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比方才一路看到的茅草土房好上一些,但也完全談不上寬裕,李含香有點失望,她想象當中能夠培養出葉蘭亭這樣人物的家,不是這樣子的。


    那或許是一個有著百年曆史的世家大族,也或許是一個源遠流長的書香世家,總之不是這樣深藏在窮鄉僻壤的農家小院。


    李含香或許也不是失望,她是不舒服和挫敗,葉家的貧窮讓她不舒服,讓她挫敗於同樣是差不多年紀的女子,同樣是家裏沒有可以繼承家業的兄弟,她比葉蘭亭出身條件好,卻不如葉蘭亭優秀。


    “到屋子裏坐吧,我給你泡壺花茶。”


    就在李含香靜靜打量四周的時候,葉蘭亭將她請進院子。


    “蘭亭,不用麻煩了,我隨便坐坐就行。”李含香這次來,主要是為了美膚皂訂貨的事。


    葉蘭亭也知道她的來意,便道:“那行,就去我辦公室說話。”


    兩人來到堂屋,李含香四下看了眼,笑道:“你這樣布置,看起來倒像縣裏的那些衙門中堂。”


    “家裏簡陋,讓你見笑了。”葉蘭亭將她請入座。


    說著見笑,但李含香卻沒在葉蘭亭臉上看到任何一絲局促或因家中貧寒而產生的窘迫,相反,她坐在對麵,端著一杯清茶慢慢地品,坐姿神態都很坦然、自如,甚至舉手投足透著與這山村土屋不符的雅致。


    “蘭亭,你知不知道,你是一個很特別的人。”李含香忍不住道。


    葉蘭亭詫異抬頭,注視了李含香片刻,調侃回道:“知道啊。怎麽,我這個寶藏被你發現啦?”


    李含香一愣,繼而沒忍住笑起來:“你還真是一點不自謙。”


    葉蘭亭一副悠悠的表情:“既然都被你發現了,那我還謙虛什麽。”


    “你這人一點誇不得!”幾句打趣過後,李含香剛才心裏那點戒備和不舒服便散去了,轉而道:“對了,你的美膚皂工坊在哪兒呢,既然我來了,不如帶我去瞧瞧?”


    “就在西院,走吧,我帶你過去。”


    剛才進來時李含香就瞧見了西偏房那邊一直有人進出,但沒想到葉蘭亭竟然就把工坊設在了自己家裏?


    這地方未免也太小了點……


    那一枚枚粉麗馥香的、驚豔上河郡各家太太小姐的美膚皂,竟然就是在這樣一間簡陋偏院裏製作出來的?


    李含香有點不可置信。


    葉蘭亭帶著她走進第二生產線:“美膚皂做出來後,就是這些嬸子們包裝的。”


    她又帶著李含香走進第一拓模線:“大丫現在是工坊裏調顏色香味最厲害的高手,拓模便是在這裏進行。”


    李含香走到大丫旁邊,仔細盯著她手上動作瞧,瞧了一會兒,回頭對葉蘭亭道:“這個火候技術一般人怕是掌握不好。”


    “沒錯,大丫有這方麵的天賦。”


    葉蘭亭又指著窗架上剛定型好,還在晾曬的香皂:“那些是半成品。”


    李含香過去拿起一枚,又聞了聞:“這個香味我沒見過,你們又調製了新的香味?”


    葉蘭亭並不避諱告訴李含香這些:“沒錯,我讓大丫調製了新的白蘭花油進去,白蘭花油有補水和抗皺的作用,通俗點說,就是能減緩皮膚衰老。”


    李含香一喜:“那太好了!這種新的白蘭香味,你能不能給我做一千個!不,我要兩千個!”


    “你還需要什麽材料,白蘭花嗎?我那有,不夠的話我讓姑母從上河郡給你送來!”


    李含香越說越激動,有了這種減緩皮膚衰老的美膚皂,那她和姑母就能發財了!


    但這才葉蘭亭缺沒有答應,她說:“那怕是不行。白蘭花精油煉製非常費時,而且精油不比牛乳,產量少,算下來,一天也就隻能出十來枚這種精油皂。”


    “一天才十枚?”李含香蹙眉,“那怎麽夠?!”


    但轉念一想,她又道:“也沒關係,越是稀有物越是慢工出細活,白蘭花皂你先慢慢做,就把之前的粉色美膚皂先給我一千枚吧!”


    葉蘭亭還是不鬆口:“這超出我們工坊的產量了,上次五百枚已經是極限。”


    “哎呀我的好蘭亭,你就讓你這些工人趕趕工,先幫我做一千個吧!我姑母那邊人家定了貨,有幾個大主顧,都是幾十個幾十個的買,你每次給我那點貨,我送過去要不了幾天就被人搶完了,你這邊不加緊點,我拿什麽去賣呀?大不了我給你再漲十文錢,給你算每個本錢七十文,就算是我補償給你的,行不?”


    葉蘭亭走出工坊,李含香也緊步跟著她追出來:“好不好嘛,蘭亭,咱倆可是簽了契約的搭夥人!我現在缺貨賣了,你不能不管呀。”


    葉蘭亭走到堂屋的案後坐下,才問李含香:“那你實話告訴我,你和你姑母給美膚皂定的售價為幾何?”


    李含香表情一卡,眼神不自在轉了轉,笑著開玩笑:“怎麽,不是你自己當初說好的,我和姑母怎麽定價你都不幹預?”


    葉蘭亭揚眉,十指交握放在桌上:“我也沒說我要幹預,我隻是問問。”


    李含香低頭咳了咳:“做生意嘛,肯定都以賺錢為目的了,咱們朋友歸朋友,但我和姑母那邊也要五五分賬,七算八算減去本錢,其實我也剩不了多少的。”她哂笑著勾了勾頭發,眼神遊移,並未直視葉蘭亭:“也就……賣個一二百文吧。”


    葉蘭亭看她那眼神遊移的樣子,就知道她沒說實話,而且水分還很大。


    保守估計,恐怕李含香說的這個價錢,至少要再加一倍。


    葉蘭亭心裏輕輕一歎,意味深長地對李含香道:“我們倆簽了供貨合同,你的零售價我不會幹預。但我隻想提醒你一句,若是不規範統一價,又一味盲目擴張,會遭到市場反噬和同行打壓,這樣做生意是做不長久的。”


    李含香恍然大悟:“原來你是在擔心這個呀,你就放心吧,我姑父在上河郡也是個有些地位的人,沒有人敢打他名下鋪子的主意。”


    葉蘭亭點點點頭,她已言盡於此,李含香既悟不到其中深意就算了。


    隻是有些遺憾,李含香怎麽說也算是她找的第一個合作夥伴,卻因為急切貪利,就這樣把路走窄了。


    葉蘭亭:“一千枚貨我會按照上次的生產工期,在二十天後交給你,二十天後,我派人給你送到鎮上。”


    李含香卻說:“二十天太長了,十天行不行?我給你七十文?八十文!就當給工坊工人多發點錢,讓她們辛苦一下,趕製出來,這一千枚我真的要得很緊。”


    葉蘭亭道:“就算趕工也沒有三頭六臂,半個月吧,最快就半個月了。”


    李含香無奈,隻得道:“那好吧。你七天後做完五百個就先給我送來,我要盡快給上河郡那邊送去。還有你那個白蘭花皂,做好了也一起給我送來。”


    葉蘭亭:“白蘭花皂的本錢可比那個貴。”


    李含香笑:“你當我傻呀,我從你這兒的進價高,我轉手的賣價自然也要漲了。不然怎麽對得起這麽好的東西,你就說個價吧。”


    葉蘭亭隨便說了個價:“一百文。”


    李含香站起身,很爽快地同意了:“行,一百文就一百文,到時候做好了全都給我運來,有多少我要多少!”


    葉蘭亭含笑點頭,起身將李含香送出了院子。


    她一直將李含香送到村口老井,看著她上了車,從車窗探出身子揮手:“你回去吧,等我好消息!”


    葉蘭亭頷首目送,等到馬車逐漸消失在村外小路盡頭,眉心才慢慢蹙起,這香皂生意,怕是做不了多久了。


    樹大招風,暴利之下人人趨之若鶩,上河郡和洛城的精明商人怎可坐視李含香姑母一家獨吞這蛋糕。


    唉,葉蘭亭搖搖頭,背著手往回走,腦子卻已經在想,她下一個要切的風口選什麽好。


    算算日子,趙汾和鄭姑三天後就該回來了吧。


    ……


    李含香坐上馬車,談成了此行來的目的,心情十分愉悅。


    馬車出了大古村村子口,看見遠處一群扛著鋤頭鐵鍬的村民正在前頭亭子排隊領工錢。


    聽說大古村正在修一條丈寬的石板路,修好後能直達寶河鎮。


    這也是讓李含香覺得葉蘭亭這個人神奇的地方——


    明明有路,她卻偏偏要去自己修一條,明明趕夜路隻需要驅使兩個人就能將貨物送到鎮上,她卻偏偏要花幾十個人力,去修一條好走一些的路,隻為了以後不再驅使那兩個趕夜路的人。


    你說她修路是為了造福村民吧,想想又覺得有點可笑。


    李含香撩著車簾,視線從修路隊那群樸實的村民臉上略過,掃到楊虎娃時,微微頓了頓。


    丫鬟道:“那小子不是剛才贏了拔河大力賽那個嗎?”


    李含香不以為然放下簾子:“空有一身蠻力的莽夫罷了。……不過,這些人倒是很聽葉蘭亭的話,她才剛從她阿公手裏接任村長位置沒多久,就能讓這些人這麽追隨她,這才是真正的本事。”


    丫鬟看著眼色:“難怪小姐肯和她以姐妹相稱,等以後老爺把家產交給小姐打理,可讓這葉蘭亭到咱們莊子上去管那些佃農。”


    李含香瞪一眼:“你以為她跟你一樣眼皮子淺!”


    丫鬟便囁囁不說話了,李含香卻在回想剛才葉蘭亭提醒她的那句話,到底什麽意思……


    楊虎娃看著李含香的馬車漸漸走遠,愁眉苦臉地轉過頭。


    想到之前村長讓他完事後去她辦公室一趟,楊虎娃心裏有點忐忑。


    原本今天贏了和李家莊的拔河比賽,給村裏老叔們拿到了雙倍的獎錢,大家都誇他幹得好,既教訓了李家莊的人,還得了獎賞,每個人都分到一塊從來沒吃過的八寶鋪桂花糕。


    楊虎娃自己也很高興,今天他出了風頭,打趴了比他壯碩的王老二,還贏得了大家的讚譽,可明明是件好事,為什麽他一想起村長臨走時那個平靜的眼神,楊虎娃就覺得心裏七上八下的。


    他是不是犯錯了啊?


    楊虎娃一邊自己琢磨,一邊朝葉家院子走。


    到了葉家後,楊虎娃先是去找了好哥們薛霽安打探口風。


    “二狗哥,今天村長回來沒生氣吧?”


    薛霽安淡淡看他一眼,“你自己覺得呢。你今天闖了這麽大的禍,要不是村長出麵替你擺平,你是不是得打死打傷幾個才罷休?好讓李家莊的人來咱們村長找興師問罪。”


    楊虎娃急得直跺腳:“你也不問問那王老二說了什麽我才動的手!”


    薛霽安看著他眉骨和嘴角的淤青,俯身將兩個藥包扔給他:“這是葉阿公給你的,自己去跟村長認錯,跟我說這些沒用。”


    楊虎娃看著藥包,撿起來放進懷裏,垂頭喪氣地往葉蘭亭辦公室走。


    “村長,我來了。”他悶聲在門外喊了句。


    “進來。”裏頭響起的聲音平靜溫涼,不喜不怒。


    楊虎娃實在摸不準葉蘭亭是什麽態度,隻好硬著頭皮走進去,但也不敢走太進去,隻敢站在門口邊上,乖乖立著先認錯:“村長,我錯了。”


    葉蘭亭放下筆杆,抬頭靜靜注視他,聲音仍舊平淡無波:“你錯哪兒了,說說。”


    她越是這樣平靜淡然,楊虎娃心裏就越是沒底,他扭扭捏捏道:“我不該打那張老二。”


    “還有呢。”


    “我不該召集村裏的老輩子跟我一起打群架。”


    “還有呢。”


    “呃……沒、沒了吧。”


    葉蘭亭問:“你覺得自己的錯誤,就這些?”


    楊虎娃被葉蘭亭輕飄飄的語氣磨得有點委屈,氣性也上來了:“那張老二就該打!”


    葉蘭亭端坐在案後,眼裏沒有責備,隻是陳訴事實:“那張老二提的意見確實要比我定的辦法好,你明明一聽就能明白,就算你自己決定不了,也可以回來後向我稟報。為何還要和他起爭端?”


    “他的法子是省力,但他們李家莊人說話難聽,我忍不了,我非要打他不可!”楊虎娃梗著脖子道。


    葉蘭亭也不問他對方說了什麽,隻道:“你就這點出息,手下的人隨便說幾句難以入耳的話,你就要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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