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個人


    不久,川村義雄從大阪來信說,他伯父終於與世長辭,他已順利地繼承了遺產。


    我當即寫了賀喜的回信。在足使川村高興得忘乎所以的恭維話之後,我又補充了這樣一件事;


    為此,得本市社交界顯赫人物t先生、k先生等十幾位之讚同,擬於尊兄返抵當晚,舉辦歡迎宴會,聊表寸心,務請貴臨。尊兄抵達之際,我將至車站迎候,陪同尊兄徑往宴會場。


    這意思就是要在川村回來還沒見到瑙璃子的時候便把他帶到宴會場。


    我同瑙璃子已經訂婚的事,不用說還瞞著川村。這是瑙璃子也同意的。在她說來,拋棄那樣迷戀著她的川村來做我的妻子,似乎覺得良心上受到譴責,因此她要求我在結婚的日子到來之前,對川村要絕對保密。


    川村當即回了信。信中寫道:‘石市的一流名士為小生之輩舉辦歡迎宴會,實感榮幸之至。小生將依照您的吩咐,由車站徑往宴會場。”那欣喜若狂的樣子仿佛就在眼前。


    卻說川村返回s市的日子終於來到了。下午六時,我讓赴宴者在飯店的餐廳裏等候,便乘車到車站迎接川村去了。


    川村穿著嶄新的上等西服,以一到格外顯眼的男子風度回來了。他一見到我便跑過來:


    “裏見先生,太感謝您了。承您關照,我也總算成了個能自立於人前的人了。還有,瑙璃子的事也得謝謝您。說出來請別見怪,要是沒有歡迎宴會,我真想飛到大牟田的別味去呢。可是一向辦事周到的悠,為什麽沒讓琅琅子也參加今天晚上的宴會?”奸夫抱怨道。


    “哈哈哈哈哈,俗話說,好吃的要放在後頭嘛。形璃子越來越精神,越來越漂亮了,你就放心吧。今晚的宴會全是男人,而且我覺得在你們即將宣布結婚之前,還是不過於炫耀為好,才放意沒叫她的。她好像也想到車站來接您,被我攔住了。哦,宴會那邊是要盡早結束的,請一道去吧。”


    我巧妙地加以掩飾,讓他們上了汽車,把他帶往宴會場。


    在飯店的大餐廳裏,s市屈指可數的紳士外商圍在鋪著白桌有的餐桌旁,等候著我們的到來。


    川村挨個地點著頭,喜不自禁地在主賓席上就了座。


    菜盤一個接一個地端上來;人們手中的餐刀和叉子閃閃發亮。雖是誌慶的歡迎酒宴,卻異乎尋常地冷場,人們都很少說話。


    “裏見君,我本想不吭聲的,可是忍不住想問問。你呀,這個宴會的人數是怎麽搞的?你發的請回數很不吉利則。”


    臨座的s市商業會議所會長t先生悄聲對我咕味道。


    “人數?”


    我故意裝作奠明其妙的樣子反問。


    “暗,你看,我們不正好是十三個人嗎?十三這個數不吉利你也是知道的吧。”


    t先生這個老迷信不高興了。


    “哦,我還沒注意到呢,真是十三個。其實我給十五個人發了請帖,有二位缺席了。”


    我似乎很難為情地答道。


    雖然是小聲咕嘰,但在座的人都靜了下來,那低微的聲音幾乎每個角落都能聽到。於是這番不吉利的對話迅即傳遍了所有的人。他們默默無言,麵麵相覷,一層陰鬱的不安籠罩著餐桌。


    不多久,宴會結束,開始上水果了。為了消除他們的不安,我欣然起身,即席致了歡迎詞。


    我隻是信口開河地讚揚川村,祝賀他的幸運,用一連串華麗的辭藻,說什麽為社交界能有他這位如此富裕、興趣廣泛的青年紳士而感到不勝欣幸,等等。接著,我又補充了這樣一件事:


    “恍惚聽說,川村君最近訂了婚,向我們披露的時刻也指日可待。真是幸運連著幸運啊,川村君如今接二連三地遇上好運,處於人生快樂的頂點。而且,據說同川村訂婚的那位女士是個淑德高尚、秀麗無雙的美人。”


    我話音一落,人們一齊鼓掌,在t先生的提議下,為祝賀川村的幸福幹杯。


    以此為轉機,席上驟然熱鬧起來。


    川村聽著從四麵八方飛來的半開玩笑的祝詞,喜得眉開眼笑。


    這是川村幸福的頂點,命運的分水嶺。


    達到了頂點就要下坡,而那下坡急轉直下,直通萬丈深淵。


    我又霍地在自己的座位上立起身來。


    “諸位,有件事想借此機會報告大家,就是向大家報告一下我自己的私事。雖不能與川村君的幸運相提並論,但我也為能向諸位報點兒奮而感到欣慰。”


    聽了我的話,頓時滿席鴉雀無聲,人們張大好奇的眼睛瞪著我。


    四麵響起“敬聽,敬聽”的歡呼聲。


    “因為報告得突然,諸位想必會感到驚訝吧。不,不僅會驚訝,還會笑話我這個幹癟老頭兒呢…幹脆說吧,是這麽回事,一直鰥居的我,最近要娶妻子了。真是枯木逢春之幸啊?


    說到這裏,對這一意想不到的報告,大家起初是寂然無聲,接著使報以熱烈的掌聲。


    “恭喜”“恭喜”,一片道喜聲。


    “做新娘的那位幸運兒是誰?她叫什麽名字?”一個個提問令人應接不暇。


    我裝腔作勢地幹咳了兩聲,目不轉暗地盯著正麵川村義雄的臉,準備披露未婚妻的姓名。


    白發新郎


    白發老翁要結婚了。人們先是驚得目瞪口呆,接著是熱烈的掌聲,並且四下裏響起好奇的叫喊聲:


    “那位幸運的新娘是哪兒的?快,快告訴我們。”


    確也難怪。以厭惡女性聞名的我突然披露了一條萬萬想不到的消息。


    在說出新娘的名字之前,我盯盯地瞅著坐在我對麵的川村。川村驚慌地眨巴著眼睛,大概是精神作用,臉色微微發白。


    “我的未婚妻不是處女。但是,她比任何處女都純潔,比任何處女都高尚,比任何處女都美麗。這樣一說,諸位就猜到了吧?雖說s市範圍廣大,但除了我的未婚妻,卻再沒有第二個那樣的女人了。”


    我進行了一生中最精彩的一次個人演說。那些社交界的頭麵人物個個一言不發,呆怔怔地從周圍盯著我的臉。


    “是的,正加諸位所料,她就是子爵大牟田敏清的妙齡遺編瑙璃子。我回到這座城市以來,同瑙璃子進行著純潔的交往。隨著同她的交往,她的天真不知不覺地使討厭女性的我翻然改變了觀點。我們已取得大豐田家的諒解,擬於本月二十一日舉行婚禮,目下正為喜事加緊籌備……”


    結束語還沒說完,突然爆發了暴風雨般的掌聲,祝詞紛紛飛來,甚至有人喊:“裏見老人萬歲!”人們一齊湧到我身邊要求握手。


    然而,我對那些人連看也不看,隻是凝視著川村義雄的臉,饒有興味地端詳著他的表情。


    川村的臉色起初由於吃驚和恐怖而蒼白,接著由於滿腔怒火而漲得通紅,最後由於無限的痛苦變成了可怕的豬肝色。


    他雙目灼灼,像要把我吞下去似地瞪著我。而我呢?同他那怒不可遏的神情截然相反,我快活地微笑著,死盯盯地瞅著他。


    在一陣騷亂之後,人們也許嗅到了不尋常的氣味,忽然沉靜下來,注視著我們倆的奇怪的對視。


    川村微微動了動嘴唇。他是想說什麽,都激動得話都說不出來。然而,他終於開口了:


    “裏見先生,您剛才說的不是開玩笑吧?”


    “玩笑?哈哈哈哈哈。”我樂得哈哈大笑,“你說什麽呀,開玩笑能說這種事嗎?”


    “那麽…”


    川村惱很得渾身直顫。


    “嗯?”


    我仍舊笑嘻嘻地,落落大方地問。


    川村不答話,緊咬著嘴唇猛然站了起來。他站起來左右看了看,接著抓起麵前的酒杯,像瘋子一樣突然朝我扔了過來。


    我猛一低頭,酒杯摔到後麵的牆壁上,叭地一聲撞得粉碎。


    “你這個騙子!”


    他像野獸一樣吼叫著,兩眼圓瞪著我,猛地跳到桌上,朝我撲了過來。


    “幹什麽?你瘋了?”


    兩旁的兩位紳士抱住川村的腿,好容易把他從桌子上拖了下來。滿席賓客一齊瞪著這個瘋子。


    川村大概是受到周圍叱貴的凝視,也覺得難為情了,沒再動野蠻。可是他心中卻憤怒至極,發紫的臉像塊石頭一樣一動不動地對著我。


    “哈哈哈哈哈,腥,諸位,惹出這場意外的亂子,實在抱歉。”


    我泰然自若,愉快地笑著說。


    ‘川村君好像搞誤會了,不然不會對今晚歡迎會的主辦者我耍出這番野蠻的。川村君,怎麽回事?你這樣做是恩將仇報啊。是不是對我有什麽不滿?若是那樣,等以後細聽你說,好嗎?別在宴席上胡鬧。”


    然而,川村仍像塊石頭一樣木然呆立,不回答我的話。在異樣的沉默中,我們又奇怪地互相瞪著。可是不一會兒,他突然轉過身,把椅子碰得嘩啦啦地直響,快步朝門口跑去。他沒致一句答詞,就要退出歡迎宴席。


    “附君,有事就請到y溫泉別墅,我今天晚上住在那兒。”


    我在離去的川村背後喊道。


    川村聽到了我的話。可是他頭也不回,像個啞巴一樣默默地消失在門外。


    不用說,川村一走,宴會便十分冷場。歡迎會的主賓不在,這場宴席便索然無味了。我決定若無其事地敷衍一陣就早早收場。與會者們大約猜到了緣由,可是他們什麽也不說,陰鬱地相互道了別,各自回家去了。


    陷阱


    當晚十點左右,我在y溫泉那座小別墅裏做好了一切準備,急不可耐地等待著川村的到來。


    川村準是從宴會場徑直跑到瑙璃子那兒去了。他要去譴責他萬沒想到的瑙璃子的變心。


    可是瑙璃子不在。她按照我的意見,為避開川村,今天一早就出去旅行了。她帶著一個女傭人,去進行二三天的小旅行。


    川村大概要向看門人打聽我們的事,並且準能明白我同瑙璃子的訂婚是真的。因為,瑙璃子已經接到川村今天返回的通知,明知他要回來,卻外出進行去向不明的旅行,這不是變心是什麽?川村要因此而遭到第二次強烈的打擊,嚐到慘遭背棄的男人的痛苦,嚐到過去大牟田敏清嚐過的同樣的痛苦。我知道,川村深愛著瑙璃子,以至在宴席上就撲過來揪住我。明白我背叛,瑙璃子變心,他豈能善罷甘休。不把奸夫奸婦(在他看來,我們才是奸夫奸婦。)大卸八塊就不能解恨。可是,瑙璃子去向不明,準是跑到奸夫我這兒來了。他會帶上手槍或匕首來找我算賬。反正他是不會白白放過我的。


    我早有所料,正嚴陣以待。對受了傷的野豬要準備好將它置於死地的陷阱。那陷阱底下要多插上幾支利劍。


    諸位,現在我該隨心所欲地懲罰罪不容誅的奸夫川村義雄了。我的心高興得怦怦直跳。白發複仇鬼正虎視眈眈,垂涎欲滴。


    那麽,川村是否鑽到我的網裏來了?是的。可憐的獵物遭到精神上的打擊,還沒站穩腳就匆匆趕來了。


    “是!村先生。”


    我的秘書念村出去傳話後,回來報告說。


    “好,我先到庭院的殿堂裏去。’你照我給你交待的,把川村帶來。怎麽樣?我可是都對你說過了。”


    說完,我朝那座殿堂跑去。


    諸位還記得吧,我曾經對奸夫奸婦說過正在建造一座收藏金佛像的磚砌倉庫。現在所說的殿堂就是指那座奇妙的倉庫。我一跑到那兒,便躲進了設在角上的小機房裏。


    殿堂裏有機房?諸位自然會有這種疑問。可是,廖,請聽我說下去,馬上就會明白的。


    下麵一段以川村的心情來說要好懂些。這樣,在這一段裏,我自己就成了幕後人;被帶進那座怪殿堂的川村義雄則是故事的主人公了。


    川村到這座別墅裏來幹什麽?不出我之所料,他衣袋裏藏著一把舊式匕首,企圖逼我認罪,若不乖乖地聽他的,就當即把我幹掉。他失去了瑙璃子,悲傷得像一隻病狗。


    平素是個美男子的他,此刻因為心懷邪念,容貌大大地變了樣,簡直像個魔鬼。他緊握著口袋裏的匕首,渾身哆哆噴嚏地等著。這時候,進去通報的誌村回來了,和氣地說道:


    “請跟我來。”


    川村默默地跟在後頭。走過二三間屋子,到了內客廳的套廊,誌村將院內穿的木屐擺在放鞋的石板上,指著漆黑的院子說:


    “就是那兒。”


    那裏赫然聳立著一座在黑暗中隱隱發白、有二層樓高的四方形紅磚建築物。


    “那兒是?”


    川村不解地問。


    “主人在新近建成的殿堂裏等著您,好像是要讓您看什麽東西。”


    哦,明白了。他曾經說過金佛像的事,那麽這就是那座殿堂哈。川村準是這麽想的。他心中念念地想著不論在哪裏都要把我抓住報仇雪恨,因此,並沒起什麽疑心,便跟著誌村進了庭院。


    打開門走進建築物內一看,隻見中央是紅磚砌的正殿,約有三平方米;正殿周圍是一圈昏暗的走廊,有二米寬。就是說,這是一種大盒子裏裝著小盒子式的構造。


    我藏身的機房極為狹小,剛好處在正殿後麵的走廊上,川村當然沒有發覺。


    正殿的正麵,紅磚牆上安裝了一扇灰漆鐵門。誌村打開那扇鐵門,招呼川村道:


    “主人在這裏麵。”


    “喂,你瞧,沒人呀。裏見先生,裏見先生在哪兒?”


    川村驚煌地喊叫時,鐵門已砰地一聲從外邊關上了,還聽到嘩啦嘩啦上鎖的聲音。他被巧妙地關閉在三平方米大小的磚房裏了。


    可是,在川村看來,他才是有仇的;他是不該因為他以為是裏見重之的我而吃這種苦頭的。因此,他還蒙在鼓裏,一個勁地吼道:


    “喂,怎麽回事?快把裏見先生叫來。”


    輸所看到的正殿非常意外地一點兒都不像個殿堂。


    裏麵全是水泥的,根本沒有祭壇,惟有中間接著一隻塗著黑漆的小箱子;牆壁、天花板、地板全是灰色的;沒有雕塑,也沒有花紋、色彩,簡直像是鑽進了一間空倉庫。


    低矮的天花板中央吊著一隻設有燈罩的五支光電燈。雖沒有風,那燈泡卻不住地搖晃。燈泡一搖,川村那從地板爬到牆壁上的身影使陰森森地晃動。


    不僅如此,或許是什麽地方正在割斷電線,那隻蕩來蕩去的電燈奇怪地忽明忽暗。真是莫明其妙。


    川村好生奇怪。他想出去,推了推門,可是鐵門紋絲不動。看來剛才那就是上鎖的聲音。


    “喂,開門!把我關在這裏麵,要把我怎麽樣?”


    他狂叫著,用拳頭猛砸。鐵門步步地發出銅鍾一樣的響聲。鐵門是用厚鐵板做的。因為是收藏珍貴的金佛像的倉庫,安裝鐵門倒不足為奇,可總不該把川村這個大活人也當作佛像關在那座倉庫裏吧。


    呆愣愣地站了一會兒,怪電燈又滅了,水泥箱子裏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這回滅了,好像不會馬上再亮了。


    川村已無力喊叫,像被莫測高深的恐怖攝取了似的默不作聲。


    突然,眼前的黑暗中什麽東西模模糊糊地在蠕動。是黑暗的錯覺?不不,不是錯覺。那東西慢慢地顯現成可怕的形狀。啊,是那東西!


    二隻直徑有三尺左右的眼睛在黑暗中赫然顯現,一動不動地盯著他。那是忘也忘不掉的大牟田敏清那雙仇恨的眼睛。


    金佛像的原形


    傾耳靜聽,什麽地方隱約傳來異樣的聲響。這是川村跑動的聲音。他被巨人的眼睛嚇得像頭可憐的野獸,在厚厚的水泥牆壁裏瘋狂地亂跑。


    我又一次在實物幻燈機強烈的電燈前猛然睜大雙眼,按下了牆壁上的電鈕。就是說,我開亮了吊在川村頭上的電燈。不言而喻,我那雙眼睛放大有三尺左右的幻影同時消失了。


    我戴上墨鏡,順著走廊繞了一圈,來到正殿的正麵,輕輕地打開安在鐵門上的小小的視孔蓋,朝裏麵窺探。


    哈哈哈哈哈,我的獵物——小時義雄這隻老鼠正在捕鼠網裏極力掙紮。巨人的眼睛已經消失,可他還不顧一切地抽出藏在身上的匕首,盲目地揮舞著。


    “喂,川村君,你在幹什麽響?”


    我這才從視孔對裏麵喊。第一遍他沒聽到,我又喊了兩三遍。川村驚愕地停住狂態,回頭望著這邊。


    “是我呀,裏見啊。”


    我從視孔露出臉說道。


    “啊,你?"


    川村一看清是我,涮地漲紅了臉,颶地跳到視孔前。我的眼前倏地閃過一道寒光。


    我總算避開了臉。川村握著匕首的右臂像長矛一樣從狹小的視孔裏猛刺出來。


    我一把抓住他刺了空想要縮回去的手腕,用力擰下了匕首。


    “哈哈哈哈哈,川村君,你好像發了好大的火啊。你是來殺我的嗎?”


    說著,我鬆開了他的手腕。他像泄了氣的皮球,搖搖晃晃地倒向對麵的牆壁。他雖然東倒西歪,卻並沒住嘴:


    “是的,就是來殺你的。你這混蛋竟背叛了我。快,把這窗戶打開。你這個騙子、竊賊。”


    平常總像女人一樣說話的川村竟說出這樣的話,實在是喪失了理智。


    “哈哈哈哈哈,川村看,嗯,冷靜點兒。在你也許是殺我的;可是在我卻隻是履行以往的諾言。忘了嗎?諾,我說過要讓你看看我十分珍重的金佛像。就在那隻黑箱子裏麵,打開來看看,裏麵裝著一尊多麽珍貴的佛像。”


    於是川村嚷道:


    “這是讓人看東西的禮節嗎?什麽佛像我管不著,現在我們有更重大的問題。你把這兒打開。哎,你開不開?”


    “要是打開了,你會撲上來揪住我吧?嗯,再在裏麵冷靜止會兒。佛像你不能不看。你必須看。你有責任要看。犯下的罪必須贖回?”


    對我這番奇怪的話,川村忽然感到摸不著頭腦。他略微平靜了點兒,恢複了判斷語言的能力,接著一聲不響地走近黑箱子,手按在向兩邊開啟的箱蓋上。可是,他猶豫了。像預感到什麽可怕的東西似的,他磨磨蹭蹭地遲遲不肯打開。


    ‘攸,打開呀,到這會兒還猶豫什麽。那裏麵的東西在焦急地等待著你呢。”


    在我催促之下,他終於打開了箱蓋。


    一打開箱蓋,他“啊”地大叫一聲,眼看著麵無人色,嚇得嘴唇直抖。一看到箱子裏的東西,川村不由得趔趄著倒退了幾步。


    “看一看可憐的私生子吧!親手勒死親生孩子的父親是誰?川村君,現在,殘忍的父親受到懲罰的時候到了。該向你報仇了。你要明白,這是被你勒死的嬰兒的優,是被你偷去老婆的丈夫的價。”


    箱子裏裝著一具慘不忍睹的嬰兒屍體,那屍體已腐爛得一半是骨頭。嬰兒的骨頭架還是縮著手、彎著腿、張著嘴巴哭著放進去的那副可憐的形狀。


    諸位都知道那是個父母不明的嬰兒,是裝在瓶裏作標本用的。可川村卻絲毫不知道這一點,仍以為是那天曾使瑙璃子昏迷過去的真正的私生子。


    他所驚恐的並不是已成為一堆骨頭的嬰兒,而是我已發現那是川村自己的孩子,並且是他親手勒死的。


    他驚愕地盯著視孔中我的臉,突然發瘋地叫道:


    “不。不,沒有的事!有什麽根據能證明是我的孩子?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這就是你背著大豐田,讓瑙璃子在這座別墅的內客廳裏生下來的那個私生子。你用那雙手,瞧,就是那雙手,用那雙手勒死了剛剛生下來的嬰兒,勒死後又把屍體埋在這個院子裏。這些你都忘記了?!”


    複仇的快感使我心中發癢,我一句一句地朝他的要害逼近。


    “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川村那張像屍骨一樣憔悴、慘白的臉上掛著可怕的微笑,重複著同樣的話,以表示頑強的反抗。然而,那聲音越來越弱,最後隻是嘴唇微微顫動,笑容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在苦苦思考著什麽。


    少時,他的表情突然出現了驚人的變化:慘白的臉涮地漲得發紫,塌陷的眼睛像發高燒一樣灼灼閃動。


    “你是誰?在那兒窺視的家夥究竟是誰?”


    他的喊叫聲中帶著一種恐怖的腔調。


    “不是別人,是我啊。是你想幹掉而來拜訪的裏見重之啊。”


    我答道。於是川村有些懷疑地問:


    “啊,是的,是你,一定是你。可是你為什麽要這麽折磨我?你對我有什麽仇?”


    “有竊妻之仇。”


    “你剛才就說過這種話。可是即使我想偷你的妻子,你不是沒有妻子嗎?”


    “不僅被你偷去了妻子,而且我還有殺身之仇。”


    “什麽?什麽?”


    “不僅被你殺害了,而且還有被你埋進欲生不能的地下墳墓之仇。我就是在那座地獄的黑暗中蘇醒過來的。”


    “哦,等等。你胡說些什麽?什麽意思?啊,我在做夢。我被魔住了。住口!我明白了!夠了!”


    他雙手揪著頭發,拚命地折騰,想從噩夢中醒來。然而,並不是夢,豈有醒來之理。


    “等一下。還是你在那兒嗎?讓我看看臉。來,讓我看看你的臉。我好像瘋了。”


    “要想看我的臉,可以到這兒來,從這個視孔裏看。”


    隨著我的聲音,川村踉踉蹌蹌地挨近視孔,從那兒露出眼睛看我的臉。兩人的臉相隔不到五寸的距離。川村對著我的臉凝視良久,不一會兒失望地叫道:


    “不,我還是毫無印象。我一點兒也不明白你為什麽要這麽折磨我。”


    “別忙。川村君,我的聲音你不至於不記得吧?”


    我突然換掉裏見重之的假嗓,改用過去大牟田敏清那充滿朝氣的聲音說道。


    相距五寸的川村臉上頓時冒起了雞皮疙瘩,眼睛旋即失去了光澤,像個白癡一樣木然呆立。


    “喂,川村君,即使我的聲音你不記得了,我這雙眼睛總不至於忘記吧?你過去最好的朋友的眼睛。”


    我一句一句地緊逼著他,一邊說一邊摘下了墨鏡。墨鏡下麵現出了往日的大牟田敏清那炯炯有神的雙眼。


    一看到我的眼睛,川村雙目圓瞪,亂蓬蓬的頭發好像一根根地倒豎起來。


    這時,我耳邊猛然響起一聲像被勒住似的無法形容的慘叫,川村的臉隨即從視孔裏消失了。他一屁股坐了下去。他已經無力站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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