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臉上明明還掛著淚水,嘴角就翹著,這一幕出現在深夜的靈堂難免讓人覺得詭異,顧姣就忍不住皺了眉。


    “我曾生出無數個念頭,想著他如果這樣死了也挺好的,他死了,我就再也不用擔心他的身邊還會有誰出現了。”


    “我這輩子從他赴京趕考開始就戰戰兢兢。”


    “他越優秀,我就越害怕,越覺得自己配不上他。”


    “我這個人啊,其實從未相信過他,甚至不止一次動過殺死他的念頭,在他金榜題名,在他被蔣家榜下捉婿,在他洞房花燭……在那幾千個日夜裏,他沒有防備地躺在我身邊的時候。”


    她低聲呢喃,訴說著她曾經設想過的一切。


    “所以這次看他死了,在短暫地震驚痛苦之後,我居然很快就坦然接受了,我甚至很高興,高興他死前最後看到的是我。”


    “你……”


    顧姣滿麵怔忡,她呢喃出聲,想說話想斥責想像先前那樣說她瘋了,可她一個字都說不出,她隻能呆呆看著那個依舊跪在地上的女子。


    佩蘭聽到她的聲音,看了她一眼。


    曾幾何時,她也曾這樣天真過,她收回目光,繼續麵向棺木,神情也驟然變得冷清起來,“我的罪我自己會贖,就不勞你們費心了,請吧。”


    趙長璟看了她一會,沒說話,牽著顧姣往外走去。


    倒是顧姣走出去的時候忍不住說了句,“四叔,我們就這樣走了,她……”


    話音剛落,身後就傳來砰的一聲。


    像是有什麽東西撞在了柱子上,顧姣瞳孔震動,雙目驀地睜大,她當即想回頭,卻被四叔捂住眼睛,血腥味飄到她的鼻尖,她聽到四叔和她說,“她早就不想活了。”


    “這個結局對她而言,或許是最好的。”


    顧姣知道四叔說的是對的,可她還是覺得心髒悶悶的,很難受,為何大人、為佩蘭、也為何夫人……雖然破了案子也拿到了他們要的東西,她的情緒卻忽然變得很低落。


    “四叔,我們走吧。”她握緊四叔的手悶聲說。


    趙長璟輕輕嗯了一聲,鬆開手,牽著她繼續往外走,這期間,顧姣並未回頭,可走到院子裏的時候,她的腳步卻再次僵停下。


    她看到院子裏站著一個清瘦的身影。


    那人一身素服,梳著墮馬髻,斜插玉簪和白色絹花,聽到腳步聲在身後停下,她回頭,那張端莊冷豔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冷淡的目光從顧姣身上點過之後,落在趙長璟的身上,“我想,我應該要一個解釋,比如名聞天下的趙大人為何會出現在我的府邸?”


    第77章


    顧姣覺得這場景多少有點尷尬。


    她是怎麽也沒想到這麽晚這位何夫人竟然會出現在這, 她還以為按照午後那個情形,這位何夫人根本不會踏足這邊,至少……這種無人祭拜的時候不會。


    她下意識想開口解釋, 手卻被趙長璟輕輕握住。


    趙長璟看著蔣道歌說, “叨擾何夫人,是我拜托姣姣帶我進何府探查子康去世的真相。”


    “這話倒是好笑,您堂堂首輔大人, 陛下親授的太子太傅, 一品大官,要查案不光明正大從大門進來,竟要偷偷背著人如此行事?若不知道的, 還以為我們何府進賊了呢。”蔣道歌冷著臉,嘴裏稱著您, 喊著大人,麵上卻沒有一絲恭謙, 有的隻有藏不住的嘲諷。


    顧姣聽得臉熱。


    雖然這段話裏一句都沒提她,但顧姣就是覺得羞愧不已。


    若對別人, 她尚且還能說幾句, 可麵對這位何夫人,一來, 她是她的長輩, 二來,這次的確是她欺騙了她, 她囁嚅著紅唇想跟人道歉, 卻再次被四叔捷足先登, “何夫人也是出身宗族, 應該很清楚我這樣做的原因。”


    他手裏仍握著那本賬冊, “子康為何而死,我也不信夫人一點察覺都沒有。”


    蔣道歌撫著衣擺的手一頓,但很快她就抬起頭,依舊是一記冷笑,“為什麽死?不是因為屋中那個賤婢嗎?我倒是沒想到他何子康竟如此情深,為了這樣一個賤婢把我們所有人哄得團團轉。”


    顧姣沒想到她竟然全都聽到了。


    她臉色微變,幾乎立刻能想象她此刻是什麽心情,如果是她,若知道自己的丈夫有心上人,還為心上人做到這種地步,恐怕心情也不會好。


    不,豈止會不好?


    隻怕天都要塌了。


    “姨媽。”她下意識用了舊時的稱呼,正猶豫著怎麽安慰人,就被人冷聲打斷了,“擔不得顧大小姐這一聲稱呼。”


    還未脫口而出的話戛然而止,顧姣紅唇微動,看著那張冰冷的臉,到底未再開口,倒是蔣道歌看她神情變得怯懦蒼白起來,想到從前去顧家時,她與堂姐的那番對話。


    -“家裏這麽多小輩也沒見你對誰這般親昵過,這丫頭有什麽不同的?我瞧她除了比別的小孩愛笑些,也沒什麽不同的呀。”


    -“你別看她整日笑嗬嗬一副不知愁的模樣,其實最可憐的就是她了。她娘去得早,爹又整年在開平衛,好不容易有個親近的外祖母卻又早早沒了,至於我家那位婆婆,你也知道,她是一心向佛,從不理俗事的。”


    -“所以你是可憐她?”


    -“這天底下可憐的人多了去了,可我就是覺得這小孩能長成這樣不容易,她每次仰著一張笑臉喊我‘二嬸’的樣子,我就覺得心都軟了,哪裏舍得她讓別人欺負去。”


    ……


    她那會在顧家住了好長一陣子,也碰見過幾次顧姣,有時候聽她跟阿錦那孩子一起喊她姨媽,也挺有意思的,次數久了,倒也的確對這孩子有幾分喜歡了。


    就像她堂姐說的,這樣的小孩,是舍不得讓她難過的。


    這會冷不丁看到她臉上那點表情,蔣道歌抻在衣袖上的手緊了緊,到底還是撒開了。她別開臉,雖然臉還冷著,聲音也硬邦邦的,到底沒先前那麽針鋒相對了,“我不管你們要做什麽,也懶得理會,我隻有一個要求,我不希望何府任何一個人出事。”


    “夫人放心,我們現在就走。”趙長璟朝人微微頜首後就牽著顧姣往前走。


    擦肩而過的時候,顧姣看著仍舊臉色不大好看的蔣道歌,輕輕說了一聲,“對不起,姨媽。”然後便垂著眼睛跟著趙長璟離開了。


    蔣道歌看著她離開的身影,張口想說什麽,但猶豫一番還是沒有說出口。


    目送兩人離開。


    她在院子裏又站了好一會,方才抬腳朝靈堂走去。


    她從沒在晚上來過靈堂,今日突然過來是因為她被噩夢驚醒後又知道了一些事。


    她夢到了新婚那夜何丞錫看著她時震驚的臉,他看著她喃喃自語,“……原來是你,竟然是你。”然後就跟失了智一般扔掉手裏的喜秤腳步虛浮地往外走去。


    那個時候她不解他為何這麽做,也不明白他為什麽總是對她時冷時熱。


    有時候覺得他離她近了,有時候又覺得他離她很遠。


    這一切的改變是在三年前。


    三年前,那個對她時冷時熱的男人就像是終於跳出了所有的桎梏,他開始收起那層偽裝多年的麵具,徹底與她撕破臉。


    那麽三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麽?


    三年前——


    何丞錫的雙親離世。


    這一點,蔣道歌以前從未跟何丞錫對她態度的轉變聯係過,可今天噩夢醒來,她忽然覺得不對,何丞錫的態度不對,何家雙親的態度也不對。她找來了李媽媽,她問她,是不是她家裏,亦或是說她母親曾背著她做過什麽?


    她總覺得有些她不知道的事情曾經發生過。


    李媽媽開始不肯回答,是見她真的生氣,又差點發病,方才抹著眼淚把事情說了出來。


    她才知道,原來當初是她家逼著何丞錫娶她,何丞錫最初不肯娶她,是她娘不肯她受這個委屈要挾著何家娶了她。這些年,何丞錫對她時冷時熱也是因為她娘知道她過得不好,所以每次過來都會“提點”何丞錫,至於“提點”什麽,顯而易見。


    怪不得何丞錫的雙親根本不肯和他們住,何丞錫也從不開這個口,甚至在她每次提起要去探望雙親的時候冷著聲拒絕。


    她終於明白為什麽何丞錫對她會是那樣的態度。


    原來從頭到尾被瞞在鼓裏的隻有她一個人,蔣道歌覺得這一切實在是太可笑了,她第一次喜歡一個人,喜歡到可以為了他放棄尊嚴,在不明白他為什麽不高興的時候還曾親自下廚討好他。


    結果呢?


    她喜歡的人不喜歡她,而她的親人打著為她好的旗號傷害他,以至於他們越行越遠,變成如今這種地步,即便她為他生了兒女,受盡苦楚,也換不回他一絲憐愛。


    倒也不冤。


    若她是何丞錫,被逼著娶了一個不喜歡的人,因為這個人,你的雙親每日活得戰戰兢兢,而你自己受盡限製,甚至心上人在身邊也無法觸碰,還得生怕她也跟著出事……想必她也會恨極了對方。


    今夜之前。


    她恨何丞錫。


    她恨他的自私、無情,恨他總是冷著一張臉冷著一顆心踐踏她的自尊和驕傲。


    可如今——


    她一時竟然不知道該恨何丞錫,還是該可憐他。


    蔣道歌想起很多年前一個夜裏,何丞錫醉酒回來,迷迷瞪瞪間曾說後悔當年花燈節救了她,那個時候她難過不解,如今想想,可不是該後悔嗎?


    是她一廂情願,如今落得滿盤皆輸的結局,沒什麽好怨怪的。


    真要怨也該怨她自己,當初在付出一腔真心的時候,她該問問他,若早知她有心上人,她蔣道歌也不至於做出這樣強取豪奪的事。


    靈堂內的燭火燃燒了一晚上,早就沒最開始那麽明亮了。


    白色的蠟油堆砌在燭台上,燈芯一跳一跳的,火光很暗,可還是能依稀看清靈堂的模樣,何丞錫躺在棺木裏,而那個女人……她躺在鮮血之中,伸出去的手保持了死前不住向前攀升的姿勢,像是努力攀爬著要離他更近些。


    看著這個消瘦到隻有骨頭的女人。


    蔣道歌一時也分辨不出她跟她到底誰更慘一些?大概還是這個女人吧,畢竟是她搶了原本屬於她的好姻緣。


    靈堂內忽然響起一聲很輕的笑聲,蔣道歌沒再靠近,她就站在門外隔著一段距離凝望前方,明明大暑過去還沒多久,可她卻覺得很冷,很冷,像是整個人都掉進了冰窖裏。


    刺骨的冰冷讓她忍不住雙手環臂,她沒再待下去,轉身離開,月亮照在她的身上,能看到她眼角有滾落的淚珠,晶瑩剔透,可她在那滴淚還未徹底墜落之際就仰起臉伸手抹掉了。


    從始至終,她都沒讓自己的眼淚掉落,她仰著頭,驕傲地像是從未哭過。


    ……


    走出靈堂的顧姣心情有些低落,雖然早就猜到被姨媽發現後會麵臨什麽,但想到她剛才冷冰冰的樣子,她的心裏還是有些不大好受。


    趙長璟感覺到了,“等事情結束,我再陪你登門致歉。”


    顧姣想了想,感覺以現在的情況,她應該不會想見他們了,便說,“她肯見我們再說吧。”沒再提這件事,她問趙長璟,“四叔,我們現在去哪?”


    趙長璟知她不願多談,便也未再說此事,隻道:“之前陳洵在城內置辦了宅子,不大,但夠我們住一陣子了,他們現在就在那邊,我讓曹書帶你先去跟他們匯合。”


    “那你呢?”


    顧姣目光移到他的手上,看著他手裏緊握的那本賬冊,下意識握緊他的手,“四叔,”她仰著頭,輕聲喊他,“你要去辦你的事情了嗎?”


    “嗯。”


    趙長璟看著她說,“我懷疑他還在開封。”


    顧姣蹙眉,“那個人到底是誰?”她能感覺到四叔和他很熟的樣子。


    這一次趙長璟很長時間都沒說話,久到顧姣都以為他不會再開口的時候,才聽到他薄唇輕啟,吐出兩個字,“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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