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愛抬手:“莊郎,我不渴,我來?這裏,是有幾句話?問你。”


    雖然王峙已經告知猜測,但她還是想從?當事人這裏,聽到最準確的答案。


    莊晞並不瞞裴愛,將事情?原委,謝讓如何來?托付他,他去郡守府送了蜜棗回來?,謝讓又是如何邀他聽琴,結果到處是兩花外室。謝讓的父親謝紜在此時破門而入,謝讓直指這是莊晞的外室,莊晞無錢再養,才鬼鬼祟祟求其幫忙。


    謝紜當即痛斥莊晞,說他叫阿娘失望。


    莊晞講得很平靜。裴愛聽完卻是憤怒不已,直斥謝讓背義無良。


    莊晞卻道:“他是情?急,事後?已向我賠禮。”


    “賠禮就完了?”


    第37章


    莊晞不答。


    裴愛見他雖語氣神態平和,但敘述經過,卻無?笑意——?顯然,他也有憤慨、難過、冤屈,隻不過藏了起來?。


    裴愛便道:“師兄為何不為自己討回公道?”


    莊晞直言:“謝郎賠我,不僅僅是一句禮。”有阿娘一年藥錢,有阿爹官升一級,有明年弟弟入的私學。


    裴愛喉嚨哽了哽:“那便棄了公道了麽?”


    莊晞垂眸:“你們女郎,不曉得這些的。”繼而抬眼,下等廂房沒有對外的窗子,隻有一扇內窗,不僅空氣難免汙濁,而且望不見外頭的景色。


    但有光,都是廣陵難晴,莊晞卻依光判斷,今日不會?再下雨了。


    若是出去踏日輝而行,秋景怡人。


    想邀請阿愛一同去走走啊……可是不可能。


    莊晞不禁想起有回在裴家後?院,與師傅和裴愛一同種花,有一隻黃雀突然跑到他們中間,在枝上站一站,便飛走了。


    大家已經這雀兒就?是這麽一鬧,哪知後?來?它?又折返回來?。


    裴愛後?來?養了黃雀許久,莊晞常常來?看它?,替裴夫人喂食。


    “莊郎,在想什麽?”裴愛看出他神遊天外,便坦誠問道,“若是心裏難受,便說出來?……”


    莊晞一笑:“沒想那些事,我想起小時候的事了。”


    “哪一樁?”


    莊晞笑道:“枝枝兒。”


    枝枝兒是裴愛給黃雀起的名,因其落於枝上得來?。


    裴愛回憶了一下,也笑:“那事啊,好久遠了!”


    “記得你之前?怕鳥,老師捉回家一隻小雞,本為逗你,哪知道你見了雞步步後?退,眼淚都出來?了。”莊晞說到這一頓,問裴愛,“現在還是一驚嚇就?流淚嗎?”


    裴愛笑著點頭:“這輩子改不了了。”


    莊晞道:“不管怎樣,枝枝兒治好你怕鳥的毛病。”


    裴愛沉默了會?,才道:“你知道我當時為什麽不怕枝枝兒嗎?”


    “不知。”莊晞含笑,如屋外陽光般和煦。


    “枝枝兒飛來?家裏,正好是阿婆去世的第七天。後?來?你走了後?,阿娘說這雀兒眷戀不走,定是阿婆回來?看看。阿父沒有說什麽,背著手走了。但他後?來?特意抓了蟲去喂枝枝,被它?啄了也不惱。我想……阿父應是心信中了阿娘所說,但不肯講出來?,我便聲稱喜歡枝枝兒,把它?養下了。”


    “那你信師娘說的話嗎?”


    “信啊。”裴愛道,她信是阿婆的愛,所以不怕。


    莊晞感歎:“原來?還有這麽一樁,我不知道。”


    兩人的談話暫時陷入沉默。


    莊晞起身,還是為裴愛沏了一壺茶。


    下等廂房的布置甚陋,連床都沒有,不過一張席,坐為榻,躺作床。旁邊隻配了一隻櫃子,櫃子旁擺著莊晞的行李竹箱,還有兩個空著的壇子——他應是從這壇子裏取的蜜棗,重新裝扮,送給裴愛的。


    還有一隻爐子,斑斑生了繡,用來?燒水。爐內柴火一點起來?,房內的空氣便令人窒息。


    燒水沏茶的莊晞似乎被嗆了,卻不肯咳出來?,捂住嘴巴。


    這次裴愛沒有推辭,莊晞給她倒茶,她雙手接過,道:“多謝師兄。”


    莊晞將?壺放在兩人中間,就?算是放在案上,道:“茶不好,多擔待。”


    裴愛搖頭,無?妨。她抬頭同樣望見陽光,心想就?算廣陵這種地方,也有長晴的時候,既然陽光普照,為何不從陰暗中掙紮出來??


    裴愛小聲道:“師兄,如果你同謝大人解釋清楚,會?不會?……利好呢?你不用染上汙名,謝大人說不定也會?……”隱隱有不甘。


    謝紜那麽顯赫的人,應該也會?磊落吧,會?秉持公道?


    莊晞目光如月,是那孤寂的冷月清輝。他直言告訴她:“阿愛,這種小把戲,舅舅早就?看穿了。”


    裴愛猛抬頭與莊晞對視。


    是的,謝紜怎能不知道晚輩的把戲,不知道兒子和侄子,哪個才是孬種?


    但他既然選擇了承認謝讓的謊言,就?說明,他?算犧牲一個外人,守護住謝家的名聲。


    謝讓給予的豐厚賠償,自然也有謝紜的授意——也許還有一絲愧疚吧!


    莊晞對別人是不願多說,更不會?抱怨的,但麵對裴愛,他總想放下戴累的麵具:“阿愛,你記不記得,入門?時老師反複給我們講的《逍遙遊》?”


    裴愛點頭,自然記得。


    “鵬水擊三千裏,扶搖九萬裏,野馬塵埃,生物以息相吹。蜩和學鳩不信,說自己起飛,碰到榆樹枋樹就?停止了,有時候不可控掉到地上,鵬怎麽可能一搖翅膀,就?飛到九萬裏的南海呢?後?來?人說,小智慧不及大智慧,短命的不及長壽的,朝生暮死的菌草不知白晝與黑夜,夏生秋死的寒蟬不知道四季更迭。鵬能飛得那麽遠,兩隻小蟲子又怎會?知道。”莊晞微笑道。


    裴愛聽得難過,不是因為驚嚇,但清清眼淚,不可控落下淚。


    她明白師兄的意思。蜩蟲最遠隻去過榆樹那兒,根本沒見過南海,所以不理解描繪中的鵬。它?說出心中想法,反被記載嘲笑。


    這是蜩蟲的錯嗎?是鵬的錯?還是記載的人的錯?


    都不是。


    你是誰,什麽出生和眼界,不是你能定的。


    菌草注定隻有不到一日壽命,椿樹卻有八千年的春季和八千年的秋季。這是不公嗎?


    這就?是世間。


    莊晞努力用功,拜了裴一為師,欲從小智慧跳脫到大智慧,卻發現其它?的,諸如長壽和短命,並不是努力就?能改變的。


    他作為一棵菌草,一隻蜩蟲,已經接受且適應自己的命運。


    莊晞笑著看向裴愛,遞上自己的粗布素帕,輕聲勸道:“傻女郎,有什麽值得哭的。”


    裴愛接過帕子,擦擦眼淚,吸吸鼻子。


    莊晞一直溫柔和煦地注視著她。


    他?感謝裴愛,還有裴憐、裴夫人,最感謝的是他的老師裴一,甚至連謝讓謝紜都萬分感謝,讓他這隻微蟲卑草,不能經曆卻能得知南海北海的浩蕩,春夏秋冬的多姿。


    哪怕碌碌一生,也心滿意足了。


    而與裴愛,他更多一份欣慰:她沒有被菌草拖著墜入卑微,而是找到了能帶她絕雲氣,負青天,九萬裏任逍遙的鵬。


    這對師妹來?說,是如此好的歸宿。


    就?在這時,門?被人重重踢開,王峙的暴喝傳來?:“什麽狗屁!”原本是裴愛與莊晞獨處一室,時間稍稍久了些,他心生擔憂,忍不了過來?看看。


    而莊晞為著裴愛聲譽,開著窗戶,因此王峙立在窗旁,將?莊晞最後?那段話聽得一清二楚。


    王峙之前覺得,嫡庶有別,莊家的痛苦來?自他們與謝家走得太近,但現下在窗外佇聽,越聽越氣,不僅推翻了從小認定的規矩,而且還罵出髒話。


    什麽狗屁?憑什麽?


    他越想越氣,氣中竟冷靜還發現一問題:菌草蜩蟲,皆有後?代,仍是菌草蜩蟲,而鵬與大椿的子孫,依舊能遨遊九天,萬歲千秋。


    他自己無?疑足夠幸運。


    王峙心中慚愧,但仍出口?:“莊晞,這裏仍是廣陵地界,還由得我做主!我會?為你討回公道。”


    莊晞連忙阻攔:“府君——”


    王峙的聲音鏗鏘:“無?須懼怕謝家,事後?你來?我帳下做主簿,俸銀足夠養家了。”少頃,慢慢麵向莊晞,“菌草蜩蟲,可願博一回做鯤鵬大椿?”


    莊晞滯了良久,緩緩一笑。


    王峙這人,說幹就?幹,先命裴愛:“卿卿,你先出來?。”


    當著莊晞的麵也不避諱昵稱,莊晞淡然別過頭去。


    裴愛先走出門?外,隻剩王峙立在莊晞房中,他朝莊晞抱拳。


    莊晞向他深深鞠上一躬。


    王峙道:“要謝我,就?敬我一杯茶。”


    莊晞聞言心聳,這等劣茶從未?算敬給王郎飲。


    但既然王峙提出了要求,莊晞便趕緊去櫃內找出一隻空杯,又翻出另外一條未用過的絲帕,仔仔細細擦幹淨了。而後?才沏茶,第一杯晃蕩溫熱,第二杯才雙手呈給王峙喝。


    呈遞之前,莊晞還特意整理好衣衫。


    王峙亦抖了袍子,雙手接住,仰脖一飲而盡。


    眉頭沒有一絲一毫蹙皺。


    這確實是劣茶,但許是水優,清潤無?比。


    王峙道:“喝了你的茶,就?一定會?給你辦到。”又道,“允我三日。”


    他與莊晞互相鞠躬,告辭。


    王峙跨出去前?算把門?隨手帶上,才發現,客房的門?被他踢壞了。


    是從上麵開始垮起,歪在一側。


    “衝天!”王峙朝外喚了一聲。


    衝天趕緊過來?,裴愛站在外麵,聽到呼喚,怕有異變,同樣跟過來?了。


    王峙見她來?了,有些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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