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她是這樣喚她的,後來他中了榜在外有了府邸,她便沒有再用過這種稱呼,今日也隻是見他捏著帕子不言,才喚了一聲,卻沒想到衛懷柔有這樣的反應。


    似乎是意識到謝安的心思,衛懷柔重新笑了下,將帕子遞了出去放在桌案上,解釋道:“剛剛想到了些事情。”


    謝安接過帕子,卻看見他長睫微垂,又誇道:


    “姐姐帕子的樣式很好看。”


    謝安望著他,無聲笑了下:“這塊帕子舊了,你若喜歡,我改日再繡一塊給你便是。”


    “是嗎?”衛懷柔有些驚訝,旋即是驚喜。


    “真的。”她沒想到他會為了一塊帕子而歡喜成這樣,便笑著點了點頭,“好了,幫我一起串珍珠吧。”


    他點了點頭,在她身邊坐下,用銀線一個一個穿過打了孔的珍珠。


    陽光斑駁落下,雪漸漸停了。


    他偏頭就能看見陽光星星點點地,剛好落在謝安的發絲上。


    帶著淺淡笑意的目光落在謝安的側臉上,然後不著痕跡地下移,回到了手中一顆顆的珍珠上。


    *


    衛懷柔從來不喜這些零碎又需要耐心和細心的手工活,但穿珍珠這樣的事情竟然很快就完了。


    謝安小心地用銀鉤帶著珍珠,用金線將每一串固定在那盞小巧的花燈上,做成荷瓣的紋樣,覆上繡了蘭草的輕紗。


    “幫我拉一下卷簾好嗎?”謝安鬆了口氣,猶豫了一下,“懷柔。”


    屋子兩邊的四道卷簾都被拉了起來,屋內一下子暗沉了下來,這時候天又恰巧暗了下來,屋內的光線更是昏暗,隻能大致看得見物件的輪廓。


    獨處一室。


    他自黑暗中慢慢地牽唇笑了下。


    謝安取了火,慢慢引上了花燈裏的蠟燭。


    星星點點的亮光通過花燈裏被雕刻成無數麵的琉璃燈罩反射出來,又溫和地收在輕紗中,散出溫柔朦朧的光意來。


    輕紗拂動,微微映亮了謝安的臉。


    串在花燈四周的珍珠微微晃動,她每走一步,那些珠串便輕輕碰撞在了一起,映襯著六葉藕色琵琶袖。像是九天上的仙女帶著煙火落入了凡間。


    謝安低頭看著手裏的花燈。今年的元宵,對她而言是一個應該緊緊把握住的機會。


    衛懷柔看著謝安提著花燈走。


    眼底神思泛出一線漣漪。


    他大致知道她要做什麽了。


    花燈樣式和京城裏往日的花燈款式大有不同,別出新意;花燈又設計得小巧精致,更適合女眷提攜。


    謝安挺滿意。


    她吹滅了蠟燭,將卷簾拉了起來,光線重新透了進來。


    謝安猶豫了下,走到他跟前:“三郎進宮的時候,能幫我件忙嗎?”


    進宮。


    那些排山倒海的記憶湧了進來,還有幾日前風月說的那番話。


    他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旋即抬頭。


    謝安正捏著花燈,碎發被風吹了起來,此刻因為屋內熱而脫了外衫,身形有些瘦削。


    衛懷柔抬睫,輕聲應道:“好。”


    第十四章


    朱紅門上門釘綽綽,好幾炷香的功夫後才緩緩打開。


    守門的衛士在宮門拱門內看見年過半百體型微胖的公公,紛紛行禮。


    趙壽本名叫趙元壽,因與天子撞了忌諱便改了名,在宮裏一待就是大半輩子,從最低最賤的小黃門爬到皇帝近侍中的一個,朝上宮內無人不知。


    若不是謝府這兩年興起,謝府三郎是禮部的侍郎,宮裏也還有個謝府祖宗的女兒當了四品的婕妤,趙壽是萬萬不會親自來接人的。


    隨著宮門敞開,外頭的人影也漸漸看得清晰。


    衛懷柔身上沾了點點的細雪,長睫微垂,微微點頭道:“趙公公。”


    趙壽目光停駐在衛懷柔的臉上,微微眯了眯眼睛。


    眼前的人膚色極白,唇紅齒白,烏發半垂,眉目間像是總掛著淺淺溫順笑意,好看卻又不生女氣。


    見了那麽多人,這樣的好看相貌,還是第二次見到。


    第一次是趙壽入了東宮看見十幾年前還未被逐出宮去的太子殿下,那會兒太子才五六歲,生得也是雪白皮膚,唇若塗朱,小小年紀便貌相驚人。


    太子耳下的兩顆紅痣更是讓他見了便沒忘掉過。


    隻是可惜了。


    “衛侍郎。”趙壽象征性地回禮,側身讓衛懷柔先進了宮門。


    趙壽跟在衛懷柔身後,步子像貓一樣,落在雪上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音。


    他抬頭,目光抬起,下意識地要落在那個地方,走在身前的衛懷柔卻忽然回過頭來。


    沒有那兩顆紅痣。


    趙壽從容地收回了目光。


    衛懷柔垂眸落在趙壽身上,笑意淺淡得像地上的落雪。


    “衛侍郎還未及冠吧。”趙壽親切地道,“好風采。”


    “公公客氣。”他微微點頭,卻放慢了腳步。


    趙壽垂著眼睛笑著,很自然地走到了衛懷柔的身側:“謝婕妤還沒回含香苑,侍郎今日上午怕見不到了。”


    他有點奇怪,含香苑的謝婕妤隻是空有個婕妤的名分,沒有實在的恩寵,晉位分更是天方夜譚的事情;而朝上大多人都知道禮部衛侍郎不過是個謝府外妾生的庶子,又怎麽會突然來看望自己的姑媽?


    趙壽低頭走著。


    宮裏日日燒著地龍銀炭,暖氣都溢出到了走道間。


    雖比宮牆外要暖和些,但畢竟還是冷的,衛懷柔攏了攏袖子,將手放進袖中,趙壽注意到了,便笑著將聲音壓低了解釋道 :“冷宮不久前死了人,各宮的主子們都避著晦氣呢。”


    “哪位娘娘?”


    “是前太子的養母,華妃娘娘……”趙壽答道。


    “陛下節哀。”衛懷柔側身,對著東邊的微微伏了伏身。


    他的尾音像是歎息,卻又蔓延出無盡的戲謔,帶著隻有他自己能聽到的一絲淺薄笑意。


    *


    夜快深了,宮裏內外都點上了油燈,含香苑的宮門才被徐徐拉開。


    侍女沉香提了件厚重的毛裘,看到馬車上下來的人,才鬆了口氣,上去迎著,一邊問:“主子是去哪兒了,怎地這麽晚回來?”


    馬車輕紗簾子的一端被一雙白淨的手挑起,簾後的人說不上分外好看,但一雙眸子卻格外清澈漂亮,盡管此刻帶了兩三分的疲倦和失落。


    她額貼花鈿,發髻被用兩三支精心挑選過的鑲玉發釵固定。


    不過二十五歲的光景。


    “聽聞官家今日會到光華門來,便跟著過去了,等了一日未等到,勞煩你們了。”謝婕妤的嗓音分外好聽,像是綿綿春水卻不媚俗。


    沉香沒有說什麽,將臂上的毛裘給婕妤披上,扶著她進了宮門。


    婕妤得寵已經是兩三年前的時候了,三宮六院哪裏缺什麽美人,年輕漂亮的日日有被送進宮來服侍那已經半老的皇帝,這樣做隻是萬裏挑一的可能。


    “今日主子的娘家人來了,送了邀函和一個木盒。”沉香沉默了一會兒,道。


    謝府已經許久沒來人看她了,謝婕妤聽了,步子頓了頓,半晌才問:“來了誰?”


    “謝府的三郎,禮部侍郎,衛大人。”沉香答道。


    “送來了什麽?”謝婕妤愣了愣,問。


    沉香搖頭:“主子沒來,奴不敢擅自將東西拆了,這檔子還放在裏麵呢,娘娘一會兒拆了便知道了。”


    謝婕妤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


    含香苑裏已經早早生起了地龍和暖氣,香爐裏飄出的香煙嫋嫋。


    元宵節精巧的邀函被放在案上。


    婕妤靠著美人榻,慢慢坐了下來。


    那個小巧的木盒被放在一邊,她現在還沒有心思去拆這個。


    謝府看她不得寵,又向來是向著自己娘家人的王氏當大夫人掌節日的統籌權,不說元宵這種節日,即便是春節,也不過是一聲讓小黃門或者是宮人帶給她的一句問安。


    母親即便是掛念她,可謝府畢竟是後起之秀,母親沒有一個頭銜,又礙於家族之間的攀比矛盾,也沒有進宮過。


    沒想到今年竟是一個庶侄子和侄女送上了邀函……


    她慢慢側身,托腮麵對著一窗的月光,讓沉香將木盒開了。


    沉香拆著木盒,輕聲道:“娘娘想家了?”


    背對著沉香的婕妤沒有應答,沉香卻看見主子拿了帕子出來。


    謝婕妤半晌轉過身,坐了起來,伸手接過沉香手中的木盒,拇指和食指捏住木盒邊緣,輕輕打開。


    木盒裏麵裝著的是一盞款式不太循規蹈矩的花燈。


    她微微蹙眉,將花燈取了出來,花燈精致小巧,兩邊鑲上了珍珠。


    她提著花燈走了兩步,花燈兩側的珍珠隨著步子輕輕擺動,精致中平添一份清貴之意,光是新奇精巧的樣式,就足以博人眼球了。


    “謝府大姑娘做得精巧。”沉香隨之感歎道。


    謝婕妤慢慢將花燈放下。


    直到放到了桌案上,她才看到花燈的木柄上刻著“元宵”二字,而覆蓋著花燈的輕紗上,繡了一隻栩栩如生的黃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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