸了一口氣,按著四叔說的,重新提筆書寫。


    紙上又出現了一個姣字。


    同一張白紙,兩個姣字,竟有那麽一些相似,不僅僅是形,顧姣臨摹趙長璟的字多年,形早就相像,而是字的風骨,她從前摸不到又說不清的那些東西竟在趙長璟的帶領下一點點開始擁有了。


    趙長璟也有些意外她學得那麽快。


    這世上臨摹他字的人有許多,甚至有學子為了討好他而故意在科考中臨摹他的字想借此取勝。


    他在朝中為官多年,也當過監考,光曆年科考的學子裏,他就能找出百來份與他的字差不多的學子,都跟顧姣以前的字一樣,有形無骨,索然無味。


    可現在身邊少女的字竟已一點點脫離了從前的僵硬,與他的風骨有五、六分相像了,隻怕假以時日,還真能跟他一模一樣。


    這當然不是什麽好事。


    像他這樣的人,若這世上真有人的字和他一模一樣,隻怕會帶來不少隱患。


    可看著顧姣麵上的欣喜,趙長璟又覺得也沒什麽不好的,甚至想親手,一筆一畫教她。


    “四叔,你看看,是不是比剛剛好多了!”胳膊被人握住,趙長璟看著她麵上的笑容,眉眼微垂,他看著紙上的字輕輕嗯了一聲,沒有吝嗇自己的誇讚,“很好。”


    說完,他又抬手輕輕揉了揉她的頭,眉目含笑鼓勵道:“以後會越來越好的。”


    顧姣被他說得有些不好意思,她的臉上再次露出靦腆的笑容,卻又像是真的被他鼓勵到了,興致勃勃繼續低頭練字。


    她不清楚這代表著什麽,也不知道像趙長璟這樣的人把一切軟肋交出會有什麽隱患,她隻是從小以四叔為目標習慣了,希冀自己有朝一日能寫出像四叔一樣好看的字。


    和風徐徐。


    兩人在船艙內,一個認真低頭寫字,另一個也低著頭,卻沒看字,而是把目光投落在寫字那人的身上。


    窗外陽光照在兩人的身上,看著那張柔和的側臉,趙長璟平靜的眼眸一點點漾開溫柔的笑意,心裏也變得十分平靜,直到餘光瞥見紙上一個璟字,他目光微頓。


    “我就是隨便寫寫……”


    顧姣看到他望過來的目光,有些緊張,她覺得自己寫的不好,想藏住不給他看。


    趙長璟看著她因為害羞而微微泛粉的耳垂,喉結滾動一番後才喑啞著嗓音吐出兩個字,“很好。”


    “真的?”


    顧姣驚喜抬頭,與四叔的目光對上,忽然一怔……四叔的眼睛就像兩個巨大的旋渦,那裏仿佛有什麽東西在翻滾,吸引著人沉淪,不知道為何,她有些緊張也有些害怕,握著毛筆的手無意識收緊,瞳孔也跟著微微睜大了一些,隻是等她再細看的時候卻發現那雙眼睛又變得春風和日一般溫和,並沒有一絲異樣,仿佛先前的一切都是她的臆想。


    “怎麽了?”


    耳旁有熟悉的聲音傳來,是四叔在看她。


    看著那熟悉的溫和麵孔,顧姣遲疑了下還是搖了搖頭,“沒什麽。”


    “那我繼續教你?”聽四叔詢問,顧姣忙斂起思緒應好,她看著四叔落筆,看著他在那個姣字旁邊落下一個璟字,不知道為什麽,看著這兩字並排緊靠在一起的樣子,她的心髒竟無法自抑地砰砰跳了兩下。


    手捂在心口處,她為自己此刻的情緒感到莫名。


    不過這種莫名也隻是持續了很短暫的一小會,她很快就又認真地聽四叔講解起來,而後繼續提筆書寫。


    顧姣真的是個很好的學生,認認真真,一絲不苟,滿紙都是姣和璟,這其中有她寫的,也有趙長璟寫的,寫到後麵,顧姣不知為何,竟忽然笑了。


    “笑什麽?”


    趙長璟正在看她,聽到笑聲,不由問了一句。


    “就是覺得四叔好像真的成了我的西窗先生。”顧姣抬頭看著他說,她的眼睛被太陽照得亮晶晶的。


    窗外陽光落在她白皙的臉龐上,她彎著月牙似的眼睛,笑容明媚而漂亮,明明是天真爛漫的性子,卻生了一張驚心動魄的臉。


    “那我怕是……”


    趙長璟看著她沙啞著嗓音開口,後麵那句荒唐的話在觸及那雙幹淨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時忽然一頓,他慶幸自己及時的醒悟,幸好停下了,要不然……他生平第一次對自己的自製力產生懷疑。


    他真的能夠徐徐圖之,等她開竅嗎?


    *


    弄琴端著水果和糕點過來的時候,看到艙門開著,她正覺得奇怪要過去看看就被人一把拉住了胳膊,她嚇了一跳,就連青玉盤上的葡萄都掉出了幾顆,咕嚕咕嚕沿著盤子一路往外掉,碰到托盤的邊緣又倒回去一些。


    雖然心裏已經隱約猜到是誰,但當她扭頭看到那張熟悉的英毅的臉龐時,她還是立刻沉了臉。


    “你做什麽?”莫名其妙被人拉住胳膊,弄琴臉色十分難看,她手裏端著東西,也不好甩開,隻能壓著嗓音斥道,“鬆手!”


    她實在不明白四爺這樣重規矩的人,身邊怎麽會有這樣混不吝的下屬。


    “哎,看你反應大的,”曹書倒是沒想到她反應這麽大,他也被她嚇了一跳,忙鬆開手,被人一瞪,他輕咳一聲,沒忘記自己是為什麽過來的,他壓著嗓音和她說,“有事和你說,你過來下。”


    莫名其妙!


    弄琴根本不想理他,白了他一眼,剛要轉身走人,就聽曹書在身後說,“你忘記今天是什麽日子了?”


    弄琴當然沒忘記,七月七,一年一度的乞巧節,也是小姐的生辰,早在離開京城的時候,她就已經受老爺夫人以及二小姐小少爺他們的囑托要好好陪小姐過生辰了,也早就吩咐好廚房,讓她們待會做一碗長壽麵,祝願小姐長壽平安。


    但這跟他有什麽關係?她擰眉看著曹書,一時不明白他要做什麽。


    看著她滿臉的防備,曹書無奈,知道不說清楚肯定不能讓她心甘情願地跟他走,便隻好看了一眼不遠處的艙門,而後繼續壓著嗓音和人說,“前麵就是河間府了,四爺打算帶顧小姐下去逛逛,我找你就是想著讓你去和船夫說一聲,到河間府停下。”


    弄琴麵露驚訝,“四爺知道今天是小姐的生辰?”


    曹書嗤笑,“他怎麽可能不知道?”


    從前也沒忘記過,每年碰到顧小姐的生辰,他都會隨老夫人和世子他們一道送上一份禮,如今就更不可能忘記了。餘光瞥見弄琴望過來時略帶狐疑的目光,他輕咳一聲,沒多說,隻道,“你也不想你們小姐冷冷清清在船上過她的生辰吧。”


    弄琴一聽這話果然麵露猶豫了。


    這還是小姐第一次在外麵過生日,又才跟趙世子解除婚約,雖然小姐這陣子都沒提過趙世子,但想來她心裏肯定還是有些難過的,真要讓她一個人在這冷冷清清過生辰嗎?她遲疑一會,最終還是咬了咬牙,看著曹書開了口,“你們打算怎麽做?”


    ……


    同一時間。


    趙長璟看著身邊認真練字的顧姣也發出了詢問,“馬上就到河間府了,要不要下去逛逛?”


    顧姣書寫的動作一頓,她似乎有些驚訝,扭頭朝窗外看去,果然瞧見遠處就是一個碼頭,河間府位於河北,不是什麽重要的河道,和京師的碼頭相比自然不算大,遠遠望去,碼頭那邊也隻是零零散散停著幾隻船,可沿著河道的那一路種滿了杏樹,從她所處的位置望過去,隻覺得整個天空都被粉白色的杏花簇擁起來。


    自打上回去姨媽家半路下船差點出事後,她怕弄琴他們擔憂就再未提議過下船,可她心裏是念著的,她打小除了京城,也就去過金陵,尤其這幾日聽四叔說起他以前去過的地方,其中便有河間府,便更加向往了。


    很心動,可她心裏還是有著擔憂,怕給人添麻煩,她看著趙長璟小聲問,“可以嗎?”


    “當然,隻要你想。”似乎看出她的猶豫,趙長璟抬手輕輕揉了揉她的頭,笑著安慰道,“別怕,有我在,不會讓你出事的。”


    就像一支強大的安心劑。


    顧姣一聽竟當真一點都不怕了,她看著趙長璟放下手中的毛筆,仰著頭,杏眸亮晶晶道:“我要去!”


    她也想去看看四叔曾經去過的地方。


    看出她的期待,趙長璟的眼眸漾開一點笑意,他笑著說,“好,我讓人去安排。”


    顧姣原本以為下船會很麻煩,可意外的,就連一向擔心她安危的弄琴這次都沒反對,甚至還主動去跟底下的船工交涉。


    船工自然不會有什麽意見,倒是她爹給她的那些親衛有爭執。


    他們都是她爹的親衛,自然是她去哪,他們便跟著去哪。可顧姣覺得,這麽多人進城難免惹人注意,就像財不露白,人也是一樣,四叔原本就是秘密離京,她不想太引人注意,她的意思是隻帶弄琴和崖時,還有四叔和曹護衛,她很信任崖時和曹護衛的本事。


    可親衛那邊不同意,非要跟著。


    最後商議一番,顧姣為了他們安心便又選了兩個親衛帶上。


    其餘親衛留在船上,不過跟著她離開的兩個親衛都帶了信號彈,倘若出事,船上留著的這些親衛看到信號彈也能及時趕過來。


    很快船隻就往碼頭那邊靠。


    顧姣已經重新梳妝打扮過,今日天熱,她換了一身黃衫朱裙,頭發盤成驚鵠髻,她沒要那些金銀玉釵,隻在鬢邊簪了一朵杏花又用珍珠點綴一番,耳垂上依舊是那副白玉做的白兔金絲耳環。


    她站在甲板上看著越來越近的碼頭,心情也變得越來越緊張,心髒咚咚咚跳得飛快,直到身邊多了個人,她回頭看到四叔的身影,心情才平靜下來,高興地和人打起招呼,“四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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