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雲。”謝安蹙眉低聲喚一聲,旋即道:“我知道了,有勞大夫了。”


    “這藥是不能喝了,大姑娘要是信得過,我給大姑娘重新開一方試著調養一下。”


    繡雲側頭看向擁著薄被的謝安。


    謝安卻像是沒事人一樣,目光有些鬆散地落到那碗湯藥上,輕聲道:“不必了。”


    看著大夫出去,繡雲拿了藥便要往窗外倒,卻聽到謝安一下子鬆散沒了力氣,病弱的聲音:“繡雲,替我把藥拿過來吧。”


    繡雲怔了怔,不知所以地將藥碗端了回去,卻看到半坐在榻上的大姑娘將碗中剩餘的藥湯一飲而盡,有些倦怠地重新躺回了榻上。


    “大姑娘這是做什麽?!”繡雲驚得恨不得讓謝安吐出來。


    謝安看著嚇到的繡雲,搖了搖頭:“一盞藥而已。”


    繡雲才明白過來,淚水滴答滴答地流了下來,忽然跑過來抱住了謝安:“大姑娘有老夫人疼著,這又是何苦呢?府裏上下都敬著大姑娘,好的東西都是姑娘的……”


    繡雲不明白,可是謝安心裏跟明鏡似的。


    老夫人為什麽偏愛她這個偏房出的女兒?且能接受偏房後來還跟人跑了這樣侮辱門第的事還把謝安放在心上的?雖然歸根到底都是自己的血肉,可謝安卻比謝瑜多了一副病弱的模樣,看見就心疼。


    府裏的人看見老夫人疼謝安這個大姑娘,自然也就將好處都給謝安。


    但若是哪天府裏僅僅兩三個心裏還有大姑娘的,發現謝安並不是話本裏林黛玉的模樣,而是一個為自己考慮,爭強好勝的人,又會怎麽想?怕隻會覺得,這些年的自己瞎了眼,疼錯了人。誰還會將她一個母親身上帶著汙點的庶女放在心尖尖上。


    別人都覺得她一個庶女就能光鮮亮麗,可誰又知道她的這些苦處?


    謝安羨慕那些民間一家人齊齊整整,姐姐弟弟毫無芥蒂,過節的時候一家子團團圓圓的樣子,就算過著最不舒適的日子。


    可人就是賤呐,這裏有了卻又想著別的。


    無數次在她三四歲,娘還在府裏的時候,就對她說:“生在謝府是你最大的福分,討好府裏當家的人才是最當緊的事情。”


    她知足了。


    *


    給謝安看病的大夫剛出門,看見眼前的人,倒吸了一口涼氣。


    那人不知站了多久,長睫上都落了一層雪。繡樣精致的廣袖上還染上了屬於有門麵人家裏的那股子清冷味兒。


    一看就是謝府的人。


    但是等大夫抬頭,卻撞入那人眼底的深淵,這種感覺就像是被一把刀架在脖子上的冰涼觸感,和無形的壓迫,硬生生地將人嚇軟了。


    “郎君是……”大夫賠著笑道。


    “我看下姐姐喝的藥。”衛懷柔牽唇,嘴角淡淡的一抹弧度。


    與他對話的人並沒有回答,甚至是不屑回答,分明是請求的詞,到了那人嘴邊卻成了最要命的威脅。


    剛剛還被裏頭謝府大姑娘囑咐過切記不應外傳,可這……


    大夫回頭朝裏屋看了一眼,猶豫了半晌,心想著應該是府裏的大人,才終於將藥箱裏薄薄一層泛黃的藥方顫抖著遞了過去,他還沒來得及喘口氣,抬頭看到一雙冷白勻長的手在幾個藥名上輕點。


    “這些,去了。”


    *


    屋內,謝安漸漸回過神來,看著大夫走遠鬆了口氣,動彈了一下卻發現手臂麻了。


    繡雲還壓在她肩上意不平地抽泣,也不知道是剛才的那番話撞到了她什麽軟肋,謝安隻好笑著,輕輕推她道:“好了,別哭了,趕緊下去。”


    繡雲卻鬧著不肯下去。


    謝安無奈,隻好騙她說:“外邊來人了,正看著你呢,還不下去?”


    繡雲囔囔著,轉頭往窗外看,謝安裝著樣子指向窗外,手指卻在一瞬間僵住了。


    窗外真的站了一個身形頎長的人,投下一抹陰影在窗紙上。


    還是個男人。


    ……


    繡雲連滾帶爬地下去了。


    謝安不動聲色地整理好了有些淩亂的衣衫,以為是下人,隨意將頭發紮成了一個髻別上一支淺紅瑪瑙步搖,披上白色裘毛的披肩便下了榻。


    稀疏的梅花花影零星落在窗前,雪裏他擁著披肩,烏發散落肩頭,聽到裏屋的動靜,長睫微抬。


    他隔窗喚她。


    溫順又輕柔的一句:“姐姐。”


    繡雲急匆匆將門打開,看到來人卻立住了,好一會兒才憋出來幾個字:“……三爺。”


    衛懷柔換了身素白的壓邊繡雲廣袖,身上落了薄薄的一層雪,長睫微垂,目光淺淡涼薄,在穿過繡雲落在正朝屋門口走來的謝安身上的那一刻化作了溫馴。


    謝安將眼底的一絲訝異壓進心底,看著眼前頎長,落下的陰影覆蓋住她身軀的少年,沒了方才的倦怠和病氣,含笑道:“三郎怎麽來了?”


    不咄咄逼人時,她的嗓音帶著種來自江南的輕柔溫暖,雖保持著平靜和疏遠,但聽上去已經能化了人的心。


    “我來看看姐姐。”衛懷柔頷首。


    他尾音中帶著乖順,偏偏長得又漂亮,就像是一隻毛絨絨的小動物,剛剛從夢中醒過來,偏了偏頭的感覺。


    餘光瞥到謝安,她換了件鵝黃的裙衫,襯得膚色有些蒼白。


    衛懷柔不著痕跡,慢慢收回了目光。


    “方才順路過來,來看看姐姐。”他補充一句,旋即垂眸,目光輕輕落在謝安身上,然後又有意地將目光避開了謝安,看著別處打量。


    他仿佛是在官場裏那種爾虞我詐的日子過久了,說謊都不用打草稿,但畢竟還是個十六七的少年人,說謊間的神色閃爍留意些便能看得出來。


    謝安假裝看不出什麽,卻低頭不自禁地笑了笑,轉身吩咐繡雲:“再去拿個手爐來。”


    謝安將繡雲遞來的手爐裹上了一層毛絨絨的裘皮,塞進衛懷柔手中:“三郎許久沒來府內,我帶著三郎轉轉。”


    他麵上有些訝異,旋即輕輕笑了下,沒有回答她的話,反而微微拉住謝安的衣袖:“姐姐,小心滑。”


    謝安低頭看了一眼,才留意到積雪剛化、濕滑的地麵。


    她溫聲笑了笑:“前幾日別府送來了些京城裏少見的黃梅,這會兒剛栽下就都開了,甚是漂亮;還有外院恰巧開了些九瓣梅,形狀樣貌很是特別……”


    他看著走在前麵,在一片雪色裏步履語速顯得有些倉促的謝安的背影,那點溫順消失殆盡,瞳孔漆黑望不到盡頭,而眼底染上一層淺薄的細碎笑意。


    第六章


    繡雲回過神來的時候,謝安和衛懷柔已經走遠了。


    謝安擁著手爐不疾不徐地走在雪色漫天的長廊裏,衛懷柔便壓了步子隨在她身後。


    素白與淡紅的身影一前一後地交織在一起,謝安不時回過頭來稍稍抬頭微笑著看一眼隨在身後的衛懷柔。


    繡雲一時間看的有些傻了。


    謝安想起他已經許久沒回來過,怕他覺得生分尷尬,便隨口挑了幾個京城裏最近發生的有趣的事講。


    她講的時候,衛懷柔就跟在她後麵安靜地聽。


    還沒有來得及講多少事情,已經走到了長廊的盡頭。


    快到外院時,門口的積雪還未來得及清掃,謝安回過頭去,正要提醒衛懷柔小心腳下,卻看見他微微仰頭,目光停留在掛在長廊盡頭的題字和書畫上。


    目光溫柔專注地落在那些小字上。


    這些字也好、畫也罷,府裏的人最多隻會在路過時看上一眼,裝模作樣地稱讚,女子作畫寫詩縱使被接受了,也不會被太多的人瞧得起,而麵前的少年卻迥然不同,她看見得他的眼底裏的神色……仿佛是很喜歡的?


    謝安看著他的神情,一時間恍惚,片刻才走近,笑著溫柔解釋道:“閑來無趣時寫著玩的,祖母覺得尚可,便命人掛了起來。”


    掛在長廊上的書畫每一幅一看就是認真畫,認真寫的。


    簪花小楷的字跡勻整雋秀,婉約中又帶著行雲流水般的舒暢,畫的山水花鳥更是細膩到了極處,每一幅都栩栩如生,帶著韻味融入長廊裏,已經不是苦練書法能造就出來的水平。


    內行的人絕對不會想到這些畫作竟然出自一個姑娘的手筆。


    衛懷柔偏頭,餘光恰巧落到她身上。


    謝安正微微抬頭,發髻上的釵子上懸下來的流蘇正碰到她泛著微紅的耳垂上。


    他不著意地將目光收回來,再抬頭時,那些見不得光的細碎的心思都已經消失殆盡。


    “姐姐的字,很好看。”他的聲線很幹淨,又輕又溫軟地在空氣裏化開。


    謝安回過神來。


    那雙眸子裏滿是真摯與誠懇,見她望過來,又多了一點溫順。


    謝安彎著眉眼笑了笑。


    她忽然覺得幾年不見,他不僅僅是個子躥高了許多,還有心思上的。


    或許是因為這個少年是自己收養回來的緣故吧。


    長廊外的落雪掉到手心,謝安被冷了一下,她縮回了手。


    “姐姐,這兒冷,我們走吧。”他注意到她縮回到暖爐邊的手,不動聲色地撥開了眼前碎發,輕聲說了句。


    還沒到前院,隔著幾丈遠就聽見了丫鬟們在嬉戲的聲音。


    大抵是元宵快到了,又碰巧京裏難得連著幾日的大雪剛剛停了會兒,府裏的下人們早沒了心思,尤其是那些還正值豆蔻年華的小丫鬟們,抽了空便出來用雪鬧著玩。


    謝安並不阻止,遠遠看著鏤空的花樣繁複的窗外丫鬟們互相扔著雪球,烏發亂飛,笑容燦爛的模樣,不由得也跟著笑了笑。


    衛懷柔站在謝安身後,剛好看見。


    正好是夕陽西下,她捧著手爐站在白牆黑瓦的陰影下,連著嘴角的一絲笑意也染上了冬日裏陽光般的暖意。


    瘦弱的身影和幾年前那個還帶著少女味兒,紮著係著蝴蝶絲帶的雙髻,一路紅著鼻子摟著他回府的豆蔻少女的身影重疊在了一起。


    他慢慢喚了一聲:“姐姐。”


    聽到這聲,謝安毫無察覺地轉過頭去,他正抬眸望向她,那雙漂亮的眸子裏盛滿了溫順的笑。


    謝安走近過去,順手替他拍掉了那些落在衣上的雪。


    衛懷柔的目光落在正在給他拍雪的那雙柔荑上。


    衣衫上的落雪隻有一點,拍完了謝安便重新把手貼到暖爐旁取暖,溫聲道:“走吧。”


    前院的丫鬟們玩得正歡,都是外院的低等丫鬟,沒有經過高等丫鬟般嚴苛的禮儀訓練,甚至有些年紀小的已經玩瘋了,發髻散亂,碎發在風中飄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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