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禎垂目,凝著這個妹妹看了許久,沉聲道:“你既要與皇後同去,合該是你等皇後才是!如何有皇後等你一個命婦的道理?”


    他未提前說過要來先農壇的事,那臨川此番,便是打算叫皇後等她了。


    想起懿懿那軟弱性子,必然是個不會回絕的,顧禎心口稍稍抽搐一下,眸光也愈發的冷。


    臨川逐漸明白過來,問題出在哪兒,她溫聲道:“皇兄,我是不慎起晚了,也不是故意如此的。”


    顧禎點了點頭:“原是如此。”


    臨川眼瞳亮了亮,卻聽他又道:“今日之事,先回你住處好好反省反省。既然你不在意這親蠶禮,那明日祭祀先蠶,你便也不必去了。”


    “皇兄!”臨川麵色一變,臉上神情盡是愕然,下意識驚呼出聲。


    並非所有命婦都有隨皇後親蠶資格,尋常得要五品以上命婦才能隨行,然這回是皇後頭一次親蠶,在京有品階的命婦們,能來的都來了。


    無數雙眼睛看著。


    自個都已然來了先蠶壇,下午還同眾人玩耍過,皇兄再叫她不必隨祭先蠶,這不是將她的臉麵給撕了個粉碎?


    不但是撕了個粉碎,還順帶扔到地上踩了兩腳。


    然顧禎已有些倦了,不欲再與她多說什麽話,隻是擺了擺手,淡聲道:“你那字寫得不像樣子,朕也懶得叫你抄書,正好這先蠶壇絲線多,這幾日便跟著蠶婦學學織布罷。在這先蠶壇三日,至少給朕織出兩匹布來。”


    臨川長這麽大,隻玩過一二回紡機,哪兒學過織布?她不可置信地喚:“皇兄?”


    他警告似地看了眼臨川:“莫想著陽奉陰違。”


    雖是陪著皇後親蠶,然顧禎仍是有不少政務要處理,奏疏也都盡數帶了過來。


    晚間議事過後,他起身往延嘉殿去。


    殿中燈光早已盡數熄滅,隻在廊下點了盞燈,散發出些許微弱的光亮。


    未讓宮侍通秉,顧禎悄然進了內寢。榻前茜色帳幔垂落於地,隨著晚風輕輕地晃蕩了幾下,顧禎眉眼間蘊出一片柔軟,朝那床榻走近了幾分。


    “雲竹。”帳中人似是有所察覺,忽而低低地喚了一聲,“給我倒一盞茶水罷。”


    雖出生不久便被立為太子,然顧禎並非被嬌慣大,在軍中時許多事也是親力親為。雖沒伺候過人,然倒茶水這種簡單的事,他自是會的。


    來不及多想,他倒了一盞茶水闊步行至榻前,打起帳幔,一手執著茶盞,一手托著她的肩,將她扶起來些許。


    身側那溫熱的氣息,還有那略顯高大的身形,叫趙懿懿猛地怔住,茫然的回過頭看去,才發覺那人不是雲竹,竟然是他。


    趙懿懿有些心慌,下意識朝著床榻裏側縮了縮,察覺出她的害怕與抗拒,顧禎隻沉默著將茶水喂她喝了,略有些生硬地解釋:“朕隻是過來看看你。”


    趙懿懿眨了眨眼,勉強適應了殿中昏暗以後,輕聲道:“夜色已深,陛下是該歇息了。”


    “好。”他輕應了一聲,看著她將那一盞茶水飲盡,方才輕聲道,“臨川今日對你不敬,朕已然命她不必去明日祭祀,獨自在住處反省了。”


    趙懿懿眼睫輕顫,輕輕地將視線移開,凝著床榻裏側發怔。


    “往後,若再有這般的事,記得告訴朕,別自個悶在心裏頭了。”他輕聲說,“隻要你說,朕必然不會不管的。”


    換做從前,趙懿懿定然是會受寵若驚,麵上掛著三分笑意,朝他道一聲謝。


    可如今再聽著,隻覺得煩躁。


    時至今日再與她說這些話,除卻聽著聒噪以外,還有任何用處麽?思及此,趙懿懿抿了抿唇瓣,並未答話。


    顧禎笑了笑,黑暗中,指尖差些要將手心掐出一道血印,他卻什麽也沒說,隻是催她早些休息後,緩緩從帳中退了出去,將帳幔放下。


    雖早便料到會有此結果,然他心尖處還是不可避免的顫了幾顫。


    他的皇後,他的懿懿,真的決定,不要他了。


    -----


    第二日,趙懿懿未及天亮便起了身,沐浴更衣過後,換上了皇後親蠶所著的那一身鞠衣。


    給她更衣時,雲竹一麵理著寬大的袖袍,一麵低聲道:“娘娘,昨兒個……陛下在外邊榻上宿了一晚。”


    趙懿懿應了,神色未有絲毫變化,隻是凝著銅鏡輕聲說:“花冠有些向左邊偏了。”


    雲竹埋著頭不敢說話。


    娘娘如今,是真對陛下不在意了。


    倘若以前知曉陛下在外殿榻上睡了,必然是會心疼、會難受的,可娘娘今日,卻連眉毛都未曾抬一下。


    “奴婢瞧瞧。”她長長籲出口氣,知曉娘娘心意已決,不可能再做改變,便抻著脖子看了看,上手替皇後理正花冠。


    何況,娘娘從前,也確實太苦了些。便是她這個做侍從的,瞧著也覺得心疼,娘娘這般的好,背地裏不知為陛下做了多少事,可陛下偏偏就是看不見。


    也難過娘娘會寒心。


    要是她,恐怕一頭撞死的心都有了。


    “是有些歪,奴婢把頭發朝右邊攏攏罷。”雲竹笑道。


    趙懿懿道:“嗯,再調一調罷,還沒到時辰呢,不急。”


    雲竹戰戰兢兢地服侍皇後妝點齊整,與眾女官一齊送皇後出去。


    眾命婦已然候在延嘉殿外,待皇後一出來,眾人俯身行過禮,便團團簇擁了上去,擁著皇後朝那祭祀先蠶的祭壇而去。


    皇後首祭以後,便是外命婦之首的幾位大長公主,汝南大長公主緊跟著皇後亞祭,待大長公主們祭完,便輪到了長公主們。


    按理說,臨川長公主身為太後親女、皇帝胞妹,地位該在眾長公主之首,然等所有長公主隨祭完先蠶,眾人也沒瞧見臨川長公主的身影。


    昨兒個還見過她、一道說笑過,今日就不見了人影。此番,眾人心裏都不由泛起了嘀咕。


    待一上午的親蠶禮結束後,命婦們便三倆聚在一塊說笑起來,說著說著,便提起了今日長公主的事兒。


    “臨川長公主性子本就張揚得很,太後又寵她寵得每邊,皇後頭一回親蠶禮她就敢不來,難不成是特意給皇後娘娘沒臉呢?”


    “哪兒能呢。”有人笑了笑,“陛下今兒個都跟著來了,她豈會如此。何況她若是來了,在眾長公主裏頭一個祭先蠶,豈不是更好?”


    旁邊一直未發言的貴夫人示意幾人小聲些,而後方道:“哪兒是她不想來,是壓根就來不成!”


    眾人齊齊大驚,這臨川長公主昨日就到了先蠶壇,是有目共睹的事,怎的到今日,卻來不成了?


    那貴夫人道:“我今兒早上路過她住所,瞧著外麵有人值守,似是禁軍。”


    眾皆寒毛直豎,總覺得發生了些不得了的事兒,難免好奇,卻無人知曉具體經過。


    祭祀過後,趙懿懿連午膳都沒吃,直接倒在榻上睡了過去。


    雲竹估摸著時辰,想著該睡夠了時,才喚她起來用午膳:“娘娘先吃上一頓再睡罷,免得睡多了不好。”


    趙懿懿木然點了點頭,任由侍女給她淨麵,用過朝食以後,卻又睡了過去。


    她確實很累。


    雲竹說昨晚陛下在外間睡了一晚,她是知曉的。她認床,頭一回宿在這先蠶壇,哪怕床榻柔軟舒適,也還是翻來覆去的睡不著。


    因此,自然也知曉他未離去的事,也隱約聽到了他在外間吩咐侍從的聲音。


    卻無任何心喜或旁的情緒,隻餘那麽點兒煩躁。


    他們倆人,現在最好該是離遠些為好,越遠越好,離得遠了,說不定她哪日還會記起他的丁點好處來。


    像如今這般,她隻是越來越厭煩。


    又睡過一個時辰,趙懿懿才覺得身子舒服多了,坐在榻沿吩咐道:“去準備準備,我想出去騎馬。”


    “咦。”雲竹打趣道,“娘娘昨兒個還不想去呢,回來時也嫌棄得很,今日怎的又想了呀?”


    趙懿懿掃她一眼,起身甩了甩手腕,輕哼道:“就你話多。”


    聽侍從稟報皇後又出去騎馬時,顧禎笑了笑,隻道:“隨她去罷,派些人跟著,莫要出差池。”她找些事做也好,這樣,她心情也能好些了。


    他未將此事掛在心上,然自個批了半晌的奏章以後,卻終究是放心不下,也策馬跟了過去。


    卻瞧見了令他心驚膽戰的一幕。


    那道身影牽著匹棗紅色駿馬,立在昨日倆人曾去過的山崖上,垂目凝望著山崖深處。


    紅衣獵獵飄蕩,飄散的烏發亦隨著風晃動,美得叫人心碎。


    心髒不受控製地狂跳起來,顧禎來不及斥責侍從,隻是慌張地打馬上前,從馬背上躍下後,猛地將那人拉了回來:“懿懿。”


    猝不及防被他這麽一扯,趙懿懿一個踉蹌,差點兒就倒在了他懷裏。勉強穩住身形朝後看過一眼,凝著他慌亂的神色,趙懿懿眸中閃過一抹疑惑。


    旋即又明白過來,指著那山崖深處問他:“陛下以為我要跳下去呢?”


    顧禎不答,喉結滾動幾下,然急促的呼吸卻將他的擔憂交代無餘。


    他怕,他太怕了。


    初初明白自個喜歡她,剛清楚了自個的心意,且清楚她不喜歡自個的時候,便愈發的害怕失去。怕她真要離他而去,丟下他、不要他。


    趙懿懿笑了笑:“陛下放心好了,妾身隻是在洛陽太久,聽陛下說下了這座山便能出洛陽地界,想來此處瞧瞧洛陽外邊是什麽樣。”


    這一句簡單的話,卻叫顧禎猛然怔住,沉聲問她:“在洛陽,不好嗎?”


    將胳膊從他手中抽出,又將衣袖也一點一點兒扯了出來,趙懿懿回道:“洛陽很好,卻不是妾身喜歡的。”


    她不喜歡洛陽。


    以前也曾喜歡過,可後來,卻越來越不喜歡了。


    “那你喜歡哪兒?”顧禎放緩了聲音問她,“朕以後帶你去可好?”


    趙懿懿隻是笑了笑,又側首朝那山崖下看過一眼,旋即回身上馬,很快便消失在樹叢間。


    心頭升起一陣悲涼,顧禎想要伸手將她攔住,那手伸到了半空中,卻又硬生生地縮了回去。


    不敢攔,也不敢喚。


    倆人的關係已足夠糟糕,若是再添上幾筆,恐怕要降至深淵。


    親蠶禮持續三日,在兩日後的下午啟程回京。


    臨行前,趙懿懿想起了那樁還未處理好的事,打算回去找趙維民算賬,遂輕聲問道:“陛下,妾身許久未曾歸家。今日既然是在宮外,妾身便想要在回宮前,先歸家一次可好?”


    顧禎道了聲好。


    他既已然應下,趙懿懿便起身欲離去,然卻走不出去,一回首才發覺,自個衣袖被她扯住了。


    “陛下有何事?”趙懿懿輕聲問他。


    她雖掩藏得好,然顧禎善洞察人心,仍是看出了她眉宇間的些許不耐之色,便苦笑一聲,溫聲喚她:“懿懿。”


    “你從前曾問朕,是否喜歡過你,那時朕未答。”他凝著她的眼,一字一句道,“從前未說與你聽的話,朕今日想與你說一次。朕如今,是喜歡你的。”


    趙懿懿笑了笑,眉眼彎成了月牙的形狀,眼尾那點美人痣更是隨著眼尾翹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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